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把交給你的作品變得更好

昨天晚上觀影的黃金時間，我摸黑走進一天只放一場的《天才捕手》的影廳，廖廖落落坐著5個人，隔壁在放《美女與野獸》、《一條狗的使命》、《金剛狼》……人氣和電影名字一樣惹人暇想。還有更多的人，應該坐觀3.15晚會，捏著一把汗等著危機公關吧。

英國電影和英國紳士一樣，嚴肅的居多。如果我不是一名圖書編輯，可能也不會去看這本美國金牌編輯麥克斯•珀金斯的傳記。電影畫面像油畫一樣，底色是上世紀二十年代並不現代的紐約，打字機、爵士樂、陰沉的雨天、滿街的紳士帽，壓抑與躁動，節奏和緩，平靜得如同阿夫頓河一樣。與沉穩內斂、不管白天黑夜都戴著淺頂軟氈帽的珀金斯形成反差的，是天才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瘋狂有活力，可以為文學拋棄愛人，拋棄尋常生活，甚至基本道德觀。他說，你不能成為你渴望的人，但你可以成為你自己。但我更聽進去了珀金斯的那句話——你有沒有把交給你的作品變得更好，還是僅僅把作品編輯出版？

《天堂此時》、《了不起的蓋茨比》、《太陽照常升起》、《天使,望故鄉》、《永別了，武器》、《煙草路》、《死在午後》、《夜色溫柔》、《時間與河流》……這些傳世小說正是經珀金斯的手出版的，他站在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等現代美國偉大作家的背後，他影響的雖然只有很少幾個文學精英，但是他的工作卻惠及到幾代讀者。從這一點來說他是偉大的。感謝這本由老戲骨們（妮可·基德曼 / 科林·費爾斯 / 裘德·洛 / 蓋·皮爾斯）演繹的故事，都是人物衝突的內心戲，沒有電影的普及，編輯的付出永遠不會被廣大讀者熟知。

電影改編文本來自1978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傳記獎，A.司各特•伯格出版的傳記《天才的編輯：麥克斯•珀金斯與一個文學時代》。這本書1987年就已經引入到，但發行量不足2000冊。同年也引進了托馬斯•沃爾夫的代表作《天使，望故鄉》。一直到2015年，《天才的編輯》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再次翻譯出版，成為常銷書。

（影片開頭的一個場景掃描，珀金斯身後的書架上按次序浮現了：依次為《天堂此時》、《了不起的蓋茨比》《太陽照常升起》、《天使,望故鄉》《永別了，武器》、《煙草路》、《死在午後》、《夜色溫柔》、《時間與河流》。）

影片是紀實的，我默默地記錄了珀金斯作為金牌編輯的幾招殺手鐧——

第一招：改書名。

為作者託付的作品改個好名，是珀金斯的拿手好戲，最得意的莫過於將《西卵的特里瑪洛》改成《了不起的蓋茨比》。托馬斯•沃爾夫處女作《天使，望故鄉》開始為紐約許多出版社拒絕，因為自傳性質的作品冗長沉悶，書名叫《啊，迷失》軟綿綿的感傷，珀金斯改完全書，重新改成了《天使，望故鄉》。當年就出售了3萬多冊，讓沃爾夫一舉成名。

第二招，刪短。

沃爾夫：打不完的雞血

珀金斯是個偏才，擅長編輯自傳體小說。他的作用更像一個水管工，通一通天才作家雜亂紛繁、金句迭出的大腦，他們使作家敏銳的感覺能順利地注入到大眾頭腦中。因此，珀金斯所做的工作絕不僅僅是審稿改錯別字那麼簡單。他對沃爾夫直言，描寫與女郎墮入情網不需要寫50頁，「深藍色的眼睛」、「粉紅的雙唇」不是好句子，不如一句「她如同一道閃電插入我心」，在描述上少就是多，要在細節上照顧到才能比自己差一些的讀者。他在給菲茨傑拉德的信中強調：「對於書中的諷刺，思想單純的大多數讀者如果沒有得到一點幫助，是不會買你的書的。」珀金斯還要處理諸如：邏輯混亂、結構不清、人物個性不明朗、主題不鮮明等等問題。

沃爾夫倚著冰箱門寫作，只有這樣才能快速記錄傾瀉而出的金句。每一部書稿都堆積如山，《時間與河流》的初稿需要三個壯漢才能抬進珀金斯的辦公室，手稿長達百多萬字，壘起來大概有50英尺高。從1930年開始，一直到1935年出版，他倆吃睡都在一起，作家捨不得刪，編輯據理力爭，最終作者同意大量的刪改才得以出版，這是沃爾夫的巔峰之作，珀金斯說這是作家應得的榮耀，沃爾夫則將此書題獻給了珀金斯。

第三招，與作者交朋友。

如果說珀金斯與沃爾夫的關係，像父與子，那與菲茨傑拉德就是一對好基友。菲茨傑拉德在1930年代開始步入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光，妻子澤爾達患了嚴重精神病，摯友海明威瞧不上他靈感全失，他只能靠短篇小說或寫好萊塢電影劇本換取收入給妻子治病，《了不起的蓋茨比》已被世人遺忘，一年的版稅只有2元，新作《夜色溫柔》無人識貨，慘有問津。就在他崩潰之時，珀金斯塞給他一張現金支票。1931年，菲茨傑拉德在珀金斯「除了你，沒有人能敲響爵士時代的喪鐘」的鼓勵下，寫下了《爵士時代的回聲》這篇文章，為1920年代蓋棺定論，從此，美國文學史上就多了一個不可或缺的「爵士時代」和其旗手——菲茨傑拉德。

