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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現在為什麼這麼凶? | 有故事的人

媽媽再愛我一次》 劇照

我記不起小時候我爸具體在忙什麼,好像總是整宿在書房守著電腦,更多的時候是出差。最長的一次,媽媽陳小玉說:你爸都倆月沒回來了。

好在她總能把日子過得風風火火,或者詩情畫意。陳小玉帶我去看大自然,她對田園充滿了情感。她是鄉下長大的孩子,始終莫名地喜歡著像「玉米」、「土地」、「麻花辮兒」這樣的詞眼。

一、我和陳小玉的「二」生活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她站在一幅工筆畫像前喃喃自語,然後回頭笑著對我說:「希望你將來也是個謙謙君子,知書達理!」她一直以我的鐵哥們自居,所以我直呼她的名字從無顧忌。

她和我約好了凡事都要共同拿主意的,但往往都是她連哄帶騙地強迫我聽從她的決定。

若干年後,我還記得那個情景,媽媽陳小玉哄著我一起看《媽媽再愛我一次》的情景,她看到幾個橋段就會泣不成聲。我在她的懷裡總想逃脫,除了那個叫小強的苦孩子抱的熊貓,其他的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我急著去拼裝我的樂高小人。電視上那些大人們啰啰嗦嗦,實在是沒意思。稍後她破涕為笑:「也難怪,我上初二時第一次看這個片子,也沒有看懂,何況你。」我扭頭吻吻她的臉頰:「我的小媽媽真是個矯情的女孩!」

那年我五歲,和陳小玉倆人過著非常「二」的日子。比如,吃過晚飯,她會背著我在客廳里跑幾圈,嘴裡念著:豬八戒背媳婦,背著一個醜媳婦!她把我背到卧室,然後將我屁股朝下扔到床上,說一聲「卸貨」。陽光明媚的周末,吃了早飯,她張開雙臂滿屋子來回「飛」,做幾個自編的舞蹈動作,或者奔過來抱抱我,嘴裡喊著她自己給我取的昵稱:「貓蛋寶!」我嘴裡反駁:「我是人啊,我是你下的蛋,你應該叫我『人蛋寶』!」她笑得亂顫,奔過來攔腰抱起我轉圈,像個男人一樣有勁兒。我嘗試著和她對打,但總是打不過她,最後氣喘吁吁被她摁在沙發上。她忍不住了,鬆開手,對我說一句:「咱娘兒倆真夠二的!」

然後她換了溫柔的語氣:我們讀書啦,我們學習啦,我們畫畫啦,我們出去玩啦。說完這話,她會發現碗還沒洗,地還沒拖。她有著潔癖,碗必須一個一個地用流水洗,拖地要加入高濃度的消毒液,家務對於她來說就是繁冗又龐大的工程。

她走向廚房的時候又折回來,說,該讓我兒子多接觸高雅音樂。坐到電腦前,搜索喀秋莎、德彪西的月光、梁祝、楊鈺瑩,晚秋。聽了一會不過癮,乾脆關掉音箱自己唱。她唱到投入的地方,手裡拿著正洗的筷子站在客廳中央,一板一眼比劃起來。我也是在那時候第一次聽到那些「古老」的戲曲和音樂,比如《朝陽溝》和《花為媒》,遙遠得神話一般。

當然,我不是沒爸的孩子。只是,我爸很忙,每周單休一天,會回來給我們——確切說,是給我,做一頓他的拿手菜。我在他背後看他,總覺得他忙碌得像個大人物。

奇怪的是,我爸一回來,我和陳小玉的「二」勁兒就煙消雲散了。我媽戴眼鏡,梳馬尾,腦門上還有劉海兒。我爸不在家時,她一路小跑著做事,馬尾幾乎要甩到天花板上。但這會兒,她走路穩了,話語少了,埋頭洗衣服拖地板,一副賢良淑德的樣子。

