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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有一間書房,才是心有所歸

流放的書齋

文丨野夫

向例,讀書人視書如拱璧,都需要一點空間將之列為清供,這就構成了所謂書齋。日夕徜徉其間,即使換不來傳說中的黃金屋或顏如玉之類,也雅興不減,算是身有所歸吧。我之忝為讀書人,半生以來,卻往往在江湖中走動的日子居多。雖也曾積得上萬冊並非善本珍籍的圖書,然而真正聚首的日子甚少。萍身無定,書也就像家一樣妻離子散天各一方了。不過,只要曾經勾留過一段歲月的地方,營造一個書齋聊以棲心,這是不能闕如的。這樣,隨著我的浪跡,也就有了這麼一串書齋;它像某種特殊的符號,句逗著我的浮生。不計書的多寡,也無論齋的雅俗,這些時築時棄的空巢,作為一個個時間和空間中的坐標,在轉顧之中,發現它們依然貯滿了值得頻頻溫習的記憶。似乎燕去而樓猶未空,每一絲陽光和蛛網都還牽連著今天。我在一些暗夜中醒來,竟不免為那些容留過我之遊魂的屋舍而傷悼不已。

一、尋幽軒

1981年大學畢業,分配到利川縣教委所屬教研室。單位在城北一條僻道上,一圍花牆自成院落,隔斷了周邊的巷陌。小院不大,卻植有幾棵樹,還辟了兩份菜畦。另外的草地上則樹著石桌石几,點綴著一些尋常見慣的無名花草。牆外則是一溜高大的懸鈴木,竟使得這小小院子顯得綠蔭蓊鬱。就這麼一幢兩層樓的磚屋,既辦公又住人,十餘個教研員出入其中,已覺得人口稠密。我知道實在沒有空房,便對主任說,把那個樓梯間給我吧。主任有些為難,因為那實在是堆放雜物之所,他怕委屈了我。我說我就喜歡這種陰暗角落,便自個清理其中就搬了進去。

該房確在樓梯下進門,屋頂即樓梯轉角處。一般的建築這樣的位置都是用來做廁所的。房僅五平方米左右,剛好容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書櫃和一把藤椅。有這些陳設,對我而言,也足夠了。好在還有一扇窗,可以透些光進來。但窗戶是不能推開的,因為外面是廁所且是進女廁所的必經之道。氣味不論,為了免瓜田李下之嫌,便裝了花玻璃並釘死,顯出君子自重的姿態。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天地,果然便有了當家做主的得意。被子不疊,垃圾亂扔,就沒有被人數落的不快。每次自外歸來,竟有久別重逢的欣喜。唯一的不足就是朋友來訪,站在院中吶喊,只聽得我在洞中唱喏喚進去,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好歹要出門去迎,門又太矮,進出都得俯仰一番,顯得有些麻煩。

但我已知足了。那陣子,剛從激揚文字的學生陡然變成自食其力的小職員,每天要按部就班去研究語文教材,隱約就生出了許多頹廢。每日價到樓上點卯歸來,便自個掩門讀書,或抽一地煙頭,弄得一屋裡烏煙瘴氣。看久了案頭上那面空牆,覺得是荒疏和蒼白,便去求對面離休的簡笠先生寫一幅字。這自然有些附庸風雅,但年輕的心靈是需要自己弄些東西來點綴的。簡先生用他那蒼老的書法寫了一幅《陋室銘》給我,其勉勵之意是明白的。我便裱之作了中堂。隱隱記得還自撰了一聯自書補壁,說什麼「得偏安一隅斯亦足矣,能苟全數年它何求焉」。這仍舊是故作超然的話,簡先生看了便搖頭不語。

其時,在骨子裡原是雄心未退的,也頗能埋首於小屋中讀書寫詩;當然,也熱衷於去坊肆間使酒買醉。微醺返邸,便喜歡鋪開紙筆作苦吟狀;偶爾也能搜得一句半聯的警語,便獨自激賞不已,在斗室中做手舞足蹈狀。有了書齋,人似乎也添了一點書卷氣,便不能沒有齋號。經過一番切磋后,遂用「尋幽軒」三字來題了蝸居。「尋幽」一語出自李義山的詩「尋幽殊無極,得句總堪誇」。另外一層含義便是前述的朋友來訪的狀態。就這樣,我擁有了生平第一個書齋,並為此樂也陶陶。

