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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江南:從杭州到皖南 |路上

1.啟程

6月,我在江南度過了梅雨季節的最初幾天。雖然算不上豪雨,卻整日整夜地下個沒完。天空永遠陰沉,像一塊不動聲色的生鐵盤,經過的溪川河流全都水位大漲。山路霧重,不時遭遇落石,公路濕滑,常碰上兇悍的卡車。

這樣的天氣就適合呆在家裡,喝茶,看書,用音響放一放《雨滴前奏曲》——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波里尼彈的。累了就抬起頭,望望窗外的綠色,路邊大叢盛開的繡球花,看著雨點打在窗玻璃上,滑出形態各異的線條……我時常覺得,能這樣把玩壞天氣的人,頭上肯定會散發出聖徒的光環。

然而,我卻要旅行,在江南旅行,在梅雨中的江南旅行。和所有沒經歷過梅雨的北方人一樣,我最初也把梅雨不當雨,把豆包不當乾糧。

我以為江南很熱,就只帶了一雙透氣的運動鞋。這雙運動鞋不僅表面透氣,鞋底還暗藏透氣孔!於是,在雨中走上幾步,雨水就會順著透氣孔浸透腳底。到了旅館,脫下捂了一天的鞋子,漚過的運動鞋味開始在房間四下瀰漫,就像從麻袋裡鑽出一堆蛇,是殺傷力最強的生化武器。

我以為10天時間用不著帶多少衣服,況且每天可以換洗。然而,在這樣的天氣里,洗過的衣服永遠不會幹。每天出發前,我都必須光著身子,用酒店的吹風機狂吹T恤或者內褲。好幾次,吹風機線路過熱熄火,就像偷了朝鮮宣傳畫的美國大學生,再也無法醒來。我只好一邊咒罵著梅雨,一邊穿上半濕的內褲上路,如雞飲水,乾濕自知。

我低估了梅雨,也高估了自己。我自認為經驗老道,有過不少次租車自駕的經歷,但這一次卻失手了。首先,我不應該在杭州機場提車。機場的車,使用的人最多,車況最差。其次,我應該租一輛普通轎車,那種車價格便宜,租的人多,因此供應量大,多為新車。可是為了走山路,為了體驗所謂的「推背感」,我租了一輛四驅的三菱帕傑羅。第一眼看到它,我就心知不妙:車像人到中年的校草,擋風玻璃上貼滿了褪色的年檢標……

車裡沒有導航,車載音響也無法連接USB。更可怕的是,由於不是私家車,原本應該加95號以上的汽油,卻一直加的是92號汽油。

如你所知(不知也沒關係),汽油標號代表的是汽油的辛烷值,標號越高辛烷值越高,汽油的抗爆性就越好。一台出廠規定加高標號汽油的汽車,如果長期使用低標號汽油,行駛中就會產生爆震,發動機積碳過多,性能大大受損。

一踩油門,我就感覺到這輛車的動力不足。我從一個自負的老司機,瞬間變成了新手。不僅痛失了鑽空當的能力,更喪失了不被別人鑽空當的本領。在市區里,我不斷被人加塞兒。在公路上,我時常被人超越。我花了很高的價錢,租來的卻是一輛不好開而油耗高的老爺車。開著這輛車,我行駛在梅雨紛飛的江南。

2.外桐塢村

我們先去了杭州郊外的外桐塢村。

外桐塢村是龍井茶的產地,家家戶戶種茶。我之前一直以為,產茶的地方大都遠離城市,但是龍井茶的產地幾乎與杭州市區連在一起。經過城區,穿過幾座隧道,梯田似的茶山已近在眼前。公路邊停放著共享腳踏車,周圍有超市和餐館,完全是城市的樣子。龍井茶就產在這裡?

我駛入外桐塢村氣派的大門。相比進村,更像是進入某個郊外的別墅區。停車場上的豪車更加深了我這樣的印象。村子的東側面山,茶園從雲霧繚繞的半山一直蔓延到山腳。茶樹低矮起伏,嫩芽已經在明前採摘完畢,只剩下那些深綠色的老葉在灰濛濛的霧中泛著幽光。茶園中間有修葺一新的徒步小徑,有供人休息的涼亭(元帥亭)。我看到一塊牌子上寫著:朱德同志曾在這片茶園勞動,隨後在涼亭中小憩。

朱德四次到訪外桐塢村,分別是1954年、1958年、1962年和1966年。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發,朱德開始受到批判。作為結果,此後直到去世,他都沒能再來這裡。

村中有一座朱德紀念館,不收門票。牆上掛著馬恩列斯的畫像和村裡兒童的蠟筆畫。一台老舊的農具擺在畫像下面,寫著碩大的「犁」字,不知道和朱德同志產生過何種瓜葛。

外桐塢村裡有幾個藝術家的工作室,有一座美術館,不過有人說這裡是版的「楓丹白露」顯然有些言過其實。在外桐塢村,我看到的更像是一幅現代化的農村圖景:村民大都住著四五層高的小樓,門口停著好車。街道既乾淨又整潔,路邊散落著咖啡館或茶樓。傍晚時分,有人沿著茶園外的小路慢跑,戴著白色棒球帽,露出微微搖晃的馬尾辮。我不由得琢磨跑步的人是不是村民?如果是,那麼她與我們對村民的刻板印象相比,實在已經大相徑庭。

暮色中,外桐塢村非常靜謐,山巒漸漸蛻變成沉默的背影。因為不是周末,吃飯的農家樂只有另外一桌客人。從露台上望出去,這裡有點像日本的農村。

遺憾的是,在龍井茶的故鄉,我卻沒有喝到上等的龍井茶。穿著格子襯衫的農家樂老闆,將一個小號扎啤杯放到我面前,「咕嘟咕嘟」地注入開水,杯里小心翼翼地飄著幾片乾癟的茶葉。