倒是我爸,以「完美主義者」自命的他,在家裡角角落落地挑剔著毛病,什麼菜板子有殘葉啦,冰箱上有塵土啦,客廳里太凌亂啦。他聲音響亮有力,有時候會將門外樓道里的感應燈嚇亮。

當然,他還會揍我。他抽查我的書包,裡面有畫著小鬼的爛紙,有考分糟糕的試卷。他會氣到胡茬發抖,然後揪住我的領子,用鋼珠一樣的眼睛瞪著我:「為什麼別人都能考好,你就不行?你告訴我為什麼!」我這時候希望陳小玉過來救我,但她只是遠遠看著,一動不動。她這種木然,曾是我心裡非常憤恨的痛,每每此刻,我總是懷疑她先前說過的愛我都是假的。儘管她總會在事後解釋:你爸這個人,你越攔著他,他就越上勁!所以媽媽不干涉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你。

我所有的問題在陳小玉眼裡都有著百分之八九十的可笑。比如,我問過她:「你和我爸親過嘴沒?」「他現在這麼凶,他以前愛你的時候啥樣?」「你愛不愛我爸?」

陳小玉說:大人們不能指望愛情過日子,除了愛情,還有親情哪。反正從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她的理由是「太肉麻」。

我當時已經在班裡聽說過離婚這回事,我經常在被我爸揍之後高聲對陳小玉高喊:「你怎麼就不能和我爸離婚啊?!有他這樣當爸爸的嗎?」她笑:「你懂什麼叫離婚啊,你爸都是為你好,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她還告訴我,幾乎所有的爸爸都會打兒子,愛發脾氣,因為男人和女人天生不一樣。但她又說,希望我將來懂得疼自己媳婦,不能打罵媳婦。

二、養到一個蠢材

和所有的家長一樣,最初都以為自己養到一個天才。我看過我爸給我錄的「抓周」錄像,那天我光著屁股,從泡沫墊的一頭爬向另一頭。前方擺著公章、大鈔、蔥、書和計算器等,我當時摸了枚公章在手裡。錄像里聽到我爸笑出了聲,陳小玉用溺愛的眼神看著我,旁邊的保姆張奶奶隨聲附和:「喲,將來當官的料!」

在此之前,我還沒滿月時,因為報戶口急需,我爸曾開車帶著我媽,到專門給孩子取名的「大仙」那裡給我取名,從五行看我命里缺什麼。當時「大仙」說,這孩子將來當大官,起碼是省長一級。他說我命里缺水,又測了毛爺爺的姓名給我爸看,說毛老人家的名字能得85分,所以好名字都要八十分以上。為了多水,最後他給我起了個「澤洋」。當時我爸給我奶說,你看毛澤東名字里有澤,江澤民名字里有澤,可見這個澤字了不得。

說來好笑,爸媽都是大學部畢業,尤其陳小玉,天天喊著自己是完全的唯物主義者,但到了孩子這裡,就神神叨叨起來,還比誰都怕鬼。

結果,我們那一撥上幼稚園的小孩,全班名字裡帶「澤」的就有六個,敢情都想生個未來的國家主席或總理。

五歲小孩還是媽媽的小尾巴。陳小玉最喜歡牽著我,邊在公園遛彎便背誦《三字經》。後來回憶會發現,我們那一代小孩,幾乎個個都有過被大人引導著當眾背《三字經》的經歷。他們樂此不疲,各自用鼓勵、自豪的眼神盯著自家孩子,最受用的便是「你家孩子真聰明」、「真是個小神童」!

