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家的「人文意識」

書法家的「人文意識」

鄭曉華

書家要有「人文意識」，這在本學界應該說已成老生常談。但大家說歸說，對於到底什麼是「人文意識」，書法應該如何理解它，卻未必盡然心中了了。

要說明「人文意識」，我想首先要說明什麼是「人文」。然後再看看為什麼書法藝術對於這一問題這麼重視，別的藝術為什麼不這樣提（至少他們並沒有這樣急切、強烈）。也許這樣我們可以看出一些問題。

從字源學角度考察，「人文」的「文」，其本義為花紋、紋理。這是一個象形字。在甲骨文中，為縱橫交錯紋理之形。《說文》也說：「文, 錯畫也。象交文。今字作紋。」它具有某種圖象的概括性質，有各種各樣的美感。由此後來引申出多種相關含義，如美好、優雅、華麗、文明等；並進一步引申出來指稱自然和社會的某些重大事物或現象，所以張懷瓘在《文字論》中說「文」乃「道之煥焉」（「道」的美好顯現）。「日月星辰」是「天之文」，「五嶽四瀆」是「地之文」，「城闕朝儀」是「人之文」。「人文」之「文」，比照「天文」、「水文」等概念，我想其立意主旨應該在「人之表現」、「人之展示」；凡是與人相關、表現人的本質、展示人的內在精神的一切事物、現象，包括思想、情感、倫理、道德、審美、藝術等，都是人之「文」。現代學科分類中，人文學科所涵蓋的，正是這樣一些內容。概括地說，「人文」就是人的精神的外化。

那麼什麼是「人文意識」呢？

心理學上的「意識」，是人類特有的一種心理運動形式，它是人類心靈對外部世界的一種概括反映，具有自覺、能動、社會化等特徵。書法藝術理論中所說的「人文意識」，從主體上說，我想即是指那種自覺的向「人」（人的情感、人的精神）、社會、人本「靠攏」或「介入」的傾向。書法原來是一種實用文字書寫，一種純粹的生活實用行為，完全可以不考慮人的情感、精神因素，而只服務於其「工具」特性。但後來的文人為了滿足情感表現需要，豐富精神生活，「收編」了書法，擴充了書法的「容量」，發展了書法的功能，使的「寫字」成為一門與詩歌、音樂、繪畫、舞蹈具有同等地位的藝術。為了保證「文人書法」的文化品格，書法「從業者」必須努力與工匠劃開界限，在主觀上加強寫字的「表現」特徵（個人的、社會的）。我想這就是書法家主體上的所謂「人文意識」的內蘊所在。從作品角度看，強調書法的「人文意識」，那就是從「受體」（創作者是「授予」方，筆墨形式是承載者、受者）角度對同一問題提出要求。增強書法形式對「人」——人的情感、人的精神的表現的「適應性」，拓展其形式寬度和高度，容納更多的心靈因素——包括人的自由與個性，以及人對社會做出的各種反應。我想這應該是「人文意識」的又一內涵要求。機械摹古的作品，其精者視覺上我們不能說它不賞心悅目，但它缺乏書法作品應有的內蘊，缺乏藝術家應該在藝術作品中訴諸視覺的審美表達，因而歷來為史家所詆。

當然，書法人文「意識」、「價值」的實現，僅僅強調上述兩方面，我覺得還是不夠的。因為立足於近代「藝術」的概念談書法，我們已不能把書法的文字排除在外。文人藝術的重要特徵是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這裡創作者既是書家同時也是作家、詩人。他抒發情感、狀寫心志，不是單一靠書法或詩歌，而往往是多種「語言」並用，水乳交融，難分彼此。這是文人書法與匠人書法根本的不同點。所以我們談「人文意識」，也不能忽略詩、文、思想、哲學等方面的修養。

在傳統社會中，書法應該說具有與詩歌、音樂、舞蹈等純藝術同等重要的地位；在藝術「大家族」中，書法還應該說是個「大戶」。但實際上，書法的地位一直非常脆弱。我們很少聽說文學家、音樂家呼籲要加強「人文意識」。他們沒有這種焦慮。歷史上有作家提出過「文章合時宜而作」，呼籲增強創作的「時代性」和「人民性」，這是針對當時流行的「宮體詩」或唯美主義創作傾向而發的，沒有人為文學、音樂是否在關注「人」而擔心。究其原因，我想大概在：文學、音樂這些藝術門類本來天生就是和人情感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大藝術」，它們的產生直接導源於人類的情感表現需要。它們沒有遊離於「人」的情感世界之外的純實用「史前史」；從它們的藝術形態上說，它們也不存在可以遊離於「人」的情感之外的「純實用藝術」的可能性。因而它們的理論家可以高枕無憂，從來不必為此操心。書法不一樣，書法以漢字為載體，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它並不是可以和詩歌、音樂等可以並起並坐的純藝術。而在其實際存在形式中，它始終是和作為生活工具的實用藝術聯體並存。書法可以離開情感、離開「人文」而存在。因而，強調書法的「人文意識」，就成為文人維護書法藝術品位和純潔性的手段。

客觀地說，由於書法藝術是借用了漢字作為藝術載體，而漢字形體美的創造，並非和學問、思想、文才完全相比類，也幾乎不必依賴情感因素。作為一個特殊書寫技能的掌握者，在相當程度上，學問並不直接影響他書法水平的提升或視覺語言的創造（只有在極高端的層面，視覺語言的創造或轉換，非擁有深厚的學養支持難以實現）。這種客觀可能性及其他多種社會原因的存在，就不能不引發部分書家的急功近利傾向：書法家不讀書，除了背幾首古詩，什麼「少陵詩，摩詰畫，左傳文，馬遷史，薛濤箋，南華經，相如賦，屈子離騷」（鄧石如《居室聯》），完全沒概念。這是對書法「道統」的背離，也很可能是對千百年來由無數代文人苦心經營而塑造的書法文化品格形象的嚙噬和消解。因而主流文化界加以排斥和反對，是必然的。

所以書界揭櫫「人文意識」旗幟，強調書法的時代性、現代性、主體性及博綜合群藝的創作能力（這都是急功近利者不易達到的），守望和維護千年書法的「道統」，這既是時代的呼喚，也是歷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