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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如先生的學術境界和人間情懷

烏龍院(1993年吊嗓靜場錄音)

來自爾雅國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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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如先生京劇唱段錄音

認識吳小如先生或讀過他文章、聽過他講課的人,莫不對吳老高潔的風骨、正直的人品、率真的性情、淵博的學識、精闢的見解肅然起敬;同時,稍微了解一些吳老經歷或境況的人,又會為他感慨唏噓!儘管我已做好了承受這種落差的準備,然而,11月24日下午第一次走進中關園吳老家中,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這是一套逼仄的三居室,面積不過六七十平米,地板還是毛坯房的水泥地。屋內陳設簡陋,擺著幾樣老式的舊傢具。這樣的傢具,從甘肅農村長大的我,也僅在八九十年代見過,現在回鄉基本看不到了。順著保姆指點,我迫不及待走進吳老房間。吳老斜靠在床邊一個舊沙發上,看到我進來,示意我坐下。因為得過腦梗,他的右半側身子不能自如活動。看著老人枯瘦的雙手在空中艱難地示意,我趕緊坐在他身邊一個小凳上。環顧四壁,淚水不由浸滿了我的眼眶。我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蝸居中的孱弱老人,就是引領無數像我一樣的讀者領略古典詩文之美的北大教授,就是太老師劉敬圻和沈玉成、王水照等著名學人在文章或言談中一再提及且非常欽敬的小如先生,就是學兼經史子集、精通文字音韻訓詁考據、在詩文戲曲小說楹聯書法等領域都取得了卓越成就的大師通才……然而,老人那流露著和藹、堅毅、狷介、誠摯和熱情的目光,又分明在自信地回應:「對,我就是吳小如!」

一、「我們那一代治古典文學的頂尖學者」

吳老祖籍安徽涇縣茂林,1922年出生於哈爾濱。從牙牙學語時起,祖母和母親就以中華書局出版的文言《中華故事》為藍本,用他能聽懂的語言講述過不少故事,這培養了他對文史的濃厚興趣。父親吳玉如是現代大書法家,學殖深厚,工詩擅文,曾任津沽大學中文系主任、天津市文史館館員等職,幼時給他講授過唐詩和《論語》等國學典籍。吳老說他三大業餘愛好中的書法、寫詩兩項(另一項是看戲),就受父親影響。談到這裡,我恍然發現,吳老取得卓越成就的古典文學、戲曲評論、書法等領域,恰恰都是他的興趣所在。可以說,他後來的成就正是幼年興趣抽枝、開花並自然而然結出的果實。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吳老,吳老笑了,說感興趣就樂在其中,就會鑽研。我提到,現在很多家長帶著孩子在課餘上各種特長班、興趣班。吳老斬釘截鐵地說:「那沒用,是強加給孩子的,孩子不一定感興趣。關鍵是要發現孩子的興趣,往『正』的方面引導、培養。」

「九·一八」事變后,吳老全家遷居北平。1935年,他從北京私立育英國小畢業,升入育英中學。1936年秋因全家移居天津而轉入南開中學。1941年從天津私立工商學院附中升入工商學校商科會計財政系。從1943年起,吳老先後在天津私立達文中學、志達中學、聖功女中等學校教國文。青少年時期,吳老於上學、教書之外閱讀了大量的課外書籍。在父親的熏沐下,他背誦了不少古典詩詞和古文,通讀過《四書》、《詩經》、《楚辭》等古籍。因為做著作家夢,上國小時,他很愛讀《三國》、《水滸》、《說唐》、《七俠五義》和《施公案》等明清白話小說,後來擴充到譴責小說、武俠小說甚至鴛鴦蝴蝶派的作品。進入國中后,他的閱讀視野拓展到魯迅、茅盾、老舍等五四以來作家的作品、翻譯小說甚至英文原著和英譯本小說,並開始撰寫評論廢名、錢鍾書、張愛玲等作家作品的文章在報刊上發表。這些書評不僅飄逸著少年的清新和銳氣,而且蘊含著較深的底蘊和獨到的見解,至今尚為人稱道。

高中階段,吳老碰到了對他「做學問」影響最大的三位老師中的第一位——語文老師朱經畬先生(另外兩位是俞平伯和游國恩先生)。朱老師不僅講授重要的國學典籍,還使他知道了重要的學者著作和學術流派。康有為、胡適、顧頡剛等人的著作和觀點,治《詩》學者於毛、鄭、孔、朱外還有姚際恆、方玉潤諸家,史學上的「六家」和「二體」等等,他都是在朱老師課堂上了解的。從此,他便按圖索驥,在課外下功夫閱讀。比如,因避水災陪祖母暫居北京期間,他曾手抄過不少國家圖書館藏關於《詩經》的資料;後來又因閱讀程樹德《論語集解》廣泛搜集關於《四書》的著作。

如果說祖母、母親和父親的陶冶煦育培養了吳老對專業的濃厚興趣,朱經畬先生的引導使他初步領略了治學門徑的話,那麼,青少年時期豐富多彩的課外閱讀則為他以後成為「大家」夯實了最初的基址。回憶及此,吳老反覆強調課外閱讀的重要:「老師當然重要,但教給你的東西總是有限的,這就需要大量的課外閱讀填補。」說到這裡,吳老不無感慨地說:「現在的孩子可沒有那麼多時間,成天寫不完的作業!」

抗戰勝利后,吳老考入燕京大學中文系,入學后發現這裡洋味太濃、官氣太重,不到一學期便要求退學。後來又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此時他已成家生子,需要找個「副業」補貼家用。老前輩林宰平是最早發現沈從文文學才華的人,得知他愛讀沈先生的小說,便介紹二人在家中相見。沈先生了解他的學業和家庭情況后,建議他轉到北京大學,說到城裡好想辦法。於是他聽從勸告轉入北大,清華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先生聞之嘆息道:「好不容易招了個好學生,可惜轉學了。」到北大后,沈先生將自己主編的《華北日報》副刊交給他負責,這樣可以每期拿到一筆編輯費。他沒有辜負老師的信任和器重,將報紙辦得有聲有色。著名作家邵燕祥就是他那時在來稿中發現並提攜成長起來的。

