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睞有約|逄小威：很多老藝術家還沒來得及拍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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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優的審美特別好，如果不是做演員，他可以成為非常優秀的攝影家。」

「我拍的兩千多個名人中，展出前自己要選照片的，只有姜文。」

「漂亮的東西都是短暫的，樸素的才最耐看。」

在這個講究包裝的時代，一位攝影家卻花了四年時間說服了1000多位明星拍攝素顏照，這些照片於2005年電影100周年之際推出，立刻一鳴驚人，未經粉飾的黑白面孔衝擊力很大，讓觀者看了心中或悲或喜，彷彿能感受出這些人當時的心境。

▽張藝謀 攝影/逄小威

這位攝影家就是逄小威，1956年生於北京，曾與葛優一同考進全總話劇團，之後赴日學習肖像攝影，其人生軌跡就此改變。

5月28日，逄小威的「膠片時代的面孔」攝影展在山水美術館的第二屆國際藝術大展上開幕。6月4日，北京青年報天天副刊「青睞」第40期講座，特邀逄小威先生為大家現場講解這些照片背後的故事，揭秘電影和影人最真實的一面。

能夠親得攝影大師「導覽」，這是怎樣的榮幸，讀者們激動之餘頗有些緊張，可是眼前的逄小威卻彬彬有禮，舉止真誠，甚至面對個別「不靠譜」的問題，他也仍十分耐心地認真回答，或許，也正是這份真誠，才能打動那些「見多識廣」的明星，而拍攝這些人，逄小威並無炫耀之心，他最為遺憾的是，很多老藝術家，還沒有來得及拍，便已經離世。

| 自然、樸素、真實，是我的原則

我過去是話劇演員，上世紀80年代末，我去日本學習攝影，主要是人像攝影，2002年，我與愛人回國，跟電影劇組合作，當時我們跟的一部電影是《周漁的火車》，由鞏俐、梁家輝和孫紅雷主演，我把拍的他們的照片放大以後掛在家裡。後來有一天電影資料館的岳曉湄老師到我家裡，看到照片后對我說，2005年是電影一百周年。我聽了后覺得這可能是我為老藝術家拍肖像的一個機會，後來我就跟愛人用了四年時間，到2005年的下半年，我們前前後後跑遍了所有的電影製片廠、電影的創作基地包括他們的家裡和他們的工作室等等，凡是我能去到的地方我都去了，最終拍了1000多個藝術家的素顏肖像，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一張張的黑白面孔。

▽馮小剛 攝影/逄小威

我是用膠片來拍的，沒有化妝師，也沒有服裝師、造型師，因為我當時想拍的就是每一個人都是樸素、自然、最真實的樣子，生活中的樣子，不管他們扮演過多少藝術形象，我希望他們拍照時不是去扮演別人，而是還原生活中的自己。

所以自然、樸素、真實，是我攝影追求的原則，還有一個就是追求品質，我一直使用膠片拍攝，在乎的就是膠片的品質，就是那種自然真實的感覺，直到現在我也在使用膠片。現在我拍攝的關於戲曲的照片，就是使用更大的膠片，還有芭蕾舞、殘奧會冠軍等，都是使用大的膠片。

我們的這個展覽做過很多次了，這個展覽的所有原版底片已經被國家博物館收藏。國家博物館到現在一共收藏了我三個系列的底片，一個是電影人的一千多張，一個是所有的奧運冠軍，還有一個是最近剛剛完成的京劇。

▽斯琴高娃 攝影/逄小威

| 很多老藝術家在拍照時已經病重

于是之不知道我在拍他

這次展覽中大概有二十多幅照片，是我十三四年前拍的，照片中的這些藝術家已經離開我們了，比如湯曉丹導演拍照時穿的就是病號服，是在上海醫院裡拍的，拍的時候他已經將近九十歲了。

項堃老師也離開了我們，他是《南征北戰》裡面的張軍長、《烈火中永生》的徐鵬飛，拍的時候是在他們家樓下，也已經九十多歲了，拍完大概一年多以後就走了。

李默然老師演過《甲午風雲》中的鄧世昌，他在北京醫院裡住院很久，因為在醫院裡不方便拍，所以等他出院之後我去他家裡拍，照片是在他們家裡的陽台上拍的。當時光線非常暗，沒有辦法就用了大光圈，用了長一點的時間曝光，當時他的身體狀況還不是特別好。

高保成老師，演過《上甘嶺》、《暴風驟雨》，還有《閃閃的紅星》中潘冬子的爺爺，在我印象里他是一個很高大的壯漢，我去拍的時候，一開門卻把我驚住了，是很弱很瘦小的一個老人。我當時有些不相信。因為他病得很嚴重，身體不好，我就在他家的床上為他拍了照。光線從窗戶外射進來，光線很弱，只能是開大了光圈。