陳小玉玩低調,那也是假裝的低調。她常常在人少的地方給我起個頭:「人之初」——然後領著我往人多處走去。最好我背得剎不住車了,又沒心沒肺地放開了嗓子,她就站在一邊竊喜。我兩歲的時候,她就教會我背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以及杜甫老爺爺的「八月秋高風怒號」。我很久之後才知道,讀書是陳小玉的強項,她堅信「強將手下無弱兵」,她曾如此自信,她能夠以書作為武器,來潛移默化地將我調教成一個傑出的人才。

她的自信也並非空穴來風。當時的陳小玉在一家規模頗大、口碑極響亮的民辦高校當老師,管理著全校的團工作,隔三差五帶一幫團員舉手宣誓、養老院打掃衛生、火車站當義工。她坐到了副處位置的時候,學會了將工作分派給下屬去做,學會陰陽頓挫地給學生們講一二三。

我記事的時候聽陳小玉嘎嘎地和同事聊天,她們笑著說,女人有了孩子之後,要男人還有什麼用,他們不帶孩子不做家務,養著他們等於養了倆兒子。

我記不起小時候我爸具體在忙什麼,好像總是整宿在書房守著電腦,更多的時候是出差。最長的一次,陳小玉說:你爸都倆月沒回來了。

她給我買了很多小冊子,有寫日記的,有畫唐詩的,有記單詞的。後來,這些小冊子無一例外地都只用了二三頁。我們幼稚園中班的孩子有了來自非洲的外教老師,他們會扭著靈活的大屁股跳滑稽的街舞。小朋友們有的報了舞蹈班、書法班、音樂班,還有的報了語言表演、架子鼓、美式英語。陳小玉卻什麼也沒給我報,她說要給我最快樂的童年。此後很多個黃昏,報課外班的小朋友坐在教室里聽老師彈電子琴時,我和其他三四個小男孩就搬著小椅子坐在空蕩蕩的走廊里等待。

大班的時候,我爸第一次和我媽同時參加了我的家長會。他發現我上課不專心,不回答問題,寫字姿勢不對。雪上加霜的是,老師還告訴他,我愛哭。

那晚回家,我爸親眼盯著我寫字,所有的字都是歪的。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他和陳小玉如此激烈的爭吵。她說她很忙很累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努力,他說他不看過程只要結果。

一對廢物,他說。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那一刻只想鑽到陳小玉懷裡藏起來。

我爸甩門而去之後,陳小玉無所謂地抱了抱我:「沒事的兒子,瞧你爸那個臭脾氣!」我緊緊地盯住她的眼睛:「媽媽,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她仰著頭:「哪有啊!」

三、要像個戰士

現在想來,國小大概算是童年真正的終結。一年級時,作業相對不多。每個周末,陳小玉用周六來做家務、看我寫完作業,周日則帶我四處遊盪,逛公園、看電影、玩蹦蹦床。她總是寸步不離地牽著我,她喝令我不準離開她的視線,不準在馬路上亂跑,不準獨自下樓,不準在電梯上打鬧。她說外面充滿了危險,壞人抓小孩去賣,去挖腎,打斷腿潑硫酸。每每說到這些可怕的事,她總是一次一次緊緊把我摟在懷裡:「哎呀我的兒子,媽媽可不要離開你!」

我極度恐高,不敢玩過高的滑滑梯,不敢登山,甚至會在一座水上木橋上恐懼地大哭,雙腿抖個不停。我爸因此又和陳小玉吵過多次,說是因為她的嚇唬,才導致了我的膽小。只有我知道不是,除了壞人之外,陳小玉從來不會阻止我爬高,她甚至經常鼓勵我隨她一起去爬五嶽寨。可我就是怕高,五六級的台階在我眼裡,有時候會拉長成陡峭的壕溝,讓我無論如何也難以逾越。

可是我爸不信。作為一個整天忙於工作的男人,他認為我所有愚蠢表現都是陳小玉的翻版。那些名言多厲害呀:孩子是家長的鏡子,沒有不好的孩子,只有有問題的家長。但陳小玉哪裡笨呢?她會唱戲,會繡花,會畫工筆畫,還會讀詩給我聽。

一年級下學期,我仍舊寫著歪歪的漢字,拿筆的姿勢像個手腕畸形的殘疾人。期末考試,我沒有考到一百分。我和陳小玉像兩個犯了錯的小偷,被我爸罵得狗血噴頭。陳小玉不怕罵,她扭回頭悄悄地對我笑,對我擠眼,示意我「不要怕」。我爸罵完我們,吃完晚飯,還會回到單位去加班,他狠狠地撞上門的那一刻,我和陳小玉會不約而同地擊掌歡呼——耶!