負笈三校期間,吳老先後親炙於朱自清、俞平伯、沈從文、廢名、游國恩、周祖謨、吳曉鈴等名師,並得到林宰平、章士釗、陳寅恪、梁漱溟、魏建功、顧隨等國學大師的賞識。在這些先生中,對吳老「治學」影響最大的要數俞平伯和游國恩二位先生。

俞先生踵武其曾祖曲園先生開創的治學路徑,不管是研究經史詩詞,還是《紅樓夢》,始終從原始材料出發,經過獨立思考,在具體問題上提出新見和勝解。吳老聽俞先生講過杜詩和周邦彥詞,受業期間學會了如何有根有據地開動腦筋。有一次,他請教如何把一首作品的典故出處註釋確切、講解清楚。俞先生告訴他,首先要熟讀作品,比如注唐詩,最好把唐以前的書熟讀,但這顯然不可能。那麼,至少必須把要注的作品讀熟,以後遇到相關材料就會一觸即發,久之自然得心應手。

吳老曾上過游國恩先生的《楚辭》課,後來又協助先生選編先秦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他將游先生的治學方法總結為:首先儘可能全面地搜集材料,「述而不作」。其次對材料加以抉擇鑒別,對前人成果進行衡量取捨,「以述為作」。若步武前賢還不能解決問題,就根據學識和經驗「創為新解」。由於新解是在祖述前人的深厚基礎上開花結果的,故本固根深、枝繁葉茂,絕不會曇花一現、一吹就倒。這些方法和經驗,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吳老治學的「夫子自道」。

1949年大學畢業后,吳老先到津沽大學中文系任教。兩年後,在當年入學考試閱卷老師、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先生的舉薦下,到燕京大學國文系任助教。1952年院系調整后,又到北京大學中文系任講師。從此,吳老告別了少年時期青澀的作家夢,專心致志地走上學術道路。在半個多世紀的治學生涯中,吳老憑著傳承學術文化的使命感和「疾虛妄,實事求是」的態度,夜以繼日,筆耕不輟,逐漸構築起一座博大精深的學術大廈。這座大廈絕非一時應景的「形象工程」或「政績工程」,時過境遷便廢棄荒蕪、轟然倒塌,而是精心結構、巍然屹立在現代學術史上的里程碑;亦非莊嚴肅穆、拒人於千里之外,構築它的磚瓦——大多數文章文辭清雅平易,中學生都能賞心悅目地閱讀,同時著名學者、教授也不能不為其功底之紮實、見識之高卓而折服,從而獲得某種方法論的啟示。

在傳統學術轉型的20世紀初期,湧現出了一大批學術視野開闊、學殖深厚廣博的碩學鴻儒。吳老在他們的熏陶下逐漸樹立起這樣一種「守正」的學術理念:治學並無謬巧可言,必須下苦功夫、硬功夫;只有學識淵博的人才可能對某一門學問提出立於不敗之地的創見、新解。談到這裡,吳老繼續闡釋道:「經史子集四部皆文學,都可以看作文學研究的材料,治文學史最好四部之學都懂一些、四部之書都讀一些,這樣才可能融會貫通、提出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見解。」這個看法和清儒章學誠「六經皆史」的提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深知治學三昧的甘苦之言!

吳老青少年時期即有博覽的習慣,在「守正」治學理念的指引下,更是如饑似渴地苦讀勤思。讀大學時,他每聽一門課,都要涉獵某一類專書。工作后,不論是備課還是從事學術研究,涉及到某個問題,都要儘可能竭澤而漁。平時他總是手不釋卷,大有無書不讀之勢。現在右半側身子動轉不便,還在床側築起一道「書牆」,每天都要讀好幾個小時的報紙和書籍。常年孜孜矻矻地苦讀勤思,成就了他學術博大精深的氣象。這種氣象,首先體現在學識的淵博和治學領域的廣博上。楊伯峻先生北大任教期間,一次在教研室問在場的師生「份」字古代怎麼讀,只有吳老答道:「是『彬彬有禮』的『彬』的古字。」於是楊先生感慨地說:「這裡只有吳小如有學問!」著名學者劉夢溪先生在其新著《陳寶箴和湖南新政》後記中稱吳老「是我所見到的當代最熟悉文史典故的淵博學者」。由此足見吳老學識之淹博。

吳老的治學,旁涉經史子集四部,單就文學史而言,從《詩經》到張愛玲,從詩詞文賦到戲曲小說楹聯,都有精深的研究。而且,吳老注重「通古今之變」,擅長點、線、面結合,往往能跨越時代、文體和學科的畛域觸類旁通,獲得令人嘆服的會解通識。比如,他講杜詩,能用宋詩之新變說明杜詩之廣大,能聯繫程硯秋唱腔之美妙解釋杜詩「沉鬱頓挫」之內涵……讓人不禁豁然開朗、會心解頤。在學術越來越專門化、學者局促於狹窄的研究領域坐井觀天的今天,吳老的學問聽起來真像天方夜譚的神話!

吳老學術的博大精深,體現在治學方法上,就是兼顧義理、考據、辭章。他曾指出,不通訓詁章句之學,治辭章就成了空話;而欲明義理,不僅要從考據入手,辭章表達也很重要。吳老精通文字、音韻、訓詁,被著名學者彭慶生稱為「乾嘉學派之魯殿靈光」。他曾協助游國恩先生選編先秦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承擔了前者的全部註釋工作和後者的大部分註釋工作。這兩本書選材允當,註釋精準,已成為中文專業重要教學參考書。他註釋的《枯樹賦》,得到毛主席的高度讚揚。他的《讀書叢札》,對《詩三百篇》、《左傳》、《論語》、《史記》等典籍多有創見,受到周祖謨、吳組緗、林庚等老一輩學人好評,美國學者夏志清更是主張中文系教師應該人手一冊。即便一些司空見慣的詞語,他也能提出前人未發之新義。比如「萬壽無疆」之「壽」,他認為應作「疇」字講,才能和「無疆」相合。

