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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城人物誌之:謝澍

案:《鵝城人物誌》出版半年,反響甚好。此書寫作,雖有鬱結,終歸是歡樂居多,不料上架之後,激起的淚水遠過於笑聲,大違我之初衷,以至懶於談起。今天借《帝王學的迷津:楊度與近代》即將絕版之東風,推一下這本小說。曾有人問我:書中人物,最喜歡哪一個?我答:謝澍。

謝澍

謝萬里兄弟三人,他居長。老二謝千里,一世碌碌,事無可記。老三謝百里,少謝萬里十二歲。1861年11月,太平軍攻陷鵝城,謝氏夫妻慘死於兵禍,三歲的謝百里右腿致殘,從此不良於行,其綽號「謝瘸子」,自少時便叫開來。

謝百里由長兄撫養成人。論資質,二謝相去無幾,皆具上等根器,百丈居士所著《鵝城誌異》將他們比作南北朝的大小謝(謝靈運和謝朓),可見二人靈秀;論性情,則恰恰相反:謝萬里有些道學氣,不止在學堂,就連在家裡,與兄弟妻子日常相處,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謝百里生性好動,借用今世的說法,大概患有多動症,無時無刻不在擠眉弄眼,手舞足蹈,因而常遭長兄呵斥,被批「站無站相,坐無坐相」,久而久之,遂對謝萬里的教育形成了一種逆反心理,謝萬里教什麼,他都要反其道而行之,謝萬里宗儒,他便以辟儒為樂,謝萬里的文法襲自桐城派,他便譏嘲桐城三祖的文章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謝萬里高度近視,卻因仇洋,不喜戴眼鏡,故而五米之外,不能視物。西山草堂的正廳足有十米長,每逢開課,謝百里坐在最後一排,當謝萬里提問,便站起來搶答。他能模仿各種聲音,今天學張三,明天學李四,令堂上的謝萬里難辨究竟。不過無論怎麼回答,結論都是對儒家的批判,話到最後,必露馬腳,以致謝萬里大怒,眾學子大樂,他被逐出課堂,去時高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彼時雖國門大開,洋務興起,世道人心,猶以儒家為正統,謝百里辟儒而不能自成一家,故其論被視為怪論,其人被視為異人。《鵝城誌異》載其言行,深具魏晉風度,可謂世說中人。他最喜嘲諷謝萬里,名言妙論迭出,如稱「萬里之智,常人不能及;萬里之愚,常人尤不能及」;嘗言平生三恨:一恨鰣魚多骨,二恨海棠無香,三恨謝萬里不能作詩。聞者無不大笑。謝萬里《西山集》不曾收入詩作,卻非不能作詩,而是不屑作詩,如其自述所云:詩詞之學,只是小道,漁歌菱唱,玩物喪志。事實上,謝萬里文采斐然,十分講究鍊字,觀其致俞九淵、周義山等人書信,真是「字字金玉,讀之如無韻之詩」。

謝百里放蕩形骸,疏狂不羈,西山草堂學風嚴謹,學子大都不喜其人,鑒於他是謝夫子的幼弟,往往對其敬而遠之。唯獨俞九淵不以為異,誠心與之交遊,學堂內外,多有回護。故而謝百里一生,最敬俞九淵,也許在他心底,俞九淵取謝萬里而代之,才是至親兄長。他曾對西山草堂的學子豪言:鵝城才有一石,俞九淵獨得八斗,我得一斗,余者爾等共分之。「倚馬千言俞九淵」一語,亦出其口。為了撥亂反正,謝萬里才續上「獨步江南周義山」,這個亂,不是指俞九淵,而指謝百里。

