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 | 王端廷：我們為什麼看不懂抽象藝術

王端廷

WANG DUANTING

當代藝術評論家，西方美術史研究學者

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外國美術研究室主任，研究員

藝術研究院研究所院美術系教授，研究所導師

前言

的確，抽象藝術是塞尚開創的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最終目的，也是西方現代主義藝術史最偉大的成果。但是，即使是對於生活在同一文化土壤的西方普通觀眾來說，抽象藝術也不是容易看懂的。正如阿爾森·波裡布尼補充的，「儘管抽象繪畫的價值不可低估，但它仍然沒有成為大眾文化的組成部分」。對於觀眾來說，西方現代抽象派藝術更是一部難以破譯的天書。

看不懂抽象藝術，對於西方普通觀眾而言，主要是因為專業的隔閡；對於觀眾而言，除了專業的隔閡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世界觀和思維方式的差異。

抽象藝術真可稱得上是二十世紀典型的藝術樣式了，可是沒有一個人敢斷言它屬於通俗的藝術樣式。對於廣大民眾來說，它仍然像喜馬拉雅山一樣——太高、太遠，無從探測，不可理解。

——阿爾森·波裡布尼《抽象繪畫》

對二十世紀的藝術家來說，最大的挑戰就是了解藝術的抽象語言。

——內森·卡伯特·黑爾《藝術與自然中的抽象》

我們為什麼看不懂抽象藝術

文_王端廷

肖恩·斯庫利 四日 鋁板油畫 2015

中西方世界觀思維方式的差異是根源：

西方理性主義思想體系

亞里斯多德說：「人是理性的動物。」理性是全人類共有的區別於動物的本質特徵。我們知道，人本主義世界觀和理性主義思維方式是古希臘人建立的西方文化的傳統基因。古希臘人在征服自然的經驗中逐漸認識了自然的規律，並在混沌的自然現象中看到了宇宙秩序的表現形式。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把一切自然現象都歸結為數學法則，從而建立了完整的理性主義思想體系，並為西方文化的發展奠定了理性主義的基調。

康定斯基 若干個圓 1926年 布面油彩 140×140cm 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

古希臘人不僅創造了發達的自然科學，而且將數理科學知識運用到文化的各個領域，數理科學更是在藝術中得到了突出表現。盛行於原始藝術中的直觀的自然主義，在古希臘藝術中變成了理性的寫實主義。古希臘藝術家根據數學規律賦予藝術作品以比例、大小、結構和節奏等要素。換句話說，他們通過這些要素來創作一切藝術作品，無論是抽象的廟宇，還是具象的人像。在古希臘人看來，一個整體的各個部分之間存在著一定的比例關係，而「美」就來源於比例的和諧。這種幾何學標準成為西方形式主義美學的基石。

康定斯基 構成第四號（戰爭）

古希臘人建立的理性主義藝術觀念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那裡則體現為對透視學、人體解剖學等科學原理和寫實技法的鑽研和運用。由此，經過數百年中無數藝術家的不斷探索，西方人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寫實主義繪畫體系。這種繪畫能在二維的平面上再現出三維空間中的立體形象，造成一種逼肖客觀自然的「幻象」。看這種繪畫如同面對實物實景，畫中的一切栩栩如生。正如清代畫家鄒一桂看到西方寫實繪畫后說的，「畫宮室於牆壁，令人幾欲走進。」

蒙德里安 百老匯爵士樂 1942-1943年，布面油畫，127x127cm，現藏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

有人將西方現代抽象藝術看成是傳統寫實藝術的對立面，認為抽象藝術是對寫實藝術的背叛。我們應該知道，儘管抽象藝術與寫實藝術是那樣面貌迥異，但兩者有著一脈相承的內在聯繫。從本質上看，西方寫實藝術和抽象藝術都是理性主義的產物，兩者的區別只是牛頓的古典物理學與愛因斯坦的現代物理學的區別。抽象藝術代表了工業文明時代西方人藉助現代科學手段探索宇宙及其奧秘的新成果。從嚴格意義上說，抽象藝術像寫實藝術一樣，它並不是藝術家主觀的臆造，也是對客觀世界的真實呈現。

蒙德里安 構成A

語言是思維的工具。無論是希臘語、拉丁語，還是義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德語和英語，西方人自古至今使用的都是抽象的拼音文字語言，這種語言通過語態、時態、性數和主賓區別使說話人時時刻刻將事物關係劃分得清清楚楚。這種語言的使用使得西方人具有異乎尋常的抽象思維能力，西方人也因此特別擅長科學的探索、發明和創造。