吳老認為,不通辭章,不會寫文言文和作古體詩,很難體會作家的得失甘苦,研究古詩文難免隔靴搔癢。他本人則能詩善文,寫的文言文簡奧蒼勁,做的古體詩格調高古、辭氣閑雅,以思致見長而又不乏情韻。因為有著深厚的國學根底、靈敏的藝術感悟和「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創作體驗,吳老的古詩文批評既能通過考據訓詁正確理解辭章,又能批郤導窾、創發新義,獲得對詩心文理的深入欣賞。

比如,《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一詞的抒情主人公,到底是男是女?歷來有爭議。吳老從以下三個方面考察,指出該詞乃遊子思歸之作,「有人樓上愁」的「人」即男性抒情主人公:首先,依此說,通篇一氣貫注,不煩曲解;其次,詞境全從王粲《登樓賦》化出,原有所本;最後,宋僧文瑩《湘山野錄》卷上云:「此詞不知何人寫在鼎州滄水驛樓,復不知何人所撰。」此說正和詞意相合,詞中的「樓」當即滄水驛樓,「人」即登樓者,而這正是一首題壁之作。這樣分析,可謂實踐了他一貫主張的「通訓詁,明典故,察背景,考身世,最後歸結到揆情度理」的批評原則,不刻意求新而能水到渠成地出新,故更能經受時間考驗。對比當下一些海內外學者妄逞臆說或生套西方理論的標新立異,吳老的研究更有一種潦水盡而寒潭清的氣象。難怪吳組緗先生會說:「鑒賞古詩文,天下無出小如之右者。」邵燕祥先生稱讚他為「我們那一代治古典文學的頂尖學者」。

吳老的學問雖然博大精深,在著述表達方面卻極為慎重,繼承了傳統士人「立言」不朽、「文章千古事」的神聖感。他為自己寫文章定下了兩條守則:一是沒有一得之見決不下筆,二是抱著「疾虛妄,實事求是」的態度。他的觀點,都建立在大量材料和客觀旁證的基礎上;他的文章,篇篇內容充實,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他的專著——《古文精讀舉隅》、《古典詩詞札叢》、《古典詩文述略》、《古典小說漫稿》、《吳小如講〈孟子〉》、《吳小如講杜詩》、《當代學者自選文庫·吳小如卷》、《文史工具資料書舉要》等,已成為學術「常銷書」,受到一代代讀者的青睞!

吳老的門生、紅學家張錦池曾在《點滴見師恩》一文中記錄過這樣一件學林軼事:吳組緗先生治學非常嚴謹,認為年輕時讀書不多,見解不成熟,要求學生40歲以前不要發表文章。1988年,張錦池等人去拜訪吳先生,談及當下學風,先生說他30年代在清華求學時,有一次去朱自清先生家做客,說到如何做學問,朱先生說:「王國維他們那一代是背書,我們這一代是念書,你們這一代呢?是看書。」說到這裡,吳先生笑著問:「你們呢?」張錦池脫口而出:「是翻書。」後來,張錦池等人將此事說給吳老聽,吳老笑著說:「說的好!說的好!現在有些年輕人呢?能耐得很吶,是寫書。」婉而多諷的言語間流露著對當下學術文化生態的深深憂慮!

吳老曾撰文批評學術「量化」誤盡蒼生,指出「量化」不僅助長了發表文章、申請項目、評定職稱等方面「走後門」、「託人情」的不正之風,而且在這樣一種考核體系下,人們出於急功近利的目的,紛紛東拼西湊,甚至不顧學術道德和職業道德,抄襲以充門面,只求字數、篇數過關,不問內容有無價值。最終結果,便如輿論所形容的:教授多如牛毛,「博導」一駁就倒;學校年年擴招,廢品充斥社會。他把學界的這種狀況連同報紙版面無限度地擴充、書籍內容多有雷同甚至互相抄襲、電視劇動輒幾十集上百集等等不正常現象,一起斥之為「文化稀釋」,指出「文化稀釋」是一種虛假繁榮和文化泡沫。他憑著一個文化人的良知和責任感呼籲:學術文化考核要真正做到重質而不重量!

吳老強調,學人要敢于堅持真理,保持應有的風骨和自信,不要隨人俯仰、曲學阿世,為了名利出賣操守和學問。他提到,游國恩先生常說:「要搞壽世之作,不要寫酬世之文。」50年代林庚先生因提出「盛唐氣象」和「布衣感」受到批判,但他不為所動。吳組緗先生以此為例對他說:「治學問首先要講節操,要有骨氣,應當勇於面對現實,堅持真理。我就佩服林先生這種態度。」吳老一生的治學,可謂無愧恩師的耳提面命!

然而,一旦發現失誤,他又能無私地反躬自省,從善如流,哪怕這個失誤延續自父親也從不飾非護短。在《聽父親講〈孟子〉》一文中,他回憶父親強調,《孟子》首章梁惠王說的「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和孟子答語中「亦有仁義而已矣」的「亦」,相當於現代漢語中的「也」。因為從各自不同的言說背景出發,故皆說「亦」。後來他按照學生陳曦鐘的提示,發現金聖嘆《唱經堂才子書》也持類似看法。汪少華《古詩文詞義訓釋十四講》引用若干同類例句,指出這裡的「亦」不過是個加強語氣的虛詞。88歲高齡的吳老看到后,專門寫了《學術規範應堅持「守正」》一文,表彰汪氏,改正錯誤。他誠懇地說:「我回憶父親當初給我講《孟子》時,只是強調文章修辭的寫作技巧,並非從訓詁本身去考慮問題,因此才出現了穿鑿性的理解。」他「除向作者致謝外,還要向聽過我的課和看過我的書的『上帝』們致以誠摯的歉意。」對照當下某些隨俗俯仰、一聽到批評就火冒三丈的學術「大腕」兒,吳老堅持真理、勇於自訟的雅量顯得尤為可貴!這應該也是他的學術能夠具有博大精深氣象並經受時間考驗的原因所在。