「免費的龍井茶,」他對我說。

3.富陽文村

離開外桐塢村,向西進入富陽縣。富春江支流的身影不時出現在窗外。正午時分,我們開過大溪大橋,在文村村口的一家餐館停下來。餐館里一個人都沒有,留著短髮的老闆娘正坐在門口剝毛豆,金戒指閃閃發光。這裡沒有菜單,食材放在門口的冷藏櫃里,想吃什麼用手指。

「絲瓜怎麼做?」

「和筍乾一起炒。」

「多少錢?」

「20元。」

「梅乾菜呢?」

「扣肉、燒毛豆都好吃。」

「燒毛豆吧,多少錢?」

「你們從外地來的吧?」老闆娘說,「不用每個菜都問,我們不坑外地人。」

文村背靠形似筆架的文筆峰,溪水從山間流出。這是一個地處山區和平原過渡地帶的村落。村中有40多幢明清和民國時代的老房子,大都破敗,中間則夾雜著富起來的村民新建的小樓。小樓的外牆鋪著難看的白瓷磚,屋頂結著蛛網般的電線。

老村盡頭處,14幢外觀各異但風格協調的新民居沿溪而建。設計者是普利茲克建築獎得主王澍。新民居以灰、黃、白三色為基調,使用的是富陽傳統民居普遍用到的杭灰石、黃黏土和楠竹。這是政府主導的「建設美麗宜居鄉村」的試驗點。據說,2017年底前,浙江要完成4000個中心村村莊設計,1000個美麗宜居示範村建設,建成一大批「浙派民居」建築群落。

一位老婆婆經營著村中的一家小賣部。兩個缺牙的老頭正坐在小賣部的屋檐下乘涼。我買了一根冰棍,順便問他們喜不喜歡王澍的建築。

「蓋得好看,」老婆婆說。兩個老頭則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神和嘴巴一樣空洞。

我又問,房子能買嗎?老婆婆告訴我,只有本村人才能買,回購價是「1500塊一平」。

我沿著青石板路走過去,逐一觀看每棟建築。其中幾棟新居還是毛坯房,幾棟已經住進人家。一對母女正在新居吃午飯,院子里堆滿農具。還有一家想改為民宿,門口掛著招牌,大門敞開著。我探頭進去,看到廳里擺著一張破舊的八仙桌,牆上掛著開國領袖的畫像。

溪邊有灌溉地,地里種著玉米、豆角和絲瓜,還有長著楊梅和扁桃的果樹。沿溪的河岸敲掉了原來的花崗岩,改為使用古樸的杭灰石,幾叢水草從石縫間冒出來,在風浪中滾動。

一位農婦在溪邊浣衣,幾隻白色的鴨子把腦袋扎入碧綠的溪水,然後仰頭,扭幾下身子,「呱呱」叫著遊走。溪邊的石欄杆上晾曬著解放牌膠鞋和豆角。陽光已經蒸發掉豆角的水分和色澤,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

4.桐廬夏塘村

離開文村,我們繼續上路,去桐廬縣治下的夏塘村。此村號稱「民營快遞業的發源地」。

1993年,在杭州打工的夏塘村村民聶騰飛和朋友詹際盛創辦了申通快遞。他們最初的業務是將杭州貿易公司的報關單送達上海。當時,郵局寄送需要三、四天,而為了趕船期,貿易商們願意支付更高的價格。這無意中成為了民營快遞業的開端。

第一批快遞員都是以親戚帶親戚的方式從夏塘村招來的。對於重視宗族觀念的浙江人來說,沒有什麼比鄉里鄉親更可靠。因為一旦發生偷盜,就意味著那位快遞員沒辦法再回老家了——這比任何規章制度都管用。

1994年,聶騰飛安排妻子陳小英的哥哥陳德軍接替詹際盛在上海的業務。詹際盛離開申通,創辦天天快遞。五年後,聶騰飛車禍去世,陳小英兄妹接管申通,弟弟聶騰雲則創辦韻達快遞。2000年,陳德軍的國小同學張小娟勸做木材生意虧損的丈夫創辦了圓通快遞。兩年後,與他們一起長大的賴海松又成立了中通快遞。

「三通一達」基本都來自桐廬縣。除了夏塘村,周圍的歌舞村、子胥村也都發展成了快遞村。這裡自古以來就交通不便,最初只是因為伍子胥出逃至此得名。

夏塘村有高大的牌樓,沿溪建著仿古的亭台樓閣。溪上有一座十米長的「騰飛橋」,是為了紀念快遞「鼻祖」聶騰飛。村民的住宅大都是兩三層的小別墅,一家的大門上鑲著展翅的金色大鵬。村裡還停著兩輛路虎。

村裡還有一座長長的浮雕牆,記載了夏塘村快遞業的歷史。浮雕牆所在的夏塘公園裡有供村民聊天、納涼的仿古迴廊,旁邊的廁所出奇乾淨。一塊紅色的條幅掛在兩棵樹之間,上面寫著「反邪教主題公園」。

村裡非常安靜,只看到老人和孩子。一個戴著草帽的老頭正用自製的小高爐蒸餾玉米酒,酒糟味隨風飄蕩。還有一個穿著海魂衫的老婆婆,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手裡拿著一把剛從菜地里採摘的莧菜。老頭的臉上有刀刻般的皺紋,腳邊堆滿玉米粒,門口立著幾隻黑色的大酒缸。他說村裡有600多人,其中400多人在外面做快遞生意——他的主營業務則是釀酒。

從夏塘村到桐廬縣城全是山路。縣城位於富春江畔,遍地是高樓,沒有一點縣城之感。我沿著富春江漫步,江水寬闊、乾淨,對岸的山巒籠罩在一層薄紗般的霧中。江邊公園裡開滿了淡藍色的繡球花。一對情侶在花叢的掩映下接吻,健身老人目不斜視,匆匆走過。

我們在一家叫「同路人」的餐館吃飯。「同路人」與「桐廬人」諧音,英文名則翻譯成fellow traveller。在蘇聯文學中,這個詞專指那些「不是共產黨員但同情共產黨的人」。