我瘦高而又挑食,儘管陳小玉每天都在變著花樣給我弄吃的。有時候她花掉三四個小時給我燉一鍋西紅柿牛肉,我只吃了一口就吐了。我嗓子被什麼塞住了似得,嚼了半天的東西,使勁兒咽又被咽峽給擋回來。我跑不過班上跑得最慢的女生,我不會疊被子、穿襪子,更不會系鞋帶。在明明平坦的塑膠操場上,我突兀地摔個狗啃泥。當然,這些鏡頭也會頻繁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也毫無例外地招來老爸對我和陳小玉一通訓斥:什麼娘什麼兒,笨死算了!大概那個時刻,他心中關於兒子的「天才夢」已經血淋淋的了。

陳小玉常常無奈又心疼地看著我:「兒子,沒事的,我們繼續加油!」

這一年,陳小玉的工作面臨重大抉擇。她們單位因為擴大建設,在另外的縣城購買了土地新建了校園。她們乘坐單位的班車上高速,要跑上一個小時。她不得不每天黎明提前倆小時起床,吃完早飯送我到學校門口,再趕回來坐單位的班車。車上那些叔叔阿姨都喊著「天啊,每天跟打仗似的」。陳小玉不得不給我報了個晚托班。但仍舊很多次,她來晚托班接我時已經七點多了。還有一次下雪,班車半路拋錨,她回來時已經快十點了,晚托班的老師滿肚子怨言。

這樣折騰了兩個月,我開始頻頻發燒感冒。陳小玉單位太忙了請不了假,她只好給我請了假,帶著我坐她們的班車去上班。那是個臨近寒假的嚴冬,發高燒的我蜷縮在她們辦公室的小床上,蓋著兩床被子和一個羽絨服還瑟瑟打戰。她們主任終於讓別人接替了她手裡的活,讓她帶我回家輸液。第三天是個周末,陳小玉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周末帶我一天,她回單位去加班。我聽到電話里我爸斬釘截鐵地回了一句:「不行,我周末有事。」當時陳小玉嘆了口氣對我說:「唉,難怪人們都說『寧跟要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我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說沒事,希望兒子快快好起來。那天她仍舊帶我去加班,退了燒的我才發現她們的新校園很漂亮,有水和亭子,還有一片廣闊的、在秋天時開得肆無忌憚的花海,陳小玉每次路過那裡時都會犯花痴。校園很大,校車進去之後都要七拐八繞才能到達辦公區。我只聽到陳小玉嘆氣。

十幾天後,陳小玉微笑著告訴我,她辭職了,再也不會讓我在黑夜裡發著燒等媽媽回家。

我從沒想過三十多歲的婦女重新找工作有什麼壓力,只知道陳小玉後來在我家附近找了份收入比原來減半的辦公室文員的工作。偶爾跟她加班時,還看到她穿起那種大媽格子圍裙打掃整個走廊。

然而她從來都笑呵呵地對我說,兒子你要像個男子漢,像個戰士,像老媽一樣不怕苦不怕累,做什麼事都要高興著去做。

我似懂非懂地說,好。

四、從國小開始憂傷

國小三年級,我進入「七歲八歲狗也嫌」的行列。班級分流,我進入三一班,認識了班裡的「老大」李凱和劉明。我的跑不快、愛摔跤立即成為他倆的笑料。他倆練過跆拳道,樂於拿我們當靶子練。陳小玉大概愛子心切昏了頭,她在群里指桑罵槐地告誡一些家長,讓他們教育好兒子不要拿跆拳道打同學。結果新來乍到的她,被群主班導馬妙香炮轟了一頓,給訓斥得灰溜溜的。私下裡,陳小玉擔心地說,我的兒子我了解,我怕他們欺負你呀。