二、「鑿破鴻濛」的戲曲評論家

吳老愛好戲曲,在戲曲評論方面也取得了卓越成就。「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和戲曲結緣,竟始於家人無意間的熏陶。三歲那年,弟弟同賓出生,祖母和母親顧不上照看他,就給他找了一架留聲機和一堆百代鑽針唱片任他擺弄。從此,直到上國小為止,他便一天到晚翻來覆去地聽唱片玩。通過唱片,吳老聽到了譚鑫培、劉鴻昇、朱素雲等人的聲音。這養成了他對京劇的濃厚興趣和收藏唱片的嗜好。五歲左右,他就隨家人外出看戲,曾在天津看過孫菊仙、陳德霖、王鳳卿等人的堂會戲,在南京外祖父屋裡聽到過著名武生蓋叫天的清唱。童年在哈爾濱生活期間,於道里、道外的大舞台、新舞台、華樂舞台、新明戲院、東鐵俱樂部等演出場所,他既看到過名家程硯秋、高百歲、魏蓮芳等人的表演,也觀賞了不少北京春陽友會資深名票的精彩演出。

十歲時,吳老隨全家遷居北京,看戲機會更多了。那時,北京的戲曲表演十分興盛。大柵欄一帶有廣德樓、慶樂戲院、三慶戲院、中和戲院,鮮魚口有華樂戲院,肉市有廣和樓,舊刑部街有哈爾飛戲院,東安市場有吉祥戲院,西珠市口有開明戲院,西柳樹井有第一舞台等等。這些戲院晝夜演出,票價不貴,一般的科班戲四角左右,梅蘭芳、程硯秋等名家的演出也不過一兩元。觀眾中既有不少達官貴人,也有很多販夫走卒和青少年學生。

每天下午一放學,他就和同學跑到戲院看戲。北京的戲院他幾乎全跑遍了,看過不少楊小樓、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等藝術大師的演出和富連成、中華戲校等科班的表演。有時為了換取票款,便把暫時不穿的衣服偷偷送進當鋪,為此多次受到母親的呵斥。在育英中學上學時,學校規定:期末考第一名,可免25元學費,第二名則免20元學費。他因考得好一年省下45元學費。作為獎賞,父母把錢如數給他,全讓他「進貢」給戲院了。這筆錢若看科班戲,足夠看一百場以上。說到這裡,吳老不禁為當今戲院的高票價感慨:「今天的戲院,不論是什麼演出,只看票價,就令人瞠目結舌。不要說學生,連比我工資高一兩倍的人也望而卻步。劇場門檻這麼高,只靠學幾個唱段,學生能愛上京戲么!」少時,吳老不僅到戲園子看戲,還經常到丹桂商場的茶樓上聽票友清唱,聽過秦嘏庵(譚派老生)、關醉蟬(文武小生)、果重予(楊派武生)等著名票友的「清音桌」。建國后,除「文革」期間被關進「牛棚」外,他幾乎每周都去看戲,一生看過不下1500場戲。此外,吳老從小嗜好收藏戲曲唱片,迄今為止,他收藏的唱片有千張左右,裝滿了整整一木櫃。志道問學的餘暇,他常常打開留聲機,優遊在戲曲藝術的世界里。

十三四歲時,吳老開始模仿當時小報文風,老氣橫秋地撰寫劇評,有時還為報界前輩、六姨外祖張醉丐大膽「捉刀」。小時候,父親管束很嚴,不許他亂寫文章,認為寫「豆腐塊」容易油腔滑調,而且浪費時間精力。他只好用筆名「少若」發表劇評。誰知父親知道后,反而誇他寫得好,從此不再管他。從1952年觀摩全國戲曲第一次在京會演開始,吳老開始認真撰寫劇評。為了更好地了解戲曲,做到真正懂戲,他十五六歲起就向伶、票兩界名人如韓慎先、王庾生、安壽頤、王端璞、貫大元、劉曾復、朱家溍、張伯駒等人問藝求教。同時,因為撰寫劇評,他和奚嘯伯、王金璐、裘盛戎、葉盛蘭、童芷苓等藝術大家結下了深篤的友情,不時在一起切磋砥礪。

張伯駒先生一生酷嗜京劇,從余叔岩問藝達十年之久。四十年代,吳老在天津學生劉菱洲家參加清唱聚會。劉乃張伯駒外甥,於是他得識伯老,並蒙其賞識。由此,他便成為伯老的座上客,承伯老親授《二進宮》、《天水關》等戲的余派唱法。學戲期間,伯老常親切地留他吃飯,曾將承澤園中的兩間空屋借給他居住。談到伯老的恩情,吳老眼中閃爍著淚花,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就這樣多方請益,每一個腔調,他都精心鑽研。長期下來,吳老總共學會了四五十齣戲,僅上海音像有限公司發行的《吳小如京劇唱腔選》,涉及的劇目就有《鎮潭州》、《上天台》、《南陽關》等十幾齣。他曾登台表演過三次。第一次登台彩唱,是1951年底參加燕大京劇社為抗美援朝捐款舉行的義演,戲碼是《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他扮楊波,和高名凱、林庚、林燾等先生一起演出。張伯駒、華粹深、周銓庵和玉如公等前輩都來觀看,至今燕京大學校友還對此津津樂道。

伴隨著半個多世紀的觀戲、學戲生涯,吳老撰寫了大量戲曲評論和研究文章,結集出版的就有《戲曲發展講話》、《台下人語》、《京劇老生流派綜說》、《台下人新語》、《菊壇知見錄》、《津門亂彈錄》、《看戲溫知錄》、《唱片瑣談》、《戲迷閑話》、《鳥瞰富連成》系列、《吳小如戲曲隨筆集補編》等等。他的戲曲評論,具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特點:首先,貫徹了他著述長期堅持的「疾虛妄,實事求是」精神,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隱惡。在《菊壇知見錄》自序中,他說:「所寫務求翔實,力戒虛誇,有錯必糾。篇幅雖短,卻非捧場文字,褒貶取捨,願略存『良史』遺風。」吳老正是懷著古之「良史」的自律來進行戲曲評論的。