不是共產黨員的我們點了梅乾菜燒仔排、豆乾炒馬蘭頭和清炒莧菜。坐在鄰桌的女孩塗著淡粉色的指甲油,背著新款的marni牌包包,估計也不是共產黨員。

5.松陽大木山

我們的旅行運開始變差始於松陽。

那是梅雨季節即將拉開序幕的傍晚,車的左後胎突然被扎。當時我剛在松陽的大木山茶園看完徐甜甜設計的茶室,離縣城還有30公里。

按照最初的計劃,我們原本打算從桐廬前往千島湖,然後經開化,進入婺源。不過臨時起意決定去麗水的松陽看看。一來,松陽有很多保存完好的傳統村落,被稱為「最後的江南秘境」;二來,那裡也不乏一些著名建築師設計的新建築。

徐甜甜的茶室位於遍植白茶的茶山上,門前是一片青色的水泊。在空無一人的露台上,我坐下來,喝了一杯味道寡淡的咖啡。天空陰沉,呈現一種鐵青色,風拂過水麵,吹起一朵朵漣漪。喝完咖啡,我們決定在下雨前趕到松陽縣城。

下山後,一輛比亞迪SUV超過了我,在平行的瞬間減慢車速,窗玻璃緩緩下降。在俗套的電影里,這時候會伸出一支槍,但是坐在副駕上的男人,只是朝我做起鄉村放映員搖動電影放映機的手勢。

我在路邊停下車,發現左後的輪胎癟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個輪胎的花紋,磨損得相當厲害,可能是扎了釘子,也可能是更棘手的問題。不過,無論是什麼問題,我都不想開著一輛爆胎的車行駛在不認識的路上。

周圍很荒涼,我拿出手機,給租車行打電話。從區號上看,號碼屬於天津。電話那頭,一個身在天津的小姑娘,開始傾聽來自松陽的控訴。穿過手機信號,她的聲音顯得非常沉著鎮定,又不失天真。她很好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彷彿經過充分的排練。她一針見血地向我指出:我已經遠離任何營救點。然後又給我指出一條明路:我要自己換上備胎,儘可能開到最近的修車行,檢查輪胎是否徹底報廢了。

「您上了全險,修車費由保險公司承擔,」她安慰道,繼而加重語氣,「但是記得開好發票,否則可能無法報銷。」

「好的,」我嘟囔著掛上電話,一點都不氣餒,反而產生了一種奇異的石頭落地感。不是因為我買了全險,用不著自己花一分錢,而是因為我再次確認了自己「遠離任何營救點」的現實。

「怎麼回事?」同伴下車問。

「沒事,就是要換車胎。」

「你以前換過嗎?」

「沒有。」

「會嗎?」

「不知道。」

一陣風吹來了,帶來這個梅雨季節的第一批雨點,空氣中充滿了水汽和泥土味。

我打開後備箱,拿出扳手和千斤頂,試圖用扳手擰松輪胎的螺絲。螺絲很緊,根本無法扳動。我扶著車身,雙腳站在扳手上,輕輕地跳著,像瘋子在雨中做著某種古怪的運動。螺絲終於跳鬆了,我又把它擰松幾圈。就這樣,我逐一擰鬆了每個螺絲,然後跪到地上,摸索千斤頂的卡槽。我把千斤頂抵在卡槽里,把汽車抬起了10厘米。

我從地上爬起來,有那麼一會兒,只想站在那裡,好好地欣賞一番自己的傑作。我甚至開始想象有個攝製組一直在暗中拍攝我。但是越來越急的雨勢,像掐滅煙頭那樣澆滅了我。我卸下輪子,拿出小一號的備胎——這輛車的輪胎肯定不止爆過一次,因為即便是備胎也已經用得非常殘舊。我試著把備胎與車軸對齊,但千斤頂把車頂得太高。

「喂,來搭把手,」我敲著車窗喊。

備胎在雨中沾滿了泥漿,我們的身上和臉上全都一片狼藉。我把備胎的螺絲擰緊,手扳不動時就用腳踩。二十分鐘后,備胎終於換上了,而雨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我在雨水積起的水窪里洗了手,鑽進車廂。

我沿著公路慢慢行駛,尋找能夠修車的地方,最後終於發現一家。顯然,那裡不可能有發票,不過無所謂——補胎只花了30塊錢。

6.陳家鋪

從那晚開始,雨幾乎一直不停。到達松陽老街時,天色已相當暗。佰仙麵館的老闆娘正往灶膛里添柴,木柴在火中劈啪作響。老闆娘戴著眼鏡,梳著馬尾辮,汗珠從額發間滲出來。

麵館外的青石板路已被黑暗吞沒,只有這間廚房兼客堂里,兩盞燈泡撒下白色的光,照亮微微剝落的牆皮。牆壁上掛著當地攝影師拍攝的麵館照片,另一面牆上是一張全家福——這家松陽老街上的麵館已經傳承了三代。

「我的祖父名佰仙,」老闆娘說,「所以店名就叫佰仙麵館。」

老人做面不輟,最後活到了100歲。

我要了紅通通的酒糟大腸面,加煎蛋,加大排,又飲了冰鎮啤酒。

從店裡出來時,老街兩旁點起了紅燈籠,積水的石板路一片迷離。我經過草藥鋪、打鐵鋪、裁縫鋪、燒酒鋪、理髮鋪、雜貨鋪,經過一座禮堂,裡面正演松陽高腔。八仙桌旁黑壓壓地坐滿了聽得入迷的當地人。

在松陽老街一家國小校舍改建的旅館里度過一夜后,我們開車去了平田村,距縣城大約15公里。旅館的夥計跟我說,平田村有很多奇妙的建築,都是有名的建築師設計的。他還說,我去了不會後悔。