那兩年,小城尚很寂寞,時相過從的友人也不多。一大幫哥們兒尚在異地求學,所以書齋尚不嫌小,偶有「徐孺下陳蕃之榻」的時候,也很容易就在那一床一幾間坐卧清談,彷彿海闊天空一般。日子在幽靜的平淡中過得從容寫意,無憂無慮,唯一的煩惱便是雨季的到來。

由於該樓久已失修瓦頂滲水,樓梯也裂縫,雨從瓦洞中瀉到樓道上,水漬又浸過那些裂痕再滴到我的床上。室小無地可以遷床,每次從夢中被那冰涼的手指所叩醒,只得搬一隻臉盆到床上接雨。所幸其漏極規律,並不聲東擊西,都只在腰腹間發生,因而只需要側身抱盆而眠,也並無大礙。其初原也不能習慣那金水迸鳴聲,久之,便能分辨出積水深淺而高低不同的樂音了。漸漸還感到一些趣味,不為所擾,大有「我醉欲眠君且去」的意思。唯一要提醒自己時刻注意的是,不得輕易翻身,否則便會滄海橫流了。就這樣,在深山小城的許多漫長雨季里,便戰戰兢兢地懷摟著這麼一池漣漪,小心翼翼如一個哺乳的母親,在或夢或醒的青春之夜中,諦聽著這銅板鐵琶的自然旋律,諦聽著歲月跫音的漸行漸遠。

而今,病骨支離的不眠時分,才有些懷疑這最初的書巢有可能給了我風濕的紀念。但每當春雨秋霖重來之時,卻仍舊能讓我念起那在季節的沙漏中變得細微而遙遠的尋幽軒。

二、鄰墳庵

調動工作后,第二次擁有的書房是由辦公室改建的。也就是在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屋中再樹一堵牆,隔成一室一廳,便像一個小單元的規模了。家當依舊那幾件,增加的只是書。陡然搬到這樣一套寬闊的屋裡來,更顯得家徒四壁了。訪客漸多,沒有不能容膝的理由相拒,無奈只好用木箱之類釘成幾把交椅。而外間的廳也不能讓它全然空著,便把單位的風琴二胡等樂器搬來堆了一層,得閑時胡亂弄出一串怪音,裝出一副准藝術家的模樣。

屋在二樓,開門即見青山,那是本城人用於喪葬的地方,喚做關山。山並不矮,半腰以下密集地布滿了墳墓和碑石。當地人猶未實行火葬,棺木都是由巨大的木塊拼制而成,需要八個大漢方才能抬動的靈轎,埋進土裡往往堆成一座堡壘。所以每天出門,抬眼便見那些凸起在山坡上的墓園,心裡也覺有了塊壘。

就在該年深秋,我在這個世界感情最深的外祖母卻逝去了。我陪著風水師在關山腰的一叢小松林邊選好了佳城之址,親營墓壙,痛苦地埋葬了外婆。這樣,我每天便能望見外婆的所在,心頭也始終砌著一方沉重的碑石。在一些晴朗的黃昏,一個人便從街上買來香火紙錢,默默地跪到外婆的墳前,靜靜地焚去;然後坐守到天黑才在四起的涼風中下山歸去。

而我卧室的窗下即是圍牆,牆外是一戶居民的後園。土家人有「廬墓」的習俗殘存—就是要把先人的墳墓安置在家裡,以便日夕相守。這家園中就有一座墳,沒有碑碣,長滿了野花閑草,似乎已荒殖了許久。倒是墳頭的兩棵杉樹,就在我的窗邊悄悄地成長;還有那些流水行雲般過往的野鳥,也時來小歇倦羽,聒噪一番又飛去。我的床頭和書桌就設在窗邊,每一起身,就能俯視到窗下的墳。夜裡睡覺,似乎也覺得就枕在人家的墳頭上,心裡不免也有些沉重。偶爾,也能看見一位佝僂老嫗,去那墳上拔草,順便撿走我彈出去的煙頭紙屑,我便心生慚愧,再不敢往窗外亂扔物什了。

那些時日,心情仍是灰鈍的。在單位上顯得不與人群,人也便幽靈一般了無生氣。觸目皆是墓地,全部生活彷彿就是徘徊在這樣兩座墳之間。街上可以走動的地方除了書肆就是酒館,每月的餉銀就全部獻給了這兩處。一些大雪飄風的夜晚,一個人讀書倦乏了,便在腰間系一條繩索,拴一個瓷葫蘆,端一隻磁杯,去敲響鄰近一個老婦人所開的酒店。老婦極好,總又單獨生火為我炒一碟菜,灌上一壺酒水,再倚門目送我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歸去。歸來便把盛菜的磁杯煨在屋裡的火盆上,任細微的木炭火把它燒得熱氣騰騰,獨個兒把自己灌醉。醉后或痛哭或誦詩,擾得環鄰不安。但大家見慣不怪,次日只含笑問聲又醉了便不多言。