李凱比我大一歲,是因為他媽讓他「寧當雞頭不當鳳尾」,因此晚一年上學,快十歲的李凱有著九十多斤的體重和1.5米的身高。他在走廊里伸腿絆我,在排隊放學的路上將我推倒。他用我們從沒聽過的語言罵人,比如「操X」二字,他天天掛在嘴上,劉明則配合他的髒話做著「操X」的動作,還對很多女生做過。我回家后問陳小玉這個詞的意思是不是「拿雞雞蹭別人」,陳小玉驚愕地愣了半天說,下流的話,不許問,也不許說——你忘了,非禮勿言。

但我總是忘不了這些話,心想這大概是我們小孩子之間的事,不用問大人了。

恐高症我克服了一些,但寫作業依然慢得像蝸牛,不好好吃飯,月考我拿過78分,倒數第五名。陳小玉也急眼了:你爸爸當年是數學學霸,你老媽我從來年級前五,怎麼兒子偏偏和我們都相反,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最終,我也沒能逃脫報課外班的命運。陳小玉一口氣給我報了三個課外班,周末兩天,她跟打游擊戰似的,騎電動車帶我奔跑在各班之間,風經常把她的頭髮吹得起靜電立起來。因為不菲的學費,我爸常對她惡言相向:「看他最後能考幾分!」陳小玉不頂嘴,只會事後跟我說:兒子你得爭氣呀,給你爸考他個北大清華回來看看!

「我可考不上。」我老老實實回答。陳小玉這時眼睛里就流露出少有的憂傷:唉唉唉,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然而她還是盡量地讓家裡充滿歡笑,除了做作業時她也學會了氣急敗壞河東獅吼,但之後會神速地多雲轉晴繼續和我一起犯二。她說她依然相信我會成為一個懂事並出色的孩子。她用更多的時間來陪我學習,給我講她從小就討厭的數學題。她說,為了我,她算是重新上了遍國小。很多很多的單詞,她都是和我一起背會的,她說她們那個年代,到初一才接觸英語,可沒有我現在學的這麼好。

我的拖延,讓我失去了很多玩的機會。樓下的孩子滿院子奔跑的時候,我還在窗內寫作業,我羨慕又惱火。陳小玉拿著一個塑料衣架,隨時準備教訓我,但她只是個紙老虎,有一次我都把她氣哭了,她那衣架也沒落下來。

我曾答應陳小玉:將來等我「叛逆期」的時候,一定不會讓她生氣,但鬼知道「叛逆期」是什麼狀況。「奔九」(九歲)的路上,我已經變得易怒,一顆想玩的心簡直要瘋了,我沖陳小玉吼:「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媽媽,每天只知道讓我寫作業!」她傷心了,關上門佯裝下樓,卻又擔心我從窗戶那掉下去,她藏在門邊聽我的動靜。我終究還是怕黑和孤單,我隔著門哭:「媽媽我錯了,快回來吧!」

偶爾我也反常地快速完成作業,因為我想看某個抗戰劇。陳小玉在廚房做飯,時不時從門縫對我笑笑。雪亮的白熾燈光下,我突然發現陳小玉已經不再是那個梳馬尾的女孩了。她有了抬頭紋和眼袋。我奇怪地問她多大了,她告訴我:媽媽老了,都三十五了。

天哪,真的好老呀。我說。我長大了要造一種長生不老葯,讓媽媽吃了永遠年輕。但是,如果你吃了葯之後變成小娃娃了怎麼辦呀,那你還認識我嗎?