松陽的特點是,幾乎一出縣城就要進山。那些村子全都藏在雲霧繚繞的山裡。山上長滿樟樹、紅楓、柳杉、紅豆杉、香榧、毛栗和柿子樹,也有大片竹林。在去平田村的路上,我們幾乎沒看到別的車。只有一輛空蕩蕩的小巴超過我們,很快消失在雨中。

到達平田村前,我們先經過一個叫陳家鋪的村子。此時,大霧已經完全從天地的包袱里鑽出來,把這座半山上的小村子修飾成一副《寂靜嶺》的樣子。一個戴著蓑笠的農夫,扛著鋤頭,慢慢走上來。他盯著我們看,最後終於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回頭問道:「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我告訴他,我們是從北京過來玩的。

「這裡有什麼玩的?」看得出他真的搞不大懂。不過,他咧開嘴笑了,露出被煙葉熏黃的牙齒。

陳家鋪全是石塊和黃土搭的房子,狹窄的青石路是明清時期的商道。雨、霧或者乾脆是雲,混合在一起,把村子完全淹沒了,空氣簡直能擰出水來。我們經過一座鮑氏祠堂,看到一棵茂盛的栗子樹。很顯然,栗子樹是陳家鋪的風水樹,而陳家鋪人姓鮑不姓陳。

「我們是從金華的武義縣搬來的。」後來我們再次碰到那位農夫,他正蹲在屋頂上鋪瓦。「最開始,是陳姓人在這裡放鴨子。」

「現在陳家鋪的人都姓鮑?」

農夫頷首。「鮑叔牙你知道嗎?姓鮑的都是鮑叔牙的後人。」

不知為什麼,我想到的卻是鮑國安飾演的曹操和那段鬼畜視頻。

「為什麼陳家鋪要建在懸崖上?山下就是松古平原啊!」

農夫大概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琢磨了一下:「老祖宗就是要住在這裡。這裡風水好。你看我們鮑姓,在《百家姓》里排89,全國只有80萬人。陳家鋪一個村就有600多人。」

天空落下灰色的雨柱,農夫依舊在鋪瓦,我們雖然打著傘,可仍然站不住了。

「我們去平田村了,」我和農夫告別。

「慢走,」農夫說,「有時間再來。」

7.雲上平田村

平田村村口有一棵參天古樹,足有40米高,雲霧在樹梢間繚繞。村裡有28棟民房,被來自哈佛、清華、香港大學等地的建築師,改造為了民宿、青旅、茶室、餐廳和展覽館。

故事是這樣的:

平田村的老支書叫江根法,搬到縣城居住已有十多年。和他一樣,村裡的一半農民都離開了平田村的黃泥房,住進了縣城。人一走,房子無人修繕,就逐漸開始殘破倒塌。

江根法不時回到村裡維修自家老宅。他認為,老房子是祖輩留下來的,那是家,不能沒了。他懷著一顆老共產黨員的責任心,決定要把村裡的老宅全部整修起來。他給松陽縣長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的願望。

縣長讀信后頗為重視,認為江根法的想法恰與政府正在力推的保護古村建築的政策不謀而合。他找來住建部的官員來松陽實地考察,後者又邀請到一批知名的建築師,共同參與平田村的規劃設計。與此同時,江根法的小兒子租賃下親戚們空置的十來棟老房子,準備改造。

建築師們領到了各自的項目,根據房屋的特點和狀況,設計出相應的改造方案。隨後,村裡人請來夯黃泥牆的老匠人,請回本村在外打工的木匠、水泥匠,普通村民也加入到挑泥搬磚的行列,每人每天能拿到80至100元的補助。

江根法家的老房子被香港大學建築系主任王維仁改造成了「山家清供」餐廳。餐廳用竹子搭出一個天井,雨水從天而降,打在天井正下方的青石花池裡,溢出的水則通過石砌凹槽流走。餐廳里擺著原木桌椅,菜單是毛筆寫成的,供應當地土菜。

附近是慢點茶室,正對著一條村中小路。茶室只有一張桌,四面通風,不裝玻璃,一男一女正坐在那裡喝茶。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那是不可能的。男人一邊「滋滋」喝茶,一邊摸著女人的手。作為路人的我們,只有眼巴巴干看的份兒。

徐甜甜設計的平田農耕館里空空蕩蕩。當然,這裡原本也只是荒廢的牛欄。終於可以暫時放下雨傘了,我們興沖沖地走進去,四處亂逛。一排書架上插著與松陽有關的書籍,牆上有外國學生來這裡的照片。窗欞是木質的,推開就可以看到村口的古樹。一個披著蓑衣的農人,正扛著鋤頭走過去。

村裡還有一家叫「爺爺家」的青年旅社,由建築師何崴改造。一樓拆除了原來的隔板,形成一個通透的公共空間,擺著沙發、茶几和桌上足球機。牆上的幕布展開著,正放國產電影,諾大的空間里,只有店員孤身一人,樓上還有14張空置的床位。如果不是已經訂好了當晚的旅館,我倒是很想順勢住下來。

傍晚時分,雨暫時性地停了。我們來到西坑村,在一家農家樂吃晚飯。老闆的女兒18歲,前一天剛參加完聯考。冰箱里除了臘肉,沒有別的肉類。最後,我讓老闆下廚做了三道素菜:豆腐、番茄、小扁豆。菜全是屋后的地里種的。

「喝土燒嗎?」老闆問。

「土燒?」

「我們自己釀的土燒酒。」

記憶中,我在平田農耕館的書架上,似乎看到一位詩人寫道:「松陽土燒的味道不遜於茅台」。我估計是胡扯的。

「來半斤吧,」我卻說。

過了會兒,土燒上來了,盛在大玻璃杯里,無色,味道當然遜於茅台。

村裡的大喇叭放著新聞聯播,山谷里霧氣瀰漫,後來慢慢散開。從兩座山的夾縫中,松陽縣城隱隱可見。一陣風忽地吹亮了縣城的燈火。

土燒很快把我喝得暈暈乎乎。

8.千島湖

第二天一早,我們要掉頭往千島湖方向走。首先,去吃一吃著名的千島湖大魚頭;然後,沿著千島湖北岸開,穿過錢江源國家森林公園,進入江西婺源。為了節省時間,去千島湖全程走高速,抵達時正好是午飯時間。