其次,劉勰《文心雕龍·知音》云:「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吳老看過很多戲,包括不少藝術大師的表演,又親自學過戲,並登台演出過,說他領略了傳統戲曲的精華恐怕不為言過其實。同時,他又勤于思考,善於鑽研,能夠將大多數懂戲的內行「只可意會」的東西「言傳」出來,把感悟提煉、升華為理論。這使他的戲曲評論和研究既能切理厭心,又富有深度創見。比如,余叔岩的「的溜音」,過去很多劇評家津津樂道,但一接觸實際,則又恍兮惚兮,使有志於學習者摸不著邊際。吳老在《京劇老生流派綜說》中一語破的,指出「的溜音」就是提著氣唱,使聲帶不出「左」音和「扁」音,如同寫毛筆字時的筆筆中鋒。

最後,吳老具有深厚的國學功底,他的戲曲評論和研究能夠在更為深廣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展開,不管是梳理戲曲流派的源流演變,還是評論藝術大師的利弊得失,都能融會貫通,遊刃有餘。例如,他將戲曲的要素歸納為音樂歌舞、滑稽詼諧和雜技武打。一方面,他指出這些要素上古時代就已存在,並旁徵博引地梳理各自演變的歷史。另一方面,又指出,只有到宋元時期,它們相互影響、吸收,有機地融合為一門綜合藝術,才成為真正的戲曲。如此討論戲曲的起源和生成,可謂因枝振葉,知源察變。

正是因為能夠秉筆直書,在深廣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將對戲曲的深入理解上升到理論高度,所以,吳老的戲曲評論和研究獲得了內行和「戲迷」的一致好評!他的《吳小如戲曲文錄》,曾獲「北京大學優秀文化著作獎」。他的《京劇老生流派綜說》,重印多次,遠銷歐洲、美國、日本及台灣、香港地區。啟功先生稱此書為「內行不能為,學者不屑為,亦不能為」,「真千秋之作」,與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同有「鑿破鴻濛」之力。他的一些文章,甚至被海外學者翻譯為外文閱讀參考。不少藝術大家,如王金璐、裘盛戎、葉盛蘭等人,更是將他引為知音、諍友和良師。

和老一輩藝術大家交往,最讓吳老感動的是他們淡泊名利、刻苦勤奮、謙虛好學、精益求精的精神。一般人出了科就自己挑班或搭班走了。馬連良先生卻是出去轉了一圈又回到富連成二次坐科,不管是什麼角色,什麼戲,主角也好配角也好,二路也好三路也好,他都勤奮地學習。這為他以後形成個人風格打下極其寬廣、深厚的基礎。王金璐先生幾十年來每天都穿著厚底靴子起早練功,年逾古稀還因練習耍棒而碰傷了眉骨。裘盛戎先生因在報上看到吳老撰寫的劇評,主動託人介紹和吳老結識並謙虛請益。葉盛蘭先生因身體多病謝絕歌壇,還師從何時希先生學習明知上演不了的戲以豐富自己的藝術素養……談起老一輩藝術大家執著於藝術的優秀品質,吳老如數家珍。

我問今天為什麼很難出現藝術大家?吳老說,有文化生態原因,也有演員個人原因,就個人而言,演員急於成名,吃不了苦。他舉了幾個例子。有個演老生的年輕演員向葉盛長先生學《潯陽樓》,葉老很賣力地給他說完了這齣戲,沒想到他還沒練,就問怎麼改合適,把葉老給氣壞了。還不會,還沒上台,就要琢磨怎麼改,下不了苦啊!這不就完了,他還能有什麼進步?現在很多演員,一心想演主角出名,讓演配角就鬧情緒。老一輩演員演任何角色,即使是跑龍套,也非常投入!還有一次,弟弟同賓介紹天津一個小有名氣的演員來拜訪他,沒想到沒談幾句,此人就問自己的表演有什麼值得稱道之處,吳老只好很客氣地把他送走。

談到這裡,吳老感慨地說:「老一輩演員正是因為謙虛刻苦,才會越演越好,越老火候越純!」馬連良先生在台上演誰是誰,觀眾也跟著進入角色,等戲演完了,才覺得是一場非常充實、高級的藝術享受。一次,吳老三伏天去看馬先生和張君秋合演的《南天門》。這是一出冬天的戲,演一個老頭兒怎樣的凍死了。當時劇場里沒有空調,一齣戲下來,沒見馬先生流一滴汗。尤其到最後,馬先生扮演的劇中人凍得直哆嗦,吳老在台下看,也覺得脊背上冷颼颼的。吳老還曾看過程硯秋和俞振飛二先生合演的崑曲《玉簪記•琴挑》。這是一出生旦對兒戲,二人悠揚動聽的曲調,漂亮的扮相,俏美的身段以及不斷變化、逐步深入的動作表情,唱出了感情,演出了神采,使他不知不覺被陶醉而「進入」角色,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正是因為這場魅力非凡的演出,吳老對崑曲也產生了濃厚興趣。他慨嘆道:「我現在給年輕演員談起老一輩演出的情景,他們像聽神話一樣,反問『真有你說的那麼好?』」吳老曾做過一首題為《梅蘭芳百年祭》的詩:「繁華菊苑等輕塵,一代名家賸幾人?我憶開、天都幻夢,紅氍毹上孰回春?」看著摯愛的戲曲藝術隨著老一輩大師或大家的逐漸謝世而花果飄零,卻又無力回天,吳老心中,不知要承受多麼巨大的惆悵與落寞!