漸漸地,屋裡的書多了起來。那時書很便宜,每月似可買幾十本,買來便堆在床上及時讀罷,再捧上書架,隱約肚裡的學問也添了些許。城裡的老師每有不解的語文,便來我這裡找書或詢問,往往能讓他們釋疑而去,因之竟有了一點虛名。有了新的寒舍,便想額上新的名號。幾番推敲,決定因地取材,命此書齋為「鄰墳庵」。還寫了一律給詩友阿三,中有一聯為「以墳名室聊埋骨,撮土築巢為友鷗」。詩依舊消沉,阿三卻能深會此中意蘊,竟頗為賞此一聯。自稱「鄰墳庵主」的我,那時除開寫一些所謂朦朧詩之外,還喜歡像一個傳統文人那樣,保持一點琴棋書畫詩詞金石方面的雅好。字臨泰山石刻金剛經,印摹浙派諸師。小城也許浩劫之後斯文凋敝哲人其萎,遂使我這個豎子浪得浮名。久之,城中人有紅白喜事,便輾轉託人來向我索寫聯語,竟有些聯語被傳抄而謬種流傳開去。

現在看來,鄰墳庵時期的我,也許是最自在而發憤的一段歲月。其時,以大學校友為基本班底的一撥朋人,相議設立了一個詩社,取為「剝棗」。因建於八月,用《詩經》「八月剝棗」之典。社中同人皆性情中人,極重義氣又都不乏文氣,大學相繼畢業後分散在各個鄉村中學執教,顯得窮愁潦倒,偏又憤世嫉俗。只有我在城裡有這麼一套單身公寓,大伙兒周末紛紛從各個鄉村趕來雅集。多半是飲酒狂歌,微醉時便討論讀書方面的各種見識。這樣一來,鄰墳庵反而真的成了鬼市,彷彿時常聚會著一幫牛鬼蛇神在那兒高談闊論,不免讓周邊社會為之側目。剝棗社一直堅持了數年之久,當年的一批同仁現在人各天涯,沉浮不一,但提起鄰墳庵,大夥仍不免懷念,那標誌著我們共同的快樂時代。尤其對我而言,那種穩定的讀書生活、發狂的寫作,都是不復再有的了。

在那以後,為了所謂前途,我走出了那個深山小城,結束了我那頗近中古風格的書齋生活。現在想來,竟有些不明所以的哀傷。事實上,那種市隱式的名士生活,率性恣意,平淡從容,高朋往返之間所曾擁有的愉悅和輕鬆,都是我最適應和嚮往的生存方式。然而,現在沒有了,一切都似乎封存在一座墳墓里了。

三、也是家

時隔數年,一番亂離之後,客寓海南的記憶業已支離破碎,也許是人往往習慣於淡化那些傷心的故事,就像此際的我,南望天涯,空見暮靄沉沉,曾經塊壘於胸的那些凹凸往事,只剩得一天星斗還依然如昨了。

沒有什麼可以不被光陰抹平。在思路的廢墟上,對那一年海客的回顧,似乎僅存一間斗室還貯藏著零星眷戀。

1988年夏天,我作為海南建省后第一批引進的所謂人才,分到了該省會的公安局。這一安置的幽默效果,令我所有的故友都不免撫掌一笑。而我,別無選擇,因為僅此一處可望得到一間單身宿舍。這在當時,算是最奢侈的願望了。

而實際上,那只是一戶人家的附屬房,包含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一個餐廳一個陽台,就是沒有一間正房。多麼榮耀啊,在那四季如夏的南方島城,擁有這樣一間可以隨時沖浴的衛生間,以及那時刻召喚海風的陽台,我足以在那些流離失所的求職大軍面前矜然自得了。然而,令人發愁的是這套接近完美的居室竟沒有一個區域可以置放一張單人床,哪怕是摺疊式的。最後,只能在那不足四平方米的餐室鋪上一層地板膠隔潮,然後席地而卧。