如果說到一個地方時,旅行者總會發現某些徵兆的話,那麼到達千島湖鎮的徵兆就是路邊開始出現一家家魚頭館。

魚頭館的店面和招牌全都大同小異,每家門前都站著一位戴著草帽和白手套的婦女。婦女們向過往行人不停招手,彷彿在拍打一隻看不見的皮球。她們眼中放光,我稱之為「攬客之光」。面對這樣的目光,也許你能夠狠心地開過去,反正我把車停下來了。

根據我的經驗,當一隻蚯蚓被扔進雞籠后,雞群隨即會出現騷動。其實人類社會也是如此。我還沒來得及蠕動下車,數家魚頭館的婦女就向我衝過來,想把我這隻蚯蚓吞下口。不過人類到底比母雞的文明程度高,因為人類不會上來就啄,而是先開口說話。

「來我家,來我家!」

「我家是有機魚頭!」

「我家的魚頭最大!」

「我家的魚頭又大又便宜!」

「我家買魚頭送精品冷盤!」

我一向患有選擇困難症,尤其是在面對這麼多戴草帽的婦女時。不過這一次,我當機立斷地去了送精品冷盤那家。結果那是一小碟瓜子。我只好一邊嗑瓜子,一邊等魚頭。

周圍有兩大桌。一桌是長者旅行團,全都穿著統一的白T恤,戴著小紅帽。導遊是個20歲出頭的小姑娘,圓圓臉,麥克風都忘了摘。看得出,照顧這群老人已經令她心力交瘁。因為某種程度上,老人和嬰兒在旅行中沒什麼區別,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一桌是一個騎行俱樂部,成員皆是熱火朝天的年輕人,穿著運動型緊身褲。桌子中央是魚頭,周圍環繞著杯盤和酒瓶。我數了一下,一共是14個酒瓶。好幾個人已經喝得面色紅潤,從他們的喧嘩聲中,我聽出這群人正在進行「環湖騎行比賽」。

我注意到,四周都是為了團餐而設的大圓桌,像我們這樣的單幹戶幾乎沒有。氣氛與其說像餐廳,毋寧說更像魚頭車間,追求的是流水線的速度,奉行的是「儘快吃完儘快走」的理念。

服務員個個都是久經考驗的女戰士,表情既嚴肅又利落。廚房里的烹飪聲、大廳中的吵鬧聲,使得一切必要或不必要的交談,全都需要靠喊。

我聽到一位白面長者大聲質問空氣:「洗手間在哪裡?」一位喝得紅彤彤的騎行者則振臂高呼:「再來一箱千島湖,冰的!」。

每桌點的菜全都一模一樣。白湯有機魚頭自然必不可少,此外還有鹽水河蝦、紅燒划水、深水螺絲、椒鹽小溪魚、鍋仔魚肚和農家老豆腐——以上7道菜共同構成大眾點評上的優惠套餐,每個大桌點的都是同樣的套餐。

在遊人如織的佛羅倫薩,我也碰到過類似情況。走進一家T骨牛排餐廳,我發現裡面坐滿了遊客,嗡嗡嗡,嗡嗡嗡,來自世界各國的花叢。儘管窗外的世界紛繁複雜,讓人操碎了心,可是在那家餐廳里,各國遊客們卻近乎奇迹地點了相同的「特色套餐」:前菜番茄乳酪沙拉,主菜T骨牛排,甜點提拉米蘇。每桌都有一瓶聖培露礦泉水,飯後則是小杯蒸餾咖啡。我真希望人類在更嚴肅的問題上也能達成這樣的共識。

這種「遊客的共識」支配著遊客。每當遊客來到一座旅遊城市,往往就會被那些「特色項目」吸引。就算你一直極力避免,還是不免像鐵屑一樣,被磁石吸過去。那家佛羅倫薩餐廳的味道很差,但我仍然記得自己走出餐廳時的心情:一種事後煙般的滿足感——如果說T骨牛排是佛羅倫薩的一大特色,那麼這個大坑我已經填上。我已成功晉級為一名盡職的遊客,既沒有任何遺憾,也想不出還能有什麼更高的追求。正是這種心態,導致遊客在旅行中知足常樂,能夠忍受那些原本無法忍受的東西,甚至還心滿意足、津津樂道。

來千島湖旅行,必定要吃千島湖魚頭,而在千島湖吃千島湖魚頭這一行為本身,遠比魚頭的味道更重要。於是,我們吃著味道寡淡的魚頭,心裡卻一點脾氣都沒有。這魚頭不僅做得敷衍,配菜也潦草,但我始終燃不起任何抱怨的衝動。看看周圍的每桌,大家似乎也都吃得很開心。結賬時,服務員還送上一盤免費的西瓜,我甚至有些感動了。

更多的旅行團涌了進來,來體驗千島湖特色。所有人都點了同樣的魚頭,選擇同樣的做法。只有一個操著四川口音的女遊客想點紅湯魚頭,但被服務員熟練地勸阻了。

「98%的客人點白湯,」服務員精確地宣稱,「你來我們千島湖,就要吃我們特色的白湯魚頭!」

女遊客瞬間回心轉意。魚頭流水線繼續隆隆開工。

9.姜家鎮

吃罷魚頭,我們開上天清島。在一個隱秘的港灣里停泊著一艘潛艇,艇身上部漆成白色,水下部分隱約露出銹跡。實際上,潛艇廢棄在一塊布滿礫石和沙土的平台上,冬天水位下降就會全部露出水面。如今,四周叢生的雜草和植被遮住了通往平台的小徑,造成一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意。