提起當下戲曲藝術日漸陵夷的現狀,吳老甚是黯然。他說,西方誰要是改莎士比亞的劇目,會被認為荒唐可笑。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卻在「改革」、「創新」、「跟上時代潮流」等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下,給戲曲藝術強加了各色本不屬於她內部發展規律的內容和形式,從而大大破壞了戲曲傳統的表演藝術特色,使戲曲藝術的精華日益衰殘、消亡,結果便造成主觀意圖和客觀效果大相徑庭,戲曲愈改革愈創新便愈加式微終至瀕臨滅絕。要改變這種狀況,首先要轉變戲曲傳承理念。梅蘭芳先生提出的「移步而不換形」理論,不僅適用於戲曲藝術,也適用於所有傳統藝術在當下的傳承發展。就戲曲而言,所謂「移步」,指一切戲曲藝術形式的進步和發展;所謂「形」,指民族戲曲藝術的傳統特色,包括它的傳統表現手段。

「移步」有多種方式,不一定非要新編劇目,唯「新」是尚。當然,新編符合這一劇種藝術發展規律的劇目也是一個重要方式,如梅蘭芳先生新編的劇目《抗金兵》、《穆桂英挂帥》等,把具有創造性的藝術表現手段天衣無縫地融入傳統的民族藝術風格之中,使觀眾幾乎覺察不出這是一出新編的戲。另外,不同劇種劇目之間的「移植」、生旦凈丑各行當之間特定藝術程式的相互為用、恰當吸收戲曲以外的表演藝術手段、同一個劇目在不同演員演出過程中體現了各具特色的藝術風格和精神風貌,等等,同樣是「移步」。譬如,譚鑫培把青衣的唱法和勁頭運用到老生戲《連營寨》的反西皮唱段中來,使人感到凄涼哀婉,更加切合劇情。程硯秋從西方美聲歌曲吸收唱腔唱法,至今仍膾炙人口。這些「移步」,因為符合戲曲藝術的內部發展規律,所以讓人感覺並沒有「換形」。否則,像上世紀50年代開始出現的京劇現代戲,用人為的「換形」以求「移步」,「形」是「換」了,「步」「移」沒「移」卻不知道,距離正確發展的藝術道路越來越遠,終於導致了今天京劇不死不活的局面。

吳老接著說,由「移步而不換形」理念審視,我們的政策也需要做相應的調整。現在要排舊戲,經費少得可憐。而排新戲,動輒撥款幾百萬,結果演不了幾場,就因沒有觀眾而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孰不知排舊戲也能「移步」,排新戲「步」卻不一定「移」。目前國家將不少劇種當作非物質文化遺產來保護,這是好事,但不能以票房論英雄,讓它和其他處於強勢地位的演出形式去自由競爭。以票房論英雄,無異於將瀕臨滅絕的野生動物放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任其滅絕。國家應該為戲曲藝術的社會公共服務多投入一些經費,多扶持戲曲演出,讓演員多一些鍛煉機會,讓普通觀眾看得起戲。

我問吳老怎麼看待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他說,傳統戲曲主要是一種虛擬的寫意藝術,其魅力在曲調、身段、動作、表情等等的優美與得體,不在於外在的聲光電化,相反,這些東西反而會幹擾、影響觀眾的注意力。據說,青春版《牡丹亭》到北大百年講堂演出,一切新手段、新花樣都用上了。後來又到北師大演出,因條件限制沒法用。誰知演出效果恰好相反!可見,「移步」還是要遵從這個劇種藝術的內部發展規律。另外,湯顯祖都沒有說自己的《牡丹亭》是「青春版」,名字就有問題,是「青春」,有沒有「老」的時候?況且,年輕演員不一定演得好,關鍵要看演技。說到這裡,陪同採訪的人民大學國劇研究中心教師張一帆給吳老念了劉嗣《生角》(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中的一段話:「所謂叫人看著愛,並不是面孔生得俊,扮相美,是一種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的感應。就作者過去看過的小生而言,有的坐五望六,還有老得連粉都沾不住了,坐前排能看出滿臉的皺紋來,但不知何故,卻叫人喜愛。有的小生很年輕,還有坤伶小生,不能說不漂亮,一出場就令人倒胃口;再一欣賞他的唱念做表,真想把他揪下台來揍一頓。像這種小生如果去賈寶玉,我想黛玉不會愛他;如果去周瑜,孫權也不會重用他,也許小喬早和他離了婚。這種小生就是唱到死,也難以紅起來!為什麼?因為他根本不合國劇賦予小生的造型。」聞此,我忍俊不禁,吳老卻一本正經地說:「這代表了我的看法。」

三、沒有潤格的書法家

吳老的父親玉如公是20世紀著名的大書法家,與沈尹默先生並稱為「南沈北吳」。張伯駒先生稱其為「晉唐之風,當代巨擘」,啟功先生譽其為「三百年來無此大手筆」。但玉如公一生以修身問學為本,從不以書家自居。他始終認為書法是生活中的「餘事」,就像農民耕田之餘織席一樣。吳老從小在父親的熏沐指點下染翰操觚,學習書法。一開始,父親就強調,「要學寫字應先學做人」,「寫字必先讀書」,「寧可不會寫字,也不要做一個俗不可耐的寫字匠」。吳老一生奉此為圭臬,書法在他看來,只是志道據德、工作研究的餘暇游心於其間的一種樂趣和享受,而不是博取功名利祿的工具。所以,吳老雖精於翰墨,但從不自詡為書法家;他的墨跡雖受到書法界、收藏界人士和師友們的寶愛,但他卻從不為了潤格寫字。

吳老回憶,父親玉如公教他書法,除了強調砥礪人品、積累學問、豐富閱歷外,也很重視基本功,認為既要學「書」,就得有「法」,必須認認真真臨帖,不許胡來。七八歲時,吳老臨帖不如弟弟,總寫不像,父親很失望,認為他在書法上不能成才,從此不再苛求。十五志學之年,吳老開始學習行草。父親以為姑妄試之,並不強其成器。二十多歲時,吳老說他產生了一個十分糊塗的想法,認為即使一輩子勤奮努力,在書法上也達不到父親的水平,於是自暴自棄,從1943年起近二十年沒拿過毛筆。六十年代初,一位學生和吳老探討書法問題,說了一番讓他幡然頓悟的話:「我明知資質魯鈍,沒有書法天才,但我還是不停地寫。寫,總比不寫強。老師不寫字,太可惜了。」吳老頗受啟發,心想如果這二十年一直練字,至少要比現在寫得好。讓二十年光陰白白浪費,實在太可惜了。吳老感慨道:「第一個教我寫字的是父親,而使我受到教育,讓我感到震動的是我的學生。」從此,年逾四十的吳老發憤重新練字。每天不管多忙,都要抽出時間寫字,幾十年來從未間斷。即使在「文革」期間,吳老也像啟功先生那樣,利用寫大字報的機會抓緊練字。