李緯老師演過《菊豆》、《小城之春》等，去拍他的時候他已經坐輪椅，不會說話了。我們下午到他家裡，拍的時候光線也是很暗，他坐在輪椅上，我們將他推到後院，很窄的一個小夾道，一點光都沒有。等拍完以後，他和我招了招手，我轉過身來給他鞠了一躬，因為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面了，我們曾經也在一個劇組裡待過，特別喜歡他，認真極了的一位老藝術家，不管戲多戲少，沒有他的戲的時候，就坐在角落裡準備著人物，一句話也不說，這就是我們老一輩藝術家。

于是之老師，我拍他的時候，他不知道有人在拍他，因為他當時病得很厲害，已經不認識人了，就是在他的房間裡面拍的，也沒辦法叫他下樓，他平常就已經閉門謝客了。我大概前後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和他家裡溝通，希望我有這麼一個拍攝的機會，因為我太喜歡他了，是不得了的一位大藝術家。

▽于是之 攝影/逄小威

葛存壯，葛優的父親。我跟葛優是一起考的文工團，一起進的文工團，我當話劇演員的時候，每次排完一部戲后，老爺子都去看，看完之後就會把我們招到他家裡去，然後備上一點小酒、一點花生米，就和我們聊，幫助我們分析戲，分析角色，分析當時的舞台情景，講得很細。

▽葛存壯 攝影/逄小威

郭振清，《平原游擊隊》里的李向陽，他還演過《英雄兒女》里的團長。去拍他的時候他也已經是半身不遂了，坐在輪椅上，因為天氣有些冷，家裡怕他冷，下面就拿棉被把他裹起來，因為我只拍肖像，從上面也是看不太出來。

▽郭振清 攝影/逄小威

問：您拍照時是如何抓取人物眼神的？這些照片讓人覺得特別生動。

逄小威：我一般拍攝的時候，不太提示他要怎麼樣，我不會改變他，我尊重他當時給我的這種狀態，因為在拍攝之前，我們已經溝通過了，我告訴他我是誰，我要給他拍攝，我為什麼要給他拍攝，他的照片將來會在什麼地方使用。

年輕演員會問我要不要化妝，我說不需要，我也不會帶化妝師來，他們問我穿什麼呢？我說平常怎麼穿就怎麼穿。拍攝時間大概是一二十分鐘，我都不能耽誤他們太久。有的時候約一個人是很難的，像張藝謀導演、陳凱歌導演，有的都是要約一兩年，因為他們太忙了，比如我1月份約的，會在3月份拍，但是約的那天到底是什麼情況，有沒有光，下不下雨都不知道，所以就只能順其自然了。

▽梅婷 攝影/逄小威

問：拍照時您需要和他們聊天，以讓他們放鬆嗎？

逄小威：拍的時候是事先約好的，他們都知道，會簡單聊幾句，拍攝的時候說話很少，因為我希望現場是安靜的，讓他們能夠專註一些，不去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而且我不對他們的表情提出任何要求，該什麼狀態就什麼狀態。

問：您覺得黑白影像和彩色影像二者的區別在哪？

逄小威：我喜歡黑白影像，因為它更簡練，更有力量，更概括。黑白和彩色的關係，我覺得黑白像詩，彩色更像小說，面面俱到，娓娓道來。我希望黑白影像更有詩意、更簡潔、更樸素。

問：您的照片都是在自然光線下拍攝，為什麼都要用自然光而不是用燈光器材，因為有輔助設備的話，拍攝可能效果會更好？

逄小威：一來我喜歡樸素，我過去做演員，我們最大的一個忌諱就是虛偽，矯揉造作、弄虛作態是我們最怕的，樸素、自然、真實對我來講，真的像藝術生命一樣珍貴，生活中就是這樣的，哪怕有瑕疵，哪怕有缺陷。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可能將他們領到攝影棚，時間不允許，經費也沒有。

▽章子怡 攝影/逄小威

問：您剛剛說到經費不足，那您為什麼還一直堅持用膠片而不是數碼設備呢？

逄小威：因為我覺得它們在品質上不一樣，我做了很多年的對比和測試，比如，色彩的關係，放大以後的層次的感覺，還有質感，膠片和數碼還是不一樣的。

問：後期製作和拍原片，這中間大概的修正率是多少？

逄小威：曝光的時候我會調一些影調之間的關係，其實我們用現在的技術手法把臉修得很乾凈是很容易的，但是我覺得人到了一定年齡，長斑什麼的很正常，應該尊重自然順其自然。就像楊在葆老師這一張，我們就沒有去修什麼斑點，一點妝都沒有。