潛艇名為「天清號」,由武昌船舶廠製造,是國內第一艘民用潛艇。它廢棄於此的故事,頗有隱喻色彩地反映出這個國家令人嘖嘖稱奇的一面。

2002年,杭州一家公司買斷了千島湖水下的經營權,隨後斥資3000萬元建造了「天清號」觀光潛艇。未來5年內,這家公司將獨家擁有對千島湖水下古城的開發權。

和三峽一樣,千島湖其實也是人類改造自然的一大「傑作」。1959年,為了建造新安江水電站,賀城、獅城兩座古城,以及27個鄉鎮、1000多座村莊一起沉入湖底。

據村民回憶,在新安江水庫蓄水前,縣政府曾要求對所有住房進行拆毀和消毒,賀城因此幾乎完全被毀。獅城由於離水庫較遠,村民沒想到水會來得這麼快。整座古城還沒來得及拆毀就被大水淹沒……

2001年,新安江水電站已經淪為備用電站。在淳安縣旅遊局的邀請下,北京一家潛水俱樂部的潛水員對湖底進行了一次水下勘查。潛水員在水下30米處,發現了保存完好的城牆,還撿到了刻有「民國二十三年」、「縣長張寶琛」的磚塊。由於水下常年保持在20℃,獅城內很多民房仍然沒有腐爛,甚至連西面的拱門都可以任意開關。推開這扇城門,潛水員看到了清晰的鉚釘和鐵環,以及雕刻著「光緒十五年制」的瓦片。通過GPS定位、聲吶等手段,過去獅城內知名的建築物,如狀元台、新安會館、方氏宗祠等,也被一一定位。

對水下古城的探秘一直沒有間斷。2005年,淳安旅遊部門發現,千島湖水底除了獅城和賀城兩座千年古城外,還有威坪、港口、茶園3個大型古集鎮。千島湖底有一個完整的古建築群。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旅遊部門賣出了千島湖的水下經營權,「天清號」觀光潛艇得以建造。

不過,國內此前從來沒有潛水艇出現在內河的先例,國家對民用潛艇的管理也缺乏相應細則。沒人敢承擔後果破例讓潛艇下水。政府也擔心,一旦潛艇和遊客下水,有可能破壞水下古城的原貌。

在論證會上,有專家提出,鑒於新安江水電站已經基本廢棄,可以把千島湖水位降低30米,讓水下古城重見天日。但是這一方案隨即遭到否決。原因是古城已經在湖底浸泡了幾十年,一旦浮出水面,很可能會因為環境突變而毀於一旦。更重要的是,水位下降30米后,千島湖的生態環境怎麼辦?大魚頭怎麼辦?此外,轄區內的大量基礎設施也得重建。

後來,中科院力學研究所提出了一個建造「阿基米德橋」的設想。根據這個設想,遊客可以進入懸浮在水中的隧道參觀古城。2010年10月,首屆國際阿基米德橋學術研討會在千島湖召開。這是一次勝利的大會,然而方案在會後一直擱置。原因很簡單,阿基米德橋的建設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

離開被遺棄的「天清號」,我們回到千島湖北岸,向姜家鎮方向行駛。姜家鎮是一座移民小鎮,曾經的獅城就沉沒在如今姜家鎮的湖底。

小鎮非常安靜,甚至有點缺乏活力。街上餐館寥寥,生意清淡。除了一家嘩啦嘩啦的麻將館,也看不到太多當地人。令我稍微驚奇的是,鎮上竟有好幾家打字店,雖然大門緊閉,但是招牌都是新的。

路邊的街燈上掛著「文淵獅城」的錦旗。在潛水艇和阿基米德橋相繼流產後,政府選擇在姜家鎮復刻獅城。「文淵獅城」就是這個旅遊項目的廣告。

那是一片嶄新的仿古建築,亭台樓閣,宗祠戲台,穿插著正等待招商的店鋪。空曠的停車場上只有一輛旅遊大巴,吐出一位拿著小旗的導遊和一群面容疲憊的遊客。除此之外,我在「文淵獅城」沒看到什麼人。那些黑洞洞的底商張著大嘴,好像被狼掏空了內臟,讓我想到開牆破洞后的北京衚衕。不同的是,這裡沒有時間積澱下來的煙火氣,重現的只是古老獅城的驅殼。

我站在千島湖岸邊。天上刮著南風。平靜的水面上泛起漣漪。真正的獅城將永遠沉沒在這裡。或許這樣也好。

10.開化

第二天,我們在雨中經過芹川古村,順便進村一看。昔日,這座小村落默默無聞,如今則出現了一些商業化的跡象,但還維持著古樸。

芹川溪從碧綠的山間流下,將村子一分為二。房屋沿溪而建,受徽派文化影響,皆為白牆黛瓦。村裡流水潺潺,被雨點打出一個個水泡。溪上建有不少柏木橋,走上去嘎嘎作響。房子多為明清時代的遺物,看不到太多舒適卻醜陋的當代建築。在一棵大樟樹下,一位穿著藍布衣裳的老婆婆攔住我,非要我買一點煮雞蛋和蒸玉米。我們早飯吃得很飽,但還是買了兩枚煮雞蛋,一邊剝雞蛋殼,一邊望著土牆上褪色的大字:「農業學大寨」。

大寨是1960年代「農業集體化」時期的典型,當年曾有「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的說法。大寨的村支書陳永貴甚至一度擔任國務院副總理。改革開放后,大寨的好運到了頭。小崗村實行「包產到戶」,一躍成為新典型,又紅又專的大寨反而被當作「左傾路線」的代名詞,跌落底谷。陳永貴辭去副總理職務,跑到北京東郊農場當顧問,不久鬱鬱而終。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用這句話概括當代史簡直再合適不過。不過這一切和芹川村看上去沒什麼關係。實際上,除了牆上的標語,芹川村好像還是很久以前的樣子。

從芹川村出來,繼續向西,不久便進入開化縣。此地又稱「錢江源」,顧名思義,是錢塘江的發源之地。我們開始翻山越嶺,不時經過村莊。我慢慢發現,村莊全都臨水而建,建在源頭處的是只有數戶人家的小村子。隨著河水壯大,下游村子的規模也越來越大。每個村子都有自己的特色產業,上一個村子種瓜,下一個村子養蠶,油菜花則是整片地區的支柱產業。