吳老認為,的書法藝術遺產太豐富、太寶貴了,誰從中汲取的營養最多,誰才最有資格談改革創新,最有希望追蹤前人。「所謂『新』,並不是從無到有生硬地『創』出來的,而是溫故而知新地順乎自然形成的……所積愈厚,所采愈博,則所造詣便能自出機杼,獨闢蹊徑。」(《學戲與臨帖》)父親玉如公一生所藏碑帖近千種,所見數量當倍蓰之。這些藏品,有些他朝夕臨摹過,有些他反覆觀摩過。正是因為對古人做了深入細緻的學習研討,所以玉如公中晚年作字,才能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而又無一筆無來歷。這個從量變到質變,達到藝術高水平、高境界的過程,玉如公用了七十多年時間。

父親習字的經歷深深影響了吳老,使他明白:只有持之以恆的勤學苦練,才有可能在書法上取得一定成就。吳老利用家中優越的收藏條件閱讀了大量碑帖,親手臨摹過的也不下二三百件。有些著名的碑帖,如《蘭亭序》、《磚塔銘》等,他曾臨寫過幾十遍。僅就習楷書而言,吳老七八歲時先取北碑《崔敬邕墓誌》和歐陽詢《皇甫誕碑》摹寫,皆不能入。「年未二十,偶以鄧完白楷書習之,竟有所悟。稍晚又參以趙撝叔,始悟如習楷書,必吃透北碑,更須苦橅二王者,小楷終不難有進境。日積月累,卒以隋碑及唐初歐、虞、褚三家為依歸,尤寢饋於隋之《龍藏寺碑》,手寫近三十通,復廣取北碑及楷書始漸成形。然學無止境,至今年逾八十猶臨池不敢或輟。」(《致谷曙光書》)

清人劉熙載曰:「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吳老說父親玉如公的書法是內心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是他的品德、學問、操守、理想以及對書法藝術的忠誠信念和精湛造詣的綜合表達。其實這些話,用來形容吳老的書法亦十分恰切。一生持之不懈、博取眾長的臨帖學習使他對書法藝術有了深刻的理解和把握,而高潔的操守、深厚的學養和豐富的閱歷則作為一種「內功」,保證了他能夠在書寫中不斷融入並形成自己的風格,從而達到高深的境界。吳老楷書行草俱工,尤精正楷,自成一家。周退密先生認為其法書「沖靈和醇,神韻兩絕,如不食人間煙火氣」。何滿子先生贊其「詩既清新雋逸,字復剛勁秀拔,洵稱兩美兼具……遠非時下浪得浮名者所能比擬」。楊辛先生稱其「書法溫潤儒雅,神韻天然,如清水芙蓉,天然雕飾」。范敬宜先生譽其「筆墨儒雅倜儻,儼然晉唐風範,為之傾倒」。這些評價,都重在讚譽吳老法書於高超的藝術技巧中所滲透、寄寓的襟懷、人品和書卷之氣。

吳老在書法方面的造詣,得到越來越多師友的欣賞和肯定。林庚先生專門委託他整理宰平先生的遺著《帖考》。俞平伯先生生前特別關照,與夫人的合葬墓碑要請他書寫。啟功先生的《聯語墨跡》,請他擔任顧問並作序。周紹良先生破例兩次邀請他為與自己相關的書題籤。就連幼年認為他在書法上不能成才的父親,也改變了看法。七八十年代,吳老把習作寄給父親指教,結果兩個月過去了沒有迴音。他打電話詢問,父親說:「最近精力不濟,懶得寫字,有人要字,我就把你的字給一張。」吳老一聽,心裡比喝了蜜還甜,原來可以給他老人家代筆了,這可是從不輕易許人的父親對自己的最高評價啊!

雖然吳老的書法得到玉如公、啟功等著名書法家的讚揚和肯定,但他依然臨池不輟,始終保持著置身塵外的高標與平和超然的心態,正如他的詩所說:「願具平常心,寡過一身輕」、「歲晚從吾好,聊程秉燭功」。他從未想過用書法謀利謀名,儘管他的生活一直很清貧,老伴長期生病,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有人找到他想替他包裝宣傳,他一笑置之。師友、門人找他題籤、要字,他往往無償應允。有時他還主動贈送作品,用來表達殷切的情意。1979年,周一良先生因「梁效」問題接受審查,他雪中送炭,贈送《敬善寺石像銘》臨本,以表達對其處境的理解和同情。但是,對於一些權勢者的請求,他會堅守自己的原則和底線,從不折腰。某將軍在宴會上即席作聯曰:「盛世盛會看神州大地處處繁榮,盛會盛世盼中華民族世世昌盛。」託人請他書寫以資紀念,吳老說:「不改,成何體統;修改,傷筋動骨。恕難從命!」

吳老和啟功先生五十年代初就認識,兩人一見如故,誼在師友之間。談到書壇現狀,吳老講了一則啟功先生的軼事。八十年代初,有一次他去城內開會。歸途和啟功先生以及北大一位生物學教授同乘一車。這位教授問他和啟功先生:「當代書法家誰寫的字最好?」他倆均感到為難,遲遲不肯回答。偏偏這位教授揪住不放,一定要問個明白。轉眼到了北師大宿舍,啟功先生要下車了,那位教授還在糾纏,啟功先生被逼急了,只好說:「誰的官大,誰的表准!」此言幽默風趣,實有所指。原來某次原定十點開會,主持會議的人職位最高,卻到會最晚,遲到了一刻鐘。他見大家都已就座,便看了看自己的表,說:「我的表整十點。」從此留下了「誰的官大,誰的表准」的典故。