帶感性主義特點的思維方式

人的思維方式帶有感性主義特點。一百多年來，我們對西方自然科學方面的成果加以學習借鑒和利用。對於這些科學技術成果，「知其然」並且「知其所以然」不是一件容易事。

由於感性思維方式，有的人習慣於從外在的表象來判斷事物的內在本質，因而會把有些西方現代文化現象說成是古已有之。例如，道家的陰陽觀念及其太極圖就是計算機二進位的源頭。

就抽象繪畫而言，原始彩陶紋飾、漢字特別是甲骨文和書法就是抽象繪畫的說法在藝術界早已有之，流傳甚廣。例如張大千說：

至於講到這個抽象畫吶，不是現在才有的，在我們最早就有的，我們講書畫同源，寫字跟畫畫是一樣的。殷墟出來的甲骨文的字，你比如馬羊虎狗日月龍，都是畫，就是現在的抽象畫，所以抽象就是把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不要了，取它的精華，所以抽象畫最早。從前鑄金鼎，它上面就有這些奇奇怪怪的圖在上邊，現在我們是看不見的，但是我們就拿殷墟的這個字來看，知道這個畫就是抽象的。

到了戰國時候春秋時候老子的學說，他所講的都是抽象畫的道理，他說以貌取勝，你普通的面貌不要，就只有抽象。他又說無相之相，沒有相當中有相，所以沒有相這個東西有他的精神在，這也是抽象。他還有兩句話說得最明白，他說得其環中、超以象外，我們先在這個圈圈裡做功夫，最後跳出圈子就好了嘛，那就是抽象。

馬家文化彩陶雙系罐上的紋飾

事實上，抽象藝術是西方現代形式主義藝術由表及裡、不斷簡化的產物，有著層層遞進的邏輯關係，現代主義各流派之間的前後關係不可以顛倒，抽象主義不可能出現在立體主義之前。更確切地說，抒情抽象不可能出現在野獸主義和表現主義之前，幾何抽象不可能出現在立體主義和未來主義之前，抽象藝術更不可能出現在史前時代。

中式抽象藝術不是真正的抽象藝術

事實上，很多抽象藝術家也正是用傳統寫意繪畫來附會、演繹抽象藝術，由此「製造」了一種式的抽象藝術。

丁乙 十示 2010

我認為，這種「具有特色的抽象藝術」不是真正的抽象藝術，也就是說，中式感性抽象繪畫背離了抽象藝術的本質，它是一種偽抽象藝術。因為抽象藝術是對世界內在本質的揭示，世界內在的本質是超越於表象的，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抽象藝術是科學，就像數學、物理學和化學一樣，它是沒有民族差異的。有民族差異的科學就不叫科學。我們不能想象有兩種數學，分別叫數學和西方數學，所以我認為中式抽象藝術不是真正的抽象藝術。抽象藝術就是抽象藝術，它是純粹的。如果抽象藝術之前有這樣一個定語，這種抽象藝術就是可疑的。抽象藝術是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探索，是人類對自然內在規律的認識和把握，從某種意義上說，抽象藝術呈現的是宇宙的微觀或宏觀世界、客觀世界的內在規律和秩序。

保羅·克利 死與火

康定斯基說「數是一切抽象表現的終結」，一個數理知識缺乏的人是不可能創作出真正的抽象繪畫作品的。抽象藝術是人為的、理性的產物，幾何抽象繪畫的每一條線都是用儀器畫出來的，是非常精確的。胡塗亂抹不是抽象繪畫。許多畫家用潑墨潑彩手法、依靠水墨和色彩流動的隨機性和偶然性來「製造」圖畫，這類圖畫與自然中的雲彩、太湖石的形狀和雨花石的紋理相類似，仍然模擬的是自然事物的表象，它們絕不是抽象繪畫。我認為「抽象不是不像，而是最像」，換一句話說，「抽象藝術揭示的是表象背後隱藏的真相」。抽象藝術的本質是「理」而不是「意」。作為理性主義極端化的產物，抽象藝術特別是幾何抽象藝術是離感性藝術最遠的極點。

我們為什麼需要抽象藝術

我們所處的是一個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的社會。建設工業文明需要理性與科學，生產力的提高來自對科學技術的掌握。西方現代藝術史告訴我們，藝術雖然不能直接創造物質財富，但它應該、也可以給社會和民眾提供理性主義和科學的觀念和思想。

正是因為處在這樣一個工業化時代，抽象藝術擁有了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無論如何，抽象藝術所具有的理性精神是我們所需要的。

馬列維奇 至上派構圖：飛機飛行 布面油畫 58×49cm

抽象藝術是對宇宙和生命本質的探究，從理論上說，宇宙是無限的，其內在真實奧秘也是難以窮盡的，因而抽象藝術擁有無限的未來。我們看到，隨著計算機技術的應用，各式各樣的新的抽象藝術成果正在不斷湧現。可以相信，這些新的抽象藝術作品會讓我們對宇宙和生命的本質有更加深刻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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