問：作為葛優的好友，您肯定是拍過很多張他了，展出的這張是您最喜歡的一張嗎？

逄小威：也不是，這張主要是配合系列拍的。我剛學攝影的時候就是拿他練練手，他自己也喜歡攝影。我們開始做演員的時候，經常到外地演出，他那時就帶著他父親的一個135相機，走到哪兒都給大家拍照片、拍合影，演出結束之後就自己在家洗，等上班的時候分給我們。

▽葛優 攝影/逄小威

問：葛優拍照水平如何？您有沒有看到他拍的照片會很驚訝，覺得他拍得出來但您自己拍不出來的時候？

逄小威：肯定是有的，一開始他的起點就很高，他父親也喜歡攝影，尤其他在北影廠生活的環境，他要是不做演員應該會是不錯的攝影師，而且他還會拉二胡，音樂感覺也非常好，很有才，又是一個很認真的人。葛優的審美特別好，他對藝術的把握，包括生活中的審美，細節注意得非常好。

問：對於不是那麼熟悉的人，在拍攝時要怎麼去抓他的特質？

逄小威：除了這個系列之外，我還拍攝了奧運冠軍，主持人、音樂人，我不可能對每一個人都熟悉，就盡量在拍攝前查一些資料，但是有一些人一見面，我就差不多知道該怎麼拍他了，這種敏感還有。

問：您每次拍完照片后，需要挑好照片后再給被拍照者看，去讓他們挑嗎？還是您自己決定？

逄小威：到現在我拍了兩千多個名人了，自己要選照片的只有姜文，剩下的就是我自己做主。因為在拍姜文的時候就有約定，照片展之前先讓他看一下，可見他還是與眾不同，現在展出的照片是我喜歡的，我也希望他能選這張，結果他真的就是選了這張。其實每次選照片，我的原則是首先技術沒問題，然後是他的狀態，反覆比較，還有就是大家不常見的他的表情。

▽姜文 攝影/逄小威

問：您覺得老一輩演員和新演員在氣質上有什麼區別嗎？

逄小威：我真是喜歡過去的老藝術家們，因為他們的生活、閱歷、受到的教育，還有當年的文化氛圍與現在有很大不同，展現出的氣質也與現在的年輕人有很大不同。而且他們對於藝術的尊重、敬業，更與現在不同。現在的年輕人機會多了，可能同時「跨著」好幾個戲，幾天就一集，過去可能一兩年才能有一個創作機會，所以過去拍一部電影要體驗生活，要反反覆復修改劇本。過去的創作機會沒有那麼多，資金也沒有那麼多，但是老藝術家真的是有很多經典的作品。

問：老藝術家和現在的演員所受的教育不同，從臉部反映出的也是不同的？

逄小威：一定是不同的，一個人的經歷，他所讀過的書，你從他的臉上是能看出來的，從眼神中你是能感受到的。骨子裡的氣場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們現在還是需要沉澱，我們有的時候有些太急了。現在是只要你長得漂亮，你的機會就大把的，但是像過去，像于是之，真的不是靠臉去成就的，是靠藝術、修養、文化還有對藝術的態度，所以說他們的東西就耐看。

現在的人想出名，急於求成，我的朋友剛剛從攝製組回來，很多年輕人在表演之前一定要看自己的妝好不好、髮型怎麼樣，在乎這種太外在的東西，其實我們在做演員的時候一定要投入角色，愛你的角色而不是愛你自己。

現在人們都一定要漂亮，一定要時尚，其實我認為漂亮和美是不一樣的，美裡面有漂亮，但漂亮不一定是美。漂亮是簡單的、膚淺的，但是美是不一樣的。

老藝術家可能不太在乎自己，他們給你的是一種他們的人生閱歷，他們的個性，很沉穩，不會在乎今天穿了什麼。我覺得樸素才是最耐看的，漂亮的東西是短暫的，但是美的東西是長久的、有分量的。

▽謝晉 攝影/逄小威

問：對於我們這種攝影門外漢，能請您給我們提點建議嗎？

逄小威：拍人像的話，我個人覺得此時此刻你為什麼要拍他很重要。就是說，你想拍他一定是他的什麼打動了你，你要去抓他最有特點的地方。臉是最豐富的，是最能傳達情感的。

問：您最喜歡的攝影家是誰？

逄小威：老的比如說安塞爾·亞當斯、愛德華·維斯頓、理查德·阿維頓，當代的上田義彥、邁克爾·肯納等。

整理/張嘉 李朝陽

攝影/師雨佳 劉世傑

編輯/張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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