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范雨素 | 嚴鋒

嚴鋒：這篇在微博被屏蔽了，這是我最擔心的，因為我認為過分的炒作對范雨素未來的生活和文學發展都是不利的，而封殺就是最強烈、最具有破壞性的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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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范雨素》我是一口氣看完的，有一種被抓住捲走的感覺，非常被打動。

打動的原因，作者有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意志，既任性恣肆，又聽天由命，這使得整個敘事既貼近生活本真的苦難，又超越了那種常見的祥林嫂式的抱怨與哀嘆。這也使得她的文字呈現出一种放縱隨意，又克制隱忍的奇妙狀態。

比如這樣的段落：

看這些小說，我感到一餐啃兩個紅薯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呀。不用偷，不用搶，也沒有人打我，還有兩個紅薯吃，還能看閑書。少年的我，據此得出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滿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說看得太少了。

這種既像是抗議又像是滿足，既像是自慰又像是自嘲的風格，有一點余華的味道。

我們可以將之稱為生活流、自然流、生命流的寫作，總之是一種流水體：句子短，段落短，節奏快，我手寫我口，我口隨我心。通篇文字不長，但寫到的事情很多。每件事都是浮光掠影，小小波浪，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傳奇戲劇性，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悲劇性，但就這麼一波連著一波綿綿不絕地流下去，讀者就不知不覺被這流水的力量帶走了。

基本上這就是范雨素爆紅的關鍵。

就內容而言，表面上看，小資中產離范雨素的生活相隔十萬八千里，但其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每一個被范雨素打動的人，都不是矯情，不是獵奇，不是施加廉價的同情，而是在范雨素的生活流中看到了自己。

《我是范雨素》，就是《我們是范雨素》。

我就看到了自己。裡面的人和事，其實我都不陌生。我小時候在農村多年，我周圍的農民就是像范雨素一家那樣，貧困，辛勞，努力，無奈，不甘，達觀，安命。我們村也有一個像大哥那樣的文學青年，被退的稿子有一麻袋，常和我的國小老師一起高談闊論。的每一個村子里都有一個文學青年，有一個大哥，有一個高加林，有一個祁同偉......

文學青年又何止在農村？城市的文學青年與農村的文學青年有本質區別嗎？我們對生活的追求，對超越自己苦難庸常生活的追求，對美的追求，對各種可能性的追求，有區別嗎？

裡面的堅強而無奈的母親，至愛而終將以各種方式離去的兄弟姐妹，甜蜜而又令人頭痛煩惱的子女成長，遠離故土飄零異鄉的浮萍生涯......這不都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故事嗎？

范雨素太多了。

《我是范雨素》中有一種對生活的熱愛，對美好事物的熱愛，對文字的熱愛。這種熱愛，惟其簡單質樸，格外感人。在這個矯情、世故、虛飾的時代，有一種直指人心的力量。比如這段：

大女兒學會了看小說后，我陸陸續續去潘家園，和眾舊貨市場，廢品收購站，給大女兒買了一千多斤書。為啥買了這麼多呢？有兩個原因，一是論斤買太便宜，二是這些進過廢品收購站的書太新了，很多都沒有拆下塑封。一本書從來沒有人看過，跟一個人從沒有好好活過一樣，看著心疼。

范雨素的走紅，是必然的，因為我們人人都是范雨素，必然會出現這樣一個人與我們共鳴。但范雨素的走紅，也是偶然的，同樣因為我們人人都是范雨素，所以更多的范雨素必然湮沒於眾人之中。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范雨素的走紅，對於她個人來說，既幸運，又不幸。我想強調一點：我們對《我是范雨素》產生強烈的共鳴，這並不代表范雨素是個文學天才，不代表范雨素具有很高的文學素養，也不代表她以後的作品能夠有同樣打動人的力量。這兩者千萬不要混為一談，但不幸的是，目前媒體的瘋狂炒作，正在把這兩者混為一談。而這種有意無意的混淆是可能會造成不幸後果的。該降溫了，該剎車了，該還給范雨素一個安靜的生活了（但我真懷疑是否還能）。

事實上，《我是范雨素》這樣以個人真實生活為內容的自傳體作品，很多人都能寫出來。我有一個信念：每個人都是某種潛在的作家，每個人的一生，都能寫好一本動人的書，那就是關於每個人的一生的書。但這並不代表每個人都是作家，都能做好作家，都能以寫作為生，那是職業作家的活兒。

我前面說了，范雨素文字的力量，在於其真實。但文學光有真實是不夠的，真實更不是成為作家的充分條件。還有虛構、想象、結構、修辭、節奏、思想等等，這些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靠暴得大名能彌補的。如果誇范雨素的文筆是「祖師爺賞飯」，這不是在幫她，而是在害她。

想想看：在《我是范雨素》之後，她原來的工作生涯必定戛然而止，還有哪家敢雇她？那麼，她能從此靠寫作為生嗎？我認為至少現在她還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我們不能既斷了她的後路，又拚命把她推向一個她不堪承受的前路。不僅是對她這樣一位被推入盛名的新手，職業寫作對任何一位優秀的作家來說，都是極為艱巨的挑戰。要知道，劉慈欣在寫出《三體》之後，還在娘子關電廠工作了將近10年。

現在的希望：一是公眾、媒體和網路降溫，二是看范雨素及其朋友圈的自制力。我最新看到的報道是范雨素宣布不接受任何採訪，並從外界消失。這是一個好消息。從文章來看，她是堅強而富有韌性的，她的生活和文學道路還很漫長，祝她好運！

面對記者的追訪，范雨素略帶局促，但仍儘力面對：「我覺得我如果不說，我是對你們的不尊重，人活著都.....當然你們生活比我好得多，但怎麼說，都生存不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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