俞九淵中舉之後,北上遊學,南下做官,謝百里在鵝城再無知音,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借酒消愁,使酒罵座,三十齣頭,便滿身頹唐之意,幾近廢人。四十歲那年,一病不起,死前給遠在湖北的俞九淵寫信,請老友念在少年情分,照拂其遺孤。他曾在戲班寫詞為生,經班主撮合,與一位戲子結婚,育有一子,取名謝澍。謝澍出生不久,妻子嫌他落魄,不辭而別,他這一死,八歲的謝澍即成孤兒。

這一年是1898年,按干支紀年,即戊戌年。謝百里死時,菜市口血跡未乾,武昌城陰雲密布,秋風秋雨愁煞人。俞九淵因贊同變法,且與「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楊銳、被清廷密電捉拿的文廷式等人素有往來,此刻自顧不暇,正在籌謀退路,因此照管謝澍一事,只好委託給在鵝城經營祖業的四弟俞九思。俞九思為人謹厚而細緻,遠比他適合撫養孩子。

哪知不過一年,俞九思來信,滿紙牢騷。他告訴哥哥,謝澍頑劣不堪,最愛捉弄人,在他家這些天,無人不受其苦,甚而殃及雞犬,他實在忍受不了,出言訓斥了兩句,這小子表面唯唯而應,夜半竟到書房放火,然後逃之夭夭,幸好打更的老馬警醒,及時發覺,火勢未蔓延開來,不過還是燒壞了一些字畫,包括當年謝百里送大哥的一幅字,毀損大半,只剩開頭。

他在信尾感慨:有其父必有其子,謝瘸子在鵝城臭名遠揚,我們曾勸大兄疏遠此人,大兄偏偏不聽,如今遭其子反噬,悔之晚矣,此子酷肖其父,這一走也好,以免養虎為患。

俞九淵思前想後,無可奈何。他深知四弟為人,信上所言必定不虛,只怕事實還要過分呢。此前他曾有一個想法,待謝澍長成金玉良才,把幼女俞婉瑩許配給他,以續與謝百里的交誼,而今只能暗嘆自己一廂情願。

辛亥年,鵝城光復不久,俞九思來訪,告訴俞九淵:失蹤十餘年的謝澍現身鵝城,在城隍廟擺起了算命攤子。言下不無鄙夷。俞九淵卻大感興趣,令弟弟帶路,要去一探究竟。二人來到攤前,見謝澍席地而坐,一襲黑袍,油漬斑斑,一副墨鏡罩住了半張臉。他見俞九淵來了,並不起身,只是拱了拱手,嬉笑道:今晨佔得乾卦,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見過俞大老爺,謝某這廂有禮了。

俞九淵濃眉一揚,徑直用手杖挑落他的墨鏡,但見此人面黃肌瘦,尖嘴猴腮,一臉憊懶的神色,分明就是一個市井無賴,然而雙目湛然,靈秀尤過其父,不禁暗暗稱奇。他問道:你識得我?

謝澍答:識得識得,師傅算過,謝某六十歲前,有大貴人相助,衣食無憂,俞大老爺便是謝某的貴人。

俞九淵問:六十歲后如何?

謝澍依舊嬉皮笑臉:謝某壽止於六十。

……

俞九淵越聽越奇,於是邀謝澍到府上一敘。謝澍毫不客氣,連卦攤都不收拾,便隨俞九淵而去。俞九思跟在後面,氣得直跺腳。

謝澍從俞九思家逃出之後,在江南四處流浪,從一位野道人學易六年,盡得真傳。俞九淵與他談易理,見他對答如流,勝義迭出,不由起了愛才之心,問他可願回歸正途,到鵝嶺書院讀書?

謝澍狂態畢現:早聞俞大老爺有通人之名,不想竟是俗物,可笑,可笑!

在一側陪坐的俞九思早已不耐,拍案怒斥道:吾兄半生行事,不落俗套,豈容無知小輩搖唇鼓舌!言畢,便要趕謝澍出門。

俞九淵搖手制止,舉杯問謝澍:敢問賢侄,老夫俗在何處?