就這樣,面對高的天闊的海,我又有了這麼個棲身的巢。

房雖褊狹,卻得天獨厚;出門數十步便是南渡江的入海口。每到黃昏,往江邊漫步而去,便可望見滄海落日的悲壯畫面。而漁歸的檣帆如林,泊滿了江灣,彷彿打開了無數巨大的摺扇。隔江即海甸島,林木蔥鬱中掩映著一些舊式房屋,儼然還是漁村模樣,並無特區洋場之狀。海面上刮來徐徐輕風,吹面欲潮;而沿岸的椰樹依舊靜如處子,只那鳳凰花熱烈地搖曳著滿枝爛紅。

夜涼時分,獨自回到小室,冷水浴罷,即可裸裎打坐於地,或依一隅,亂翻幾葉閑書。想到魏晉名士以天地為房屋、以房屋為衣服也不過如此,便不禁啞然失笑。

南遷本為下海趕潮,原不曾想到在那天涯海角做一安分守己的讀書人,故而未嘗攜書前往。到了其處,卻發現凡能形成生意的事皆有捷足先登者,身著警服,反覺備加寒磣。百無聊賴,仍只是躲進小樓,寒泉配食,自命書生了。遂一任舊習,關餉即往書肆,漸漸地又依牆砌起書城來。

之後,內地的友人去得多了,小小斗室竟成了江湖遊子的興隆客棧。相識或不相識的多有慕名或轉介而來借一枝棲者,念及同是天涯淪落之客,皆一併接納,隱然有當年及時雨宋家莊之風。惜乎阮囊羞澀,無法做到樽中酒不空,然而水泡即食麵,卻不致有斷頓之虞。大家樂得有此危巢,免了流寓街頭,便戲稱為「也是家」。想到人生逆旅,得心安處即是家之理,便借了這句戲言移做齋名。

「也是家」中四壁蕭然,別無長物,卻偏多蟑螂壁虎。由於只能席地而卧,往往這些尤物便驚擾了許多客夢。不得已,大開殺戒,幾至屍橫遍野,漸漸算是肅清了「君側」,可以高枕無憂地讀書了。

很難想象,在那樣一個大興開發的喧囂島城中,人們無往不為商,開口即談錢,是怎樣容忍了我在那些颱風海雨的呼嘯之夜,去靜心地讀《夜航船》之類閑書的。當現在再重新翻閱其時在當地報紙上所開的「海客野語」專欄上那些閑文,自覺曾是怎樣的不合時宜呀。然而在當時,確確乎是在那鄰海小樓上,幾卷書一壺酒,壓住了心頭多少浮躁,也淡化了多少浪跡天涯的朋友的客愁。

那個著名的龍年的清明節,我曾隻身獨往島中儋縣的一個僻鄉中,去憑弔東坡書院的遺迹。想到千年前那個流放的詩人,亦曾艱難地在此窮荒之地築起一座書巢,交遊野老,取火傳薪,其樂也並不減於那些遊宦神京的日子,便有了異代知己之感。書生命蹇,蓬轉萍飄,原是自古而然的。但我知道,在那僕僕風塵中,在那一擔行囊里,只要(也肯定)還攜著幾卷詩書,那麼,無論怎樣遙遠而寂寞的驛程,也終不至於太過難堪了。然而,換個角度而論,一代一代行腳萬里的文化人,最終卻走不出他的書齋,也實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未幾便是辭職,我又不得不悄悄揖別「也是家」了。在那個夏日黃昏,我站在漸行漸遠的海輪甲板上,回望南渡江口椰影叢中仍閃爍著燈光的小窗時,不禁愴然泣下。「也是家」終於也毀於一場時代的風暴了,而哪裡又是我的家園呢?在那夜色浸黑的海面上,我隱約感到正立足於一片動蕩龜裂且在塌陷的土地上,新的流放彷彿已經開始。

四、握火亭

80年代末年的記憶充滿了亂離,其兵荒馬亂的印象似乎接近龍應台筆下的1949年。我單人一騎關河千里地趕回鄂省。那時多沒有電話,投親靠友也無須預約。一些老友至今記得我當時的常態是—上衣袋裡插一把牙刷,兩手空空,兀然就來了;次日留下幾件臟衣服,穿著主人的衣服就走了。那時,哥們兒之間,連短褲都是可以互換的。古人所說的「望門投止」,大抵就是這樣的溫暖和倉皇了。

次年,我不好意思再輾轉於友人沙發,便在武昌的黃鶴古肆街首,租下了一個亭子間。這原本是鶴樓下的一條仿古商街,建在蛇山之麓,緊鄰當年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抱冰堂。張之洞晚年自號抱冰老人,典出古語「冬常抱冰,夏還握火」,取的是其茹苦自勵之意。我這間磚房樓下乃鋪面不能住人,懸空吊了半層擱板,可以席地坐卧,起身幾可觸瓦。可以想象,在炎都江城,那確有握火之感。遂名此齋曰「握火亭」,也有附驥勵志的自詡。