啟功先生的話雖然淺顯,卻一針見血,切中了問題的癥結所在。當年對馬寅初人口論和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關於《蘭亭序》的真偽問題、為曹操翻案、否定梅蘭芳「移步而不換形」理論等等,實際上都是「誰的官大,誰的表准」。表準不準要看「官」(即權勢)的大小,最後反倒沒了准表。現在可好?更是多了「誰的錢多,誰最會炒作,誰的表准」。說到這裡,吳老順手拿起一本冊頁,封面上有某書壇「大佬」的題籤。吳老從布局、墨色、點划照應等方面對題籤提出批評,說就是這個書法造詣平平的人,還指示門人炒作、包裝一下,看潤格能否在元白(啟功)先生之上。

吳老慨嘆道,在這樣一種包裝、炒作的風氣之下,很少有人靜下心來扎紮實實地下苦功,都想著怎麼逞險弄怪,以吸引眼球,獵取名利。近年出現的所謂「現代書法」,主張擺脫文字本身的羈絆隨意書寫,看似新奇,實則荒唐。不過藉助若干象形文字(如甲骨文或金文)的軀殼,加上主觀隨意的拼湊。除了荒誕離奇外,毫無美學價值可言。過去朱季黃先生嘆當時書家大抵皆「扶乩體」,現在則「鬼畫符」亦不如矣。還有人把書法弄成了「猜謎」或雜技表演。有位自命為書法家的先生給日本人介紹書法,先用紅筆寫個篆體「其」字,把中間空白留得很大,然後用墨筆在空白處寫個「樂」字,說這叫「樂在其中」。也有人為了引起關注,用一支拖把一樣的毛筆在地上拖字。顏魯公寫的榜書或碑文,最大的也不過二三尺見方。這樣一些走火入魔、旁門左道的現象,背離了書法藝術自身的發展規律。若任其肆意蔓延,只會給真正的書法帶來毀滅性災難!

我提到:「隨著人們收入的增加,藝術品市場必然會逐漸紅火起來。人們喜歡您的作品,拿到市場上交易,似也無可厚非。」吳老聽了,依然堅定地認為,即使這樣,也不應該包裝、炒作。林宰平先生、父親玉如公都擅長書法,造詣那麼深,也沒有潤格,沒有賣過一張字。一心盯著名利,想著寫字就是在寫人民幣,俗不可耐,能在書法上取得多大成就?現在書法作品能賣錢了,凡是能拿毛筆的都自詡為「書法家」,似乎書法藝術真的繁榮昌盛起來了。孰不知若從書寫質量考察,當前正處於低谷階段,並無振興之兆。真正的書法家不是自封的,必須通過藝術實踐在書法史上做出較大貢獻,才能躋身古今書家之林!

2009年,吳老因患腦梗右手不能自如活動。病榻上,他曾用圓珠筆在小紙條上寫道:「寫字是我的業餘愛好,吳小如不能寫字,豈不悲哉!」吳老的擱筆,不論對他本人還是對書壇而言,都是重大損失。差可欣慰的是,此前他創作的寶貴墨跡和《吳小如手錄宋詞》、《吳小如錄書齋聯語》、《吳小如書法選》、《吳小如先生自書詩》等著作,已足以使他作為當代名副其實、當之無愧的書法家,在青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四、任職28年的講師

採訪臨近結束時,我說現在青年學者生活、科研方面的壓力很大,問吳老可否談談當年學校的待遇和氛圍,沒想到吳老激動地說:「毋庸諱言,我在北大是受壓制的,當了28年的講師,這在教育史上都是罕見的。」吳老的學生彭慶生回憶,1979年春節,他去給林庚先生拜年,剛坐下,林先生就氣呼呼地問他:「為什麼吳先生的職稱至今還解決不了?早在『文革』前,我就和游先生(諱國恩)聯名保薦他直升教授。去年游先生去世,我又和吳組緗先生聯名保薦他直升教授,為什麼拖到現在還不解決?」吳老也說,他曾親耳聽到,某位系領導在教研室里說:「誰都可以評教授,就是吳小如不能評!」鄧廣銘先生和周一良先生親口告訴吳老,在北大校務委員會議上,一位物理系教授大聲疾呼:「吳小如評不上教授,是北大的恥辱!」為此,1980年在林庚先生和吳組緗先生的聯名保薦下,他才由講師直升教授。

因為在中文系工作得不愉快,1982年吳老決計調往中華書局。在周一良先生和鄧廣銘先生的一再挽留下,吳老調入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然專業不太對口。他曾撰文慨嘆:「我個人還有兩點遺憾:一是當我有精力帶徒弟、當人梯時,卻沒有人來『光顧』;二是現在未嘗沒有人想從我受業,而我已年衰力憊,什麼都顧不上了。」2012年,北大中文系校友孫紹振發表《北大中文系,讓我把你搖醒》一文,談道:「如果以吳小如先生為個案作細胞形態分析,則不難看出逆向淘汰的潛規則之所以不可阻擋,原因就在神聖不可侵犯的旗號下,具有學術良知者,在行政體制中顯得非常孤立,因而脆弱。」孫氏所云雖為一家之言,但不無發人深思之處。

中關村六七十平米的蝸居,吳老和全家從八十年代末一直住到了現在。目前,吳老每月支付保姆工資、藥費、水電費等必需的花銷,數目遠在他的退休工資之上。「不夠怎麼辦?我的學生、甚至學生的學生、子女不時給我紅包,我養活不了自己啊!」說到這裡,老人乾枯的眼眶滲出兩滴渾濁的眼淚,是因為感動?還是悲涼?或許兩者兼而有之。睹此情景,我的心都碎了!

邵燕祥先生曾贈吳老詩曰:「百歲傳薪圖續火,一生結果證開花。」這是對吳老人生價值的最好概括。吳老終身為中華文化的薪火相傳孜孜矻矻,雖然他在現實生活中獲得的物質回報與他的精神貢獻遠遠不相稱,然而,他已用等身的著作和崇高的德行立下了一座永恆的豐碑,激勵著門生後學淡泊名利、潛心問學。《論語•述而》云:「子貢問夫子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回顧自己的人生,吳老無怨無悔!

(原刊《傳記文學》2014年第2期,《新華文摘》2014年第11期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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