珀金斯與海明威，則是比肩的諍友。到弗羅里達半島基韋斯特這一全世界赫赫有名的療養之地，與海明威度過的幾次休假是珀金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電影中，1935年，他跟海明威海釣回來拍了一張與重達58磅的大旗魚的合影，這可讓他一生都充滿自豪。他們坐在甲板上討論菲茨傑拉德的《夜色溫柔》，海明威說，比他想象中更好，也許比《了不起的蓋茨比》還要好，但他依舊憎惡澤爾達，將菲茨傑拉德的才竭歸咎於她的貪婪，又批評沃爾夫是個「狂妄自大的混蛋」，珀金斯帶著一慣的沉默，微笑著，他不攪是非，不在這些作家朋友間傳話，比如「美國文壇也是這麼看待海明威的」之類。

珀金斯的這三招至今仍然鮮。我有幸認識的幾位好編輯也與珀金斯非常神似。原三聯書店總經理、《讀書》雜誌主編沈昌文先生是我上世紀90年代採訪認識的出版大咖，他和同仁們開創了三聯的輝煌。這位上海爺叔現在已經86歲了。他從人民出版社任校對員開始干到1996年退休，交往了無數文豪，晚年把這些交往寫進書里——《閣樓人語》、《八十溯往》，包括金庸、錢鍾書楊絳夫婦為什麼把全集交給三聯書店出版。《讀書》辦刊著名的是「三無」精神，即：無能、無為、無我，正是沈先生的個性使然。他與陳翰伯、陳原、史枚、丁聰等《讀書》元老們的交往，他永遠很自謙，在三聯書店的樓上永遠為作者走過路過準備一杯熱茶（後來也有咖啡，因為董樂山喜歡）。展示的是沈先生一慣秉承的低調和「無能」，這也是「無我」精神的體現吧。

上海99讀書人（2015年底人民文學出版社併購）創辦人黃育海先生也是我欽佩的一位出版人，正是他介紹我認識了沈先生。兩人脾性相近，都不是苦行僧，性格樂觀豪爽，愛交朋友，懂享受，喜歡喝點黃酒，作家朋友多有交集。

黃先生是杭州老鄉，從浙江文藝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的副總編崗位跳到外企貝塔斯曼亞洲出版公司擔任總編輯，再到滬上創辦民營出版機構時，已經45歲了，但他一直是個鬥士。他認為：出版企業，拼的不是有多少錢，拼的是掌握多少一流作家資源。出版「現代著名作家作品全編系列」，推出「兔子譯叢」，提倡出版《魯迅全集》，哪一樣不是「雁過留聲」？王安憶、賈平凹、蘇童，哪一個當代活躍的作家不是他的作者？99讀書人還引進了丹·布朗系列、J.K.羅琳《偶發空缺》《布谷鳥的呼喚》和《蠶》、斯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贖》等歐美暢銷書，積累了一大批文學圖書出版資源，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略薩、莫迪亞諾、勒-克萊齊奧的大部分中文版作品。他擔任主編的《書城》雜誌堅持印行了10多年（不知現在安否），就像老六的《讀庫》，擁躉者無數。

我記得很清楚的一個細節是，平素安靜的黃先生除了對文學和雪茄情有獨鍾外，有一次我偶然撞見他在黃龍飯店的舞池輕輕搖擺，微胖男神微眯著眼，很享受，那是上世紀90年代，他還在浙江人民出版社擔任副總編的時候。我馬上聯想到昨晚電影中的一個鏡頭——珀金斯被沃爾夫硬拉入一個舞廳，沃爾夫和舞女調情，一直綳著的珀金斯慢慢開始隨著爵士樂搖擺著腳步，那麼證明，珀金斯成熟穩重的外表下其實一樣有顆狂放不羈的心靈。

作家吳曉波有一段對黃育海的描述，點透了他的個性：

有一次，我跟他開玩笑說，當衝鋒號吹響的時候，你大吼一聲，「兄弟們，跟我上！」然後，回過頭問下面的人，「敵人在哪裡？」

吳曉波說的是黃先生的視力，戴上眼鏡后的雙眼視力也只能看清眼前20米，看手機幾乎要貼著屏幕，卻靠殘存的視力洞察文壇，這位出版界視力較差的人，無疑是出版界最有眼光的人之一，惜哉。

你有沒有把交給你的作品變得更好？在看稿過度眼睛酸澀時，在寂寞冷板凳坐穿，常銷書在哪裡的迷茫之際，掂一掂珀金斯的發問，前有沈昌文，現有黃育海，接下來，我們準備好了嗎？（文/慢卷狂瀾）

天才的編輯：麥克斯•珀金斯與一個文學時代（精裝）

作者：[美] A.司各特·伯格 著

譯者：彭倫

出 版 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