陳小玉說,我永遠都認得你,如果我變成了小娃娃,你就給我當哥哥啊。

我和她拉鉤,一言為定。

她比以前慈愛了些,用溫和的眼光看著我笑。我說,你還是把辮子紮起來吧,那樣看起來好萌萌噠。

五、血色少年

應該可以這樣說,這個日子,是我生命中一個滴血的日子。我在高中的博客里將這段回憶命名為「血色少年」。

四年級的微機課還跟遊戲一樣簡單。我們穿著鞋套在門口等待老師。李凱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他帶著三個「弟兄」直奔過來。他一個虎撲將我撲倒在地,然後騎到我身上,嘴裡一邊罵著髒話,一邊用他肥碩的拳頭猛擊我的頭臉和肚子。他打了我幾十拳之後,劉明又壓在我身上繼續打我。我掙扎著站起來和他們四個陷入了混戰,我幾乎要暈倒了。劇痛一陣陣襲向腹部,才有人喊道「老師來了」。李凱他們迅速地回了隊伍,微機老師似乎沒看到受傷的我,低著頭直接進了機房。

我用袖子擦掉嘴角的血,哭著去找班導,讓她用手機給陳小玉打了電話,告訴她我肚子疼,帶我回家。我是個學習不好的孩子,班導懶得問我為何肚子疼,她以為我著了涼。

陳小玉扶著我往外走時還不停抱怨:你肯定又瘋跑了,喝冷風了,不然怎麼又肚子疼。她甚至懷疑我是為了逃課而裝病。

我終於疼得直冒冷汗,到了醫院才告訴她,我被人打了。陳小玉當即手腳冰冷,先問我是不是招惹了人家,然後才給班導打電話。但是沒人接,她安慰我:你老師肯定忙著呢。她眼裡有淚,手指頭顫動著給班導發了條簡訊。

陳小玉背著我去挂號、繳費、化驗。她領子里冒出騰騰的熱氣,她說,哎喲我的老腰呀。我恍惚記起這樣的鏡頭,貌似在兩三歲時也曾有過,三四歲五六歲時也曾有過。那是我深夜發燒時,還是雨天腹瀉時,或者都有過?陳小玉抱著或背著我,穿過一道道走廊,上下一層層高樓,帶著我旋轉在時空與光陰里,恍如鐵馬冰河入夢。

媽媽,我會不會死?媽媽,我永遠愛你。

陳小玉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怎麼會死呢!不許胡說!

她似乎怕極了這樣的告白,口不擇詞地又說:不許說死,也不許說愛!

排很長的隊,交錢,拿一疊化驗單。先是年輕的大夫,陳小玉不放心,重新掛了專家號,遇上個「高冷」專家,三言兩語后給開了一堆葯便緘口不語。

我問,爸爸為什麼不來,他不愛我嗎?

陳小玉說,當然愛,你是他兒子,肯定愛。

李凱的媽媽和另外三個家長這時候都來了,自然說一番賠不是的話,還承諾醫藥費她們擔負。我在陳小玉身邊還想:她們賠的錢,最好給我買玩具。傻乎乎的陳小玉說,不用了,孩子之間打架,都不是故意的,賠什麼錢。

支走那些家長,陳小玉指著那些化驗單說,小子,你被他們都打得尿血了!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抱著我默默流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陳小玉這麼長久地哭泣,我不安又困惑。

我爸是次日下午到學校去的,除了交涉賠償事宜,他還當著李凱媽媽的面狠狠訓斥了他:「以後你再打杜澤洋一下,我剁了你的手!」

老師在電話里複述這幾句話的時候,陳小玉還向我努努嘴:「知道了吧,這就是爸爸,這就是父愛的方式,平時不出頭,關鍵時候會保護你的。」

很多家長和陳小玉私聊,應該讓學校把劉明他們開除,因為他們幾乎打遍了班裡每一個人,早就想除之而後快。

但是法律規定不許開除國小生啊,法律真的好不講理的。陳小玉想起一件事來,她在手機里跟別的家長聊。那還是初秋時節一次真人CS遊戲前,大家一起坐公車去場地。陳小玉和李凱的媽媽坐在一起,自然聊到了孩子是否受欺負的話題。李凱媽媽的一句話讓陳小玉刻骨銘心,她當時傳授經驗一樣地說:「我們都這樣跟兒子說,哪怕你打了對方我們去掏錢善後,你也決不能當被打的那一個!」

