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乞丐的江湖說，一個離奇人生故事

文/端子

那天中午，那趟從廣州開往成都的列車，在獵獵的寒風中徐徐顫動，象一名疲倦的行者，遇上風霜雨雪天時一樣，舉步惟艱。時近那一年的冬至，遇上大冷天。

我和妻的座位，逆著火車前行的方向，車甫一開動，妻當即發出暈車的信號，這信號象天氣預報一樣，不容置疑。我不由自主地打量一下對面的座位，是兩位中年男子，北方鄉村人模樣，衣衫舊而潔凈，面色黝黑，寫滿堅毅，眼神機警。這副特寫彷彿對我說，這兩傢伙是走慣江湖的。

我欠身，臉露微笑，以近乎哀求的口吻問道：「兩位大哥，我妻子逆向坐車暈車的，可不可以和你們對調一下座位呀？」

兩人望了一眼我，怔了怔，靠近車窗的那一位笑著搖搖頭，也不作聲，彷彿我從沒問過他一樣，冷靜得可怕。坐近中間通道的是一位操著川音的傢伙，倒大方：

「我沒問題，他不方便。」邊說邊用頷兒點了點鄰座的那傢伙的右方位。

怎麼啦？心生好奇，我的眼神不自覺地隨「川音」頷兒的指向，一副簡易的丫部被磨得滑溜溜的木拐杖斜靠在他座位右旁，我猛然想起影視中戰場的情景，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痛感讓我讀懂了這男子的身體，我裝作什麼也沒見著，極速將投錯方向的眼神轉移到他的臉部和眼晴，朝他點點頭，笑一笑，就象一名無意中觸犯了戒律的孩子，充滿歉意地望著他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方便。」

「沒事，我腿腳不便利，到處流浪乞丐。」

他的話語直率無忌，我還是聽出貌似樂觀的語調中透露的一絲絲悲憫，臉上掛著的笑容，倒讓我對他印象好了不少。

妻子和「川音」順利對調了位子，我仍坐在原位，與那位流浪乞丐面對面。不知什麼緣故，漸漸地，我居然對這位旅伴好感起來了，儘管不曉得他來自何方，將往何處。

我乜斜著眼前這男子，他卻將臉儘力地靠向車窗，凝望著窗外一晃而過的都市高樓，我分明讀到他眼神流露出的或是期盼或是彷徨的含意，嘴唇欲言又止。

咫尺天涯，是時下的世態，芸芸眾生，陌如星客。

我看破這一切，爆發著打破冷漠堅冰、以及無處不在的人群樊籬的勇氣和能量，開門見山式問：

「大哥你要到哪去？」

「去茂名，不知道遠不遠？」

「不算遠吧，我大概下午5點到站，你7點左右就到茂名。」

「是嗎，你去過茂名？哪個城市怎麼樣？」

我稍加沉思，試圖弄明白他所問的「怎麼樣」是啥意思，然後不急不緩地告訴他，說這城市「不怎麼樣」，屬粵西地區，在廣東屬欠發達地區，這地方有一間大型的石化公司，倒是有名的，市民的生活，不算富裕吧，相對廣深南番順等珠三角地區來說。

我似乎專業的解答，一下子增加了他的信任度，他問得慢慢地多了起來，而吐的更多，關於自身，關於遇見。就這樣，展開了旅途上的說說，他的語速快而流利，侃侃而談流浪際遇，所見河山，所遇人性，他還習慣將兩地作比較，試圖詮釋到處不一樣的人性。恍惚中，我走進了一個流浪乞丐無比蕪雜的世界，領略人生中未知的場景。

這個人，生長在安徽大別山區的六安市，那片讓我一直憧憬的灑滿革命烈士鮮血的紅色土地，卻是那樣貧瘠，那樣偏僻。在他還沒念到國中的時候，一次偶然，腿腳不幸傷殘，在沒有救濟金、生活困窘之下，他上山砍了一棵松樹，自製一副簡易拐杖，從此離鄉別井，行乞天崖，二十多年，蹤跡涉及各省市，近些年才輾轉到廣東，流浪過大部分市縣。他娓娓說說的間隔，不時地輕嘆一聲：我是大海中的一葉浮萍，四海漂泊，無根無家，隨處流浪丐食，不知明天在哪裡……