閣樓鋪上廉價地毯,起居待客都在其上了。每次還山,都要搬來積年的藏書,漸漸滿地書牆可以坐擁;彷彿置身於時代狂飆的風眼之中,竟有一番意外的寧靜。

蕭窗風雨之際,不免亦有獨居者的惶恐。那時我的枕下,伴隨著一柄藏刀。想起書劍飄零枕戈待旦的一些詞來,便不免長夜苦笑。某夜捶門聲急,卻是熊紅伉儷來訪。他們懷抱一個嬰兒驚疑道—你門前誰扔下一個孩子?我頓時疑懼,以為必有騙局陷阱。色變,搶過孩子端詳,覺得面目姣好,慢慢竟看出哥們兒李斯的模樣。待這丫大笑閃身出來,才知道他們合謀戲弄老夫。

作為煙廠採購員的我,那時悠閑得近乎無聊。一群同事拿著一張晚報的徵婚啟事來和我打賭,說我要是能追到此主,可以輸我一席大酒。我看那條件,確實不凡,爭強好勝之心頓起,便修書一封讓他們寄去。未久,得復函相約某日於漢口舞廳門前。竊喜,傳告諸友。眾皆潛隨,我按約定辦法手持詩刊傻等,果見一女高頭大馬而來。對上暗號,她不要我買票帶我直入舞廳,門衛見之恭稱大姐來了。我心下肅然。

入座,經理又來獻茶寒暄。之後我們彼此拿出證件驗明正身,看是否如信中所言。我接過她那眼熟的印著國徽的派司,翻開果然是市局某處的警員。她坦承接到上千情書,選擇五個見面,我是其一。她是認真的,我卻盤算著如何從這場賭局裡抽身而逃。當夜在友好和睦的氣氛中結束,我無奈被要走座機號之後便去吃哥們兒的大酒了,哪敢再續這場危險的遊戲。

幾天後,她和另一女警突然敲響了握火亭的木門。我並未告訴她地址,驚疑詢問,她笑曰—有你電話就夠了。我調閱了你的資料,覺得你沒有說假話;你這人還不錯,帶朋友順路來看看你。

當夜,倆著裝女警借走了我的兩本書,以便再來有借口。之後,家父來住院,吾母移來小駐。再之後,我被密捕於大街上。而書,她們還沒來得及還。

之後不久,大姐就接走了父母,搬走了我殘存的書籍雜物;又一個書齋就這樣結束了。一個朋友後來來信說,我失蹤之後,他曾經路過我的門前,他說「看見你的母親在斜陽下磨刀,白髮枯槁,似乎有淚水滴落在磨刀石上。我不忍去打擾她,便默默走了」。

記得那年秋望寒山,我曾經填詞懷念這個鶴樓下的短暫客居—小街畫棟,記青瑣邀月,當年曾住。紅毯朱簾書四壁,高卧獨聽風雨。席地談詩,拈花賭酒,斗室留佳侶。黃昏吹笛,有人嘗識清趣。倏爾鶴往雲飛,曲猶未散,遷客無歸路。矚目青山秋色里,掩映舊時門戶。燈火闌珊,笙歌縹緲,檻外空凝佇。憑籬驚問,百年身寄何處?

那時在閣樓上,最愛來席地對卧的是李斯。這廝經常三更半夜和嫂子一言不合,便私奔來此,且奇怪地要和我酒後笛簫對奏。我們少年時都是在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待過的,鄉下孩子胡亂會一點民樂也是常事。但手藝荒疏已久,這會兒再來深宵吹笛引鶴,確確乎太殺風景。派出所只有在此際,實在聽怕了我們的「我愛北京天安門」,才會來拍門求饒。

關於握火亭的故事,還有個結尾。那個女警後來又通過我的一個警界哥們兒找到了我,請我去吃麥當勞,並帶回了當年借走的書籍。我抱歉地玩笑說,當年確實不是想打進敵人內部而接近你的,只是朋友們的一個賭局。她也豁達開朗,笑說我現在已經是孩子的媽媽了,先生就是當初那五封信的主人之一。

塵世間的際遇,於我算是略顯一點奇特的。冥冥之中我和一些房屋的緣分,似乎始終難以久長。只有朋友和書,磕磕絆絆地總能伴隨終生。雖然也會走丟一些,散佚一些,但留下的絕大多數,都是要白頭偕老互送花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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