他們「說到做到」,哪怕被打的只是我這樣一個孱弱少年。

打完點滴,凌晨回到家。陳小玉把我背上五樓,燒熱水給我擦臉洗腳,天亮后又跟領導打電話請了假。

當天下午,我的腹部又服了斷腸散般的絞痛起來。陳小玉又把我背下樓去打車。她給我爸打電話,顯示關機。

因為疼痛難忍,這次的檢查又增加了若干項目,又進入輸液病房打起了點滴。陳小玉累極了,她趴在我床頭睡了過去。這個冬夜很靜很靜,病房裡只剩下了我們倆。窗外的月亮格外清晰皎潔,我突然心頭一驚,差點大叫起來——陳小玉頭頂居然全是白髮!圍繞她頭頂中間的漩渦,齊刷刷太陽光芒般的一圈白髮!外圍那油黑髮亮的原來是染的。

我不曾記得,秀髮飄飄的陳小玉何時有了這白髮的。她梳馬尾也好,披肩發也好,我一想起這個叫做媽媽的女人,眼裡晃動的都是「女孩」的樣子。她穿著大擺裙在公園教我走路,她站在窗前教我讀詩。

我閉上眼睛,彷彿聽見沙沙的聲響。像春雨頃刻間喚醒樹芽,那雨絲絲縷縷打在心上,心田裡刷刷地長出了春草。

六、 陳小玉的十七年

那次大難沒有要了我的命,卻從此喚醒我向著陽光生長。七零后的陳小玉,今天還不到五十歲,依稀有著因善良而姣好的容顏,因酷愛讀書而特有的溫文氣質。儘管窮,卻窮得落落大方。

但是我爸。

我上高二那年,我在他的車裡翻到半盒粉紅的杜蕾斯和一支媽媽從來不用的口紅。

他以老辣的江湖口吻告訴我,他和我媽,早在我兩歲那年就離婚了。他之後所有對父親角色的承擔,都是因為他的「仁至義盡」。他的口氣讓我「重新找清自己的位置」。好在我已不再如少年時弱不禁風。

而他沒告訴我的是,他們當年離婚的原因是他劈腿出軌。

怪不得他來去自如、隨時隨地理直氣壯地失蹤。怪不得他常年出差在外。怪不得無論陳小玉怎麼風裡雨里背著我艱難跋涉他都可以不出現。怪不得他種種毒舌惡語都不用解釋……

我也終於想起,為什麼陳小玉看《媽媽再愛我一次》時會哭,這個謎底現在才解開。

十七年裡,陳小玉給我編織著一個正常家庭所擁有的夢想:威嚴冷靜的父親,和諧溫暖的家庭。

唯獨那些滄桑疲憊,那些寂寞,那些困窘,那些辭職后的心痛,那些無人分擔的沉重和絕望,她死死地鎖在自己的心裡,任它們化作霜染鬢白。

十七年多少故事有了結局。像當年多少家長預料的一樣,混世魔王李凱和劉明幾個,高中沒畢業就和社會渣子混在一起嗑起了搖頭丸之類的毒品,小城裡幾起出名的「校園欺凌」事件,無一例外地他都是主犯。五年間李凱和劉明這兩個死黨已經是兩出三進戒毒所了。第三次據說判了十二年,他那有錢的老爹再也沒能拿錢把他贖出來。

十七年花謝花開,姥爺變成了小老頭,姥姥一口牙掉光了。

十七年,陳小玉以前的同事結了又離了,離了又結了。陳小玉只是一個人守著我,守著曾經讓她操心又傷心的笨兒子。

十七年後,我從蹣跚學步的幼兒成長為青年,最終以一朵晚開的花的姿態支棱在陽光下,2015年,我以全省第二的分數成為當年的理科聯考狀元。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一路上都呼之欲出:陳小玉老媽,我終於考了個北大回來,不是給別人,而是給你。

本故事為紅櫻桃故事獎入圍作品

圖片選自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

本文為作者授權發表,版權歸屬有故事的人轉載請與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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