謝澍拍了拍二郎腿,揚聲道:正邪之分,不在人身,而在人心,我心向善,縱曳尾於泥塗,何妨照人。

俞九淵大笑,心悅誠服。

謝澍繼續說:值此之世,大道不行,各安天命,我命如此,不必強求,老爺若顧念老輩的交情,不如賜些實惠給我。

說不了三句正經話,便回復無賴嘴臉。俞九思被氣樂了,俞九淵則道:正有此意,我送賢侄一套宅院,十畝良田,不過這些田地只可租,不可賣,田租足夠賢侄日用。

謝澍笑而納之。酒足飯飽,他竟哼起了小曲:

……古今多少風流,想蠅利蝸名誰到頭。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兩度封侯。採菊籬邊,種瓜圃內,都只到邙山一土丘,惺惺漢,皮囊扯破,便是骷髏。

詞意超脫,看淡生死。見謝澍僅僅二十齣頭,便有如此修為,俞九淵連呼「奇兒」。他卻不知,此詞即吳鎮的骷髏辭,吳鎮是元朝四大畫家之一,深通易理,嘗垂簾賣卜,隱居武塘,居梅花庵,號梅花道人。教謝澍學易的野道人,一生最服吳鎮。所以吳鎮的詩詞,謝澍都耳熟能詳。

城隍廟是鵝城核心,寸土寸金,雖是商家雲集,卻也魚龍混雜。欲在此地立足,自然不是易事,謝澍早有計較。從俞府出來,正值午後,臨別之際,他特意向俞九淵討了兩壇十年陳女兒紅,稱山人自有妙用。回到城隍廟,他先找老江屠夫,說俞大老爺賜酒,請召集街坊到他攤前喝兩杯。

午後商家大都無事,不出一刻,算命攤前已經密不透風。謝澍腳踩酒罈,說了好一番客套話,最後道明意圖:謝某初來乍到,深知不露一手,便難與諸位高朋為鄰,所以只得獻醜了,請諸位派三人出來,各報一字,讓謝某測其行當,哪怕錯一個,謝某立即滾出城隍廟,絕無二話!

眾商人都覺得好玩:這麼年輕的算命先生,不等人家砸場子,自己先迎上門來。於是在老江屠夫的主持之下,選出三人,一個高而胖,一個矮而瘦,還有一個,瞎了一隻眼睛,三人報出的字竟一模一樣,都是「福」字,這便有些刁難的意思。

謝澍只請三人親手寫字,卻不多問,低頭沉思了半晌,一一道:高胖者是畫師,矮瘦者是棺材店老闆,至於渺一目的青年,則是松鶴樓的跑堂夥計。

圍觀者錯愕了半分鐘,才想起鼓掌。謝澍一戰成名,就此紮根城隍廟。僅僅三年功夫,便獲譽「神算」、「半仙」,傳說其靈驗堪比城隍廟老爺,以致有些人不去廟裡上香,而來攤前問卜。謝澍以為這有損天道,被迫立規,於是有了著名的「三不測」:

一是過三不測。謝澍每天只測三人,倘不幸第四,請明日再來。那十畝地的豐裕田租,使算命收入,反成小節。

二是懷孕男女不測。這一點說來話長,謝澍有一絕技,望氣可知孕否,觀風可知男女。起初,他憑藉此技積累聲譽,最神奇的一次,竟測出一女懷揣龍鳳胎,待瓜熟蒂落,謝澍聲名大噪。不過後來聽人講,有些人重男輕女,一旦知悉女胎,便想盡辦法流產,謝澍聞之勃然大怒,如此傷天害理之舉,自己卻在助紂為虐,由此再也不測男女。

三是心術不正不測。如所問之事,為窺人隱私,或圖謀不軌,這是算命的大忌,除非貪圖卦金,否則都不會接手,不獨謝澍為然。只是謝澍拒絕起來,態度十分強硬,不給顧客留一絲情面,這不免得罪小人,謝半仙之外,遂有謝瞎子之稱,而以後者流傳更廣,以致世人漸漸忘記了他的本名。