車外，山巒、河流、村莊，掠過車窗，掠過眼帘，他似乎若有所思，又若無所思。在朔風中跑的列車，象一匹野馬，越跑越起勁，將時光風一般拋於車后的鐵軌上，轟隆，轟隆，轟隆，鐵輪輾過車軌的悶響，讓人沉沉欲睡。

不一會兒，列車進入三水境，不知讓什麼東西觸動他思憶閥門的開關，突然跟我侃起「大山」來了，頗有見地地。我驚嘆於他思維的慎密、敘事方式的獨特和想說就說的勇氣。他評說這地方山嶺低矮，樹木稀落，象生癩佬的頭，讓人噁心，俗不可耐。他還說，他家鄉六安的山也不咋的，不成行不成列，走在山中，明明看見前面是高山，行著走著，卻忽地變成了坪地，又走著走著，你還來不及驚愕，一下子又跌進了了岩洞，地形山勢複雜多變，讓你暈頭轉向，摸不著北。而皖南的黃山不然，縱成列，橫成行，高成峰，低成谷，端莊秀穎，讓你看得爽眼舒心！他印象猶深的是縱列於甘青兩境的祁連山，青草瘋長，樹木聊生，迤邐於遼闊的西北高原上，他曾順著山南山北茫茫草原行丐兩年多，感覺不是流浪乞丐，而是徐霞客在遊歷名山大川……

我聽著聽著，恍然沉迷，沉迷於他以見識和說說構築的河山光湖，列車過了一站，又一站，驀然進入YC 境，這傢伙眼疾口快，倏地興奮起來，邊指著窗外邊對我說：「你看，這山好奇特，象桂林的峰林！」頓時我豪情萬丈，告訴他到了我的家鄉，話剛出口，忽聽得他一句「只可惜沒見著大江，要不可與桂林山水篦美......」，我聽后也似抱憾。

談山之餘，也談眼中的人性江湖。他喟嘆道，半生飄浮，一路乞丐，飽嘗多少人情冷暖，閱覽多少人性啊！相比而言，最富同情心的是江浙閩一帶人，在那邊行丐不僅可以維活，還可以獲得尊嚴；而令他憤懣的是遇見的河南人，生於中原，性情剛烈，乞丐結幫，容不下外來乞丐，動輒打罵，在那行丐時間不長，卻不堪回首，至今心有餘悸；東北人和山東人最豪爽，待操普通話的乞丐一概被當作本地人，人家會一視同仁施捨你，當然最好別遇上本地丐幫，否則麻煩不斷；青藏地處邊疆荒涼之境，人心地卻善良，天生樂善好施，若非氣候環境惡劣，真想在那兒長久乞活下去。廣東民豐物阜，氣候溫暖，為乞丐容身之境，各地人性有別，珠三角人包容，潮州人富善心，梅州客家人樸實，汕頭人粗蠻一點……

他眼中的江湖，竟令人嘖嘖稱奇，我試探著問，何不將你行丐江湖的遊歷寫成遊記，寄給當地報紙，賺點稿費？他訕笑著，有點不屑一顧，說呵呵，這年頭文字生產已過剩啦，連作家都難於為生，何況我等殘疾乞丐？他對文學隱藏著天然的興趣和修養，倏然談起時，從古代談到當代，從國外談到，作品、人物、情節，娓娓動聽，深入淺出，不輸於一位批評家。我的思維為之所牽，時而信馬由韁，時而萬籟蟄伏。

眼前的這位乞丐，到底是誰？流浪真為生存嗎？我是他的陌生客么？我不斷思忖著。

「我是大海的一葉浮萍，無根無家，隨處乞丐，不知明天在哪裡」,他口中N次流露的這句口頭禪，入我心髓。陽春，我到站了，他依然在途。說再見時，我心裡明白，萍水相逢，難說再見。唯願，他行丐的江湖，不會太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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