經過台回山時,山勢陡然上升,雲霧間遍布梯田。我把車停在山腳,冒雨爬了會兒山。地里種的全是油菜花,春季時想必漫山遍野,只是現在花期已過,在雨中顯得有些蕭條。

經過一戶農家,幾個農婦正坐在小板凳上閑聊。我問她們上山怎麼走,其中一個農婦把手一揚。我又問車子能不能開上去,她的手又往另一個方向一揚。

除了油菜花開的季節,這裡看不到什麼遊客。尤其是我這樣在梅雨天出現的操北方口音的遊客,多少讓農婦們有點懷疑。

從山上下來,我們開車經過一條溪流。只見一個人正打著雨傘,坐在溪中的大青石上垂釣。雨勢很大,至少大到豪雨,可他似乎不為所動。我停下車,搖下玻璃,沖著他的背影狂呼大喊——我想問問他為什麼在這裡釣魚。雨聲吞沒了我的聲音,或者他聽到了,但選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在他身後停了足足半個多小時,最後終於看到他的身子一抖,好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他釣上來了一條8厘米長的銀色小魚。

這裡已距江西婺源不遠。那邊的雨下得更加如痴如醉,三天後釀成了洪水。

11.婺源

婺源是一個老牌景區。這句話的另一層涵義是說,凡是可供旅遊開發的地方都已經開發了,甚至過度開發了。

走進曉起村,必須先穿過一道U形迴廊。這段后建的仿古迴廊里全是擺攤的村民,販賣一模一樣的廉價工藝品,包括印有「曉起村留念」的樟木梳、玉石、手串、痒痒撓、《清明上河圖》、《推背圖》、繪有徽派村落的樟木摺扇以及木頭蛇玩具。

空氣中飄蕩著早期旅遊景區的那種不擇手段的氣息,只是如今,連大眾旅遊團都對此厭倦了。一個背著韓式細帶雙肩包的中年女遊客抱怨道,「明明可以直接進村,卻偏讓人繞一圈」,這樣的設計「過於商業化」,而且「毫無必要」。

對此,當地導遊的解釋是,面對遊客和商機,當地村民很難控制住自己擺攤的衝動。

「可誰還會買這些東西呢?」女遊客反唇相譏。她隨手抄起一把樟木摺扇,打開來,扇了扇,又一臉嫌棄地扔回去。

曉起村裡面更接近皇菊批發市場。導遊說,樟木和皇菊是這裡的兩大特產。於是,為了方便做生意,家家戶戶搭起雨棚,屋裡堆滿大包小包的皇菊。每家門前的長案上都擺著一隻葡萄酒杯,裡面放著一朵皇菊,用水泡著。經過玻璃和水的折射,皇菊被古怪地放大了,彷彿正在杯中怒放。真不知道誰先想出的這個點子。

離開曉起村,我們前往幾公裡外的思溪村。收費停車場被刻意改到了兩公里以外的地方,這樣遊客就必須乘坐一家私營公司的擺渡車,單程收費10元。

在村口外,一個穿著膠鞋的思溪村婦女跑過來,要做我的導遊。她告訴我,雖然婺源景區的門票價格不菲,但村民每人每年只能拿到一兩百塊的分紅。所以,為了養家糊口,她才利用農閑時間來做導遊。

「如果你認為我講得不好,可以不給錢。」她說。

和村裡人一樣,女人也姓俞。思溪村就是取「溪水可以養魚」的意思。

女人的丈夫英年早逝,女兒今年18歲,由她一人拉扯大。我們一路閑扯著家常,然而一旦開始講解景點,女人的說話方式就瞬間變得拿腔拿調,用的是那種國小生背誦課文時的語氣。

我又問了她一些私人問題,她隨即又變回了日常聊天的說話方式。她指給我村外的一棟新房,那是她哥哥家,守寡后她和哥哥住在一起。

新房是二層小樓,外牆鋪著瓷磚,圍著發亮的不鏽鋼欄杆,是那種典型的新農村建築。當我問她為什麼不住在老宅時,她告訴我,老宅住著不舒服。按照徽派建築的規矩,外牆不能開窗,唯一的採光來自天井。這樣做是因為當年的男人們在外經商,不想讓留在家裡的女人紅杏出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特意舉了潘金蓮打開臨街的窗戶砸到西門慶的例子,來說明徽派設計的本意。

我們在村中走街串巷,後來經過她的老宅。這裡已被一個杭州的畫家租下,改造成了一家精品民宿,每晚的住宿費超過500元。

「租金是多少?」

「每年1萬年,租期30年,從第5年開始算錢。」她告訴我。

「為什麼從第5年才開始算錢?」

「因為畫家改造房子投入了費用。」

思溪村不大,很快就逛完了。她問我要不要去她哥哥開的餐館吃飯。我婉言謝絕。她送我到村口,接過導遊費,突然聽到身後有遊客的動靜。我們還沒來得及告別,她就掉轉膠鞋,跑了過去。

12.碧山村

沿著浙嶺古道,我們在大雨中翻過當年吳國和楚國的分界線,進入皖南地區。

所有的山都濕漉漉的,青色的積雨雲在空中堆積。徽派村落的白牆生滿斑斑點點的青苔,在雨中悶聲不響。地里種著包菜,葉子綻裂開來。木柴上蓋著油氈,堆在潮乎乎的牆角。

在碧山村,雨滴重重地砸在馬路上。戴著草帽的農人正趕著一大群鴨子回家。鴨子在雨中「嘎嘎」亂叫,鴨掌拍在水窪里,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響。雨實在太大,我們躲進一家雜貨鋪,裡面一股子塵土和霉乾菜味。女店主和兩個老頭坐在小馬紮上看電視,身後的貨架銹跡斑斑,上面擺著各種聞所未聞的白酒盒子,看樣子已經很久無人問津。