算卦依據易理,測字則有賴察言、觀色、窺心。謝澍本極聰慧,少年闖蕩江湖,練就一身本事,凡人在他面前,三句話便見端倪。不過,一旦遇到心機深沉、喜怒不形於色者,謝澍只好在「三不測」外,再加一個不測。

吳玉堂初來鵝城,屢屢聽同事說起謝瞎子的神奇,便去算命。他蹲在攤前,隨手寫了一個「鵝」字,請謝先生測前程。謝澍卻不看字,凝視他好一陣,忽然舉起手杖,作勢欲打,口中高喝:滾!

吳玉堂養氣功夫極佳,號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只是後退了半步,笑道:謝先生何出惡言?

謝澍冷冷道:閣下只信自己,不信天命,緣何來戲弄謝某?

吳玉堂哈哈大笑,丟下一角錢,揚長而去。

據《鵝城誌異》記載,謝澍曾有一段姻緣,媒人即江大道之父江屠夫。江屠夫執掌豬肉鋪之後,常請謝澍讀報,二人於是交好。儘管謝澍告訴江屠夫,師傅給他算命,說他今生無妻,老弟不必費心,江屠夫卻不信邪,天天代他相親,最後相中了一個寡婦。謝澍無奈,只好與江屠夫打賭,說此女住進我家,十日之內,必定離開,賭注為一掛豬下水。結果正如謝澍所言,寡婦只住了四天,便如當年謝澍之母一樣不辭而別。江屠夫敬服之餘,問其緣故,謝澍笑道:不瞞老弟,謝某不舉。

俞九淵死後,平素照顧謝澍一事,便落到陳飛龍頭上;陳飛龍死後,謝澍的生活每況愈下。戰亂之際,田租劇減,加上他不善理財,收支無度,有錢酒肉滿席,無錢只能餓肚皮。其時朋輩紛紛凋零,連膘肥體壯的江屠夫都絕塵而去,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謝澍的孤獨,一如算命攤前的人流。

謝澍死於1950年。年初,鵝城辭舊迎新,算命先生與妓女等一道,被納入取締之列,同時,謝澍的宅院為政府徵用,他被安置到白衣巷,住進白衣先生周義山的舊居,那個逼仄的院落,早被八家瓜分,謝澍僅得一間破舊的廂房。9月,鵝城土改開幕,俞九淵送給謝澍的十畝地,慘遭沒收,不留寸土。時年謝澍已經六十歲,再無謀生之力。夜闌卧聽風吹雨,他想起師父給他算命,壽元六十,這在當時,可謂高壽,師父眼中殊無一絲喜色,此刻他才恍悟,今日的困窘,盡在師父的卜算之中。

謝澍掙紮起床,從床底掏出久違的卦筒,搖了一卦,乃是六十四卦之末:未濟。不由凄然一笑,情知大限已至,於是服老鼠藥自盡。

百丈居士說,謝澍死前一年,與他比鄰而居,他曾照料謝澍的起居,故而聽來了這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掌故。謝澍死後,他幫忙善後,其實無甚可善,此人家徒四壁,唯余床頭半幅字,顯然被火燒過,僅存兩句: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這是陳子昂的感遇詩第三十五。百丈居士知道此字來歷,原是謝百里贈別俞九淵,后藏於俞九思家中,被謝澍放火燒毀大半;後來俞九淵與謝澍相逢,便以殘字相贈,除了留念,未嘗沒有勸勉的意思。可嘆謝澍一生落拓江湖,苟全性命於亂世,並無家國天下之思,這幅字陪他終老,實在荒唐。然而這世道是不是更加荒唐呢?想到這裡,百丈居士不禁念起了此詩的結尾:

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鵝城誌異》寫至謝澍之死,就此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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