我向女店主打聽狗窩酒吧在哪兒。幾年前,幾個藝術家搬到碧山村定居,在這裡開了一家書店、一家酒吧、兩家鄉村客棧。我打算在其中一家客棧過夜。不過,先去酒吧消磨一下時間似乎更好。

女店主悶悶不樂,因為我的鞋子全濕的,在地上踩出了一灘積水。為了撫慰她的心,我費勁地從貨架上拿了一瓶白酒。

狗窩酒吧在一條小溪旁邊,正對著曾經的榨油廠,裝修很像英國鄉村的小酒館。門口有一隻黃狗,瘸了一條腿,但一見到我們就殷勤地搖起尾巴。酒吧里沒有顧客,我們舒舒服服地坐在皮沙發上。瘸狗也拖著腿進來,對著我的運動鞋嗅來嗅去,好像很喜歡那味道。

酒吧的女招待告訴我,狗的腿是前兩天在門口被車撞的。我摸了摸它的腦袋,讓它不要再聞我的鞋。結果女招待直接揪著它的耳朵,把它丟了出去。聽著狗「吱吱哇哇」的慘叫聲,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不過也沒任何辦法。在這裡,人們就是這麼對待狗的。

女招待問我要喝什麼,我看了一下吧台,發現這裡竟然有水猴子IPA。那是安徽蕪湖產的一種精釀啤酒,直接從啤酒桶里打出來。我問水猴子IPA多少錢?女招待說,45元一杯。我來了兩杯。看著誘人的棕色液體從龍頭流出來,流進玻璃杯里,上面漸漸浮起一層白色泡沫。

碧山村所在的黟縣是古徽州六縣之一。明清時代,在外發家致富的徽商回到家鄉,修建大宅、書院和宗祠。如今,這些徽派建築成為留給後人的文化遺產。僅黟縣附近就有三個全國著名景區,分別是黃山、西遞和宏村。還有另外幾個古建築保存較好的村子相繼開發成了旅遊村。

和婺源類似,這些村子被外來資本運營,村口修起了售票廳和停車場,索要高價的門票,景點也都配有導遊。對地方政府來說,旅遊村意味著巨額財政收入。比如宏村每年的旅遊收入高達8億元,但大頭要分給縣政府。這也是國內旅遊開發的基本模式。

我很早就去過西遞和宏村,所以這次來到碧山村。我聽說碧山村,完全是因為以前認識的一位藝術家在這裡搞過一場「碧山計劃」。

用這位藝術家的話說,「碧山計劃」是關於「知識分子回歸鄉村,接續晏陽初的鄉村建設事業和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重新激活農村地區的公共生活的構思」。

有批評者認為,「碧山計劃」的鄉建是一種精英主義的「文化區隔」,難以使村民產生參與感。不過,這似乎也正是藝術家的初衷。他們不止一次地批評過「西遞宏村模式」。在藝術家看來,這些原本有機的鄉村完全變成了迪斯尼一樣的主題公園,生活成了表演,鄰里關係也變成了搶生意。

在碧山村,藝術家們組織了兩屆大型文化節,邀請南京先鋒書店在廢棄的祠堂里開設了一家分店。他們倡導復興傳統手工藝,創辦了面向城市知識分子、關注傳統文化再生的《碧山》雜誌。

某種程度上,經過他們的努力,碧山村的知名度確實大大提高。但是碧山村的未來如何發展,政府與藝術家的想法、村民與藝術家的想法,顯然不在同一個頻道上。

政府最終還是希望藉助碧山村鵲起的名氣招商引資——這是立竿見影的政績。據說,曾有一家香港的投資公司有意買下碧山村222畝的土地,興建大型酒店。在另一塊政府急需轉讓的建設用地上,則邀請有興趣的買家自建別墅。然而藝術家們根本無法想象一抬頭就看到各種古怪別墅的碧山村。

藝術家們也反對鄉村的「士紳化」。他們不希望農民離開土地,大批湧進城市,而讓農村變成有錢人的後花園。他們希望通過改善農村的狀況,使一部分農民願意留在農村,並以農業為生。批評者們則認為,藝術家們只是為了滿足一小撮人能在農村看見農民的願望而強迫農民留下來。

如今看來,藝術家們的願望顯然落空了。不久前,原本已經定居村中的「碧山計劃」的發起人,因為與政府和村民的關係緊張,不得不徹底搬離這裡,宅院也掛牌出售。曾經的「碧山計劃」偃旗息鼓。

從狗窩酒吧出來,我去了碧山書局。書局建在一個大祠堂里,我們是唯一的參觀者。書的品味頗高,並非普通村民喜聞樂見的,但是作為一個吸引遊客的「景點」,還是發揮了作用。

藝術家們離開后,碧山村終於沉寂了下來。那天,我們在村裡沒有看到任何遊客,就連下榻的豬欄旅館也沒有其他客人——我們擁有了整座大宅。

略具諷刺意味的是,一旦「碧山計劃」告吹,碧山村也就失去了吸引資本的最大動力。政府和村民們或許認為,是藝術家阻擋了西遞宏村式的旅遊開發,然而一旦作為協調人角色的「碧山計劃」失敗,碧山村也就真的泯為眾村了。

那天晚上,我們決定結束這次江南自駕之旅。或者說,這篇寫自駕的文章,寫到這裡該結束了。

為了慶祝,我們又去一趟了狗窩酒吧,喝水猴子IPA。作為遊客,我很開心能在這樣的地方喝到這樣的啤酒——你說這是「文化區隔」,我也沒辦法。

—— 完 ——

劉子超,前媒體人,旅行者。2012年中德媒體使者,2015-2016年牛津大學訪問學者。曾獲2010年劉麗安詩歌獎、2014年「螞蜂窩」年度旅行家。出版旅行文學作品《午夜降臨前抵達》,獲2015年單向街「書店文學獎」最佳旅行寫作。

所有照片都由劉子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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