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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長文|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

本文來自豆瓣網友: 頭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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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夏天,我接到一通電話。電話是從一個沿海城市打來的,語音不疾不徐,富有磁性,恭喜我被選入了大師班,隔日就請奔赴指定上課地點,地點在該沿海城市不遠的島嶼上,為期半個月,食宿全包,來迴路費自理。對方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掛了電話,當時我正在家裡和女朋友吵架,苦苦陷於如何反唇相譏的困局裡,第一反應是這是這個詐騙電話,第二反應是忽然一個晴天霹靂,我獲得如何回擊女友的靈感了!我擱下電話,想再找她理論,她卻轉而問我電話的事。我一愣,心裡把那道靈感暫存在一邊,如實回答了她電話的情況。「你傻啊,肯定是詐騙電話。」她和我想得一模一樣。

結果她這麼一說,我倒無法附和她的意見,只好反擊道,「那也不一定。」「怎麼不一定了?」「沒準兒就是真的什麼培訓班呢。」「那他們為什麼選中了你?」

是啊。這輩子除了在大學時招新被忽悠進了一段時間的文學社,我和「文學」二字從未發生過任何關係。除了配合社長的熱情,喝醉后附議過「以後要成為一名作家」的理想外,沒幹過任何一件寫作有關的事。當我和當時還是文學社副社長的女朋友好上之後,就再也沒參加過社團的活動。女朋友也很快卸任副社長,從有志於成為一名女作家,變成了如今捧著手機讀網路言情小說在銀行上班的普通女青年。收入永遠走在我前面一點點,還好只是一點點。非要說和「寫」這個動作有關的事的話,大學畢業后我在一家簡訊公司工作,主要內容是撰寫垃圾營銷簡訊,實際就是抱著文案書拼貼。如今我在一家房地產研究院上班,主要內容是給各位甲方寫方案,本質上是把廢話以PPT的形式組織起來。

是的。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會被一個寫作培訓班選中。除了這是一場騙局。

也有可能是——

「也有可能是我真的有什麼文學天賦,只是還沒被發現。」我說。

「你?」女朋友看了我一眼,笑了。

有很多次我們的爭吵都是在她這副笑容之後就戛然而止了,不是我想戛然而止,而是我實在想不出用什麼來回擊她這副笑容。我一啞炮,她也會進入那種一切都沒發生過的狀態,我們就配合默契地假裝一切真的已經煙消雲散了。

這沒什麼可羨慕的,只要你談戀愛超過三年,都會和伴侶形成這份默契,而我和女朋友,已經在一起六年了。我當然不是沒想過結婚,她也不是沒想過換個男友,前三年我們分了八百遍手,后三年我們都覺得分手和結婚其實沒什麼區別,不提分手二字成了我們的默契之一。其餘默契還包括不會戳穿對方撒的謊,不會提醒對方即將犯的錯,不會為對方暫停一秒自己的生活。除了每周一小吵每月一大吵,我們的日子過得還不賴。這事兒還有奔頭可想:隨著時間流逝,我們將繼續逐年降低吵架的頻率,到死的那天,我們將回到戀愛的最開始階段,無需言語便可溝通。到此,我們也就完成了白頭偕老。

但是這一次,我明明已經獲得了那道神賜予我的靈感啊!如果不是這個中途插入的電話,我相信這一架我們還有的可吵。真理站在誰的那邊還輸贏未定呢。

於是我沒有像以往那樣理會她的笑容,「我怎麼了?」

女朋友沒想到我會繼續,她看了我一眼,突然張口道,「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我沒轉過彎來。這是什麼意思?

她緩緩道,「之後呢?」

我立刻明白了。這是當年上學時我寫給她的,沒想到她看了之後問我下兩句是什麼,我哪兒知道下兩句是什麼啊?我從李商隱詩選里就抄了這兩句啊!當時我們正在熱戀中,這個小小的尷尬自然被草草忽略過去了。沒想到她一直記到現在。

她見我沒反應,又是一笑。

就是她這第二次的笑容促使我下了決定。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行李,準備出門時女朋友剛起床,她迷迷糊糊地問我是要去哪兒。我甩下一句,「去上大師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

從B市到那個沿海城市,只用飛兩小時。

然而從機場出來,我立刻被熱浪拍醒了,我到底做了什麼?因為一通詐騙電話被忽悠來了幾千公裡外的陌生城市。當我從機場坐上一輛開往碼頭的大巴,我立刻給自己安排了一套止損的Plan B:一旦確認那個島上什麼都沒有,我就找個旅館住下來,展開為期三到五天的度假。具體時間視女友何時懇求我回家而定。

當時我還沒想到我們兩人的感情已經淡漠如此,她從頭到尾連一條簡訊都沒發過。

碼頭的人不多。海灘邊的遊客們意興闌珊。我很快坐上了一趟開往對岸島嶼的渡輪,上島之後,我按照地址找尋目的地,然而遍尋不獲。島上整齊排布著小洋樓,穿行其間彷彿迷宮一般。我汗流浹背,感到一陣暈眩,差點兒要中暑,乾脆一屁股坐了下來,內心一陣失望,又是一陣輕鬆。我打開了下飛機時被塞到手中的旅遊手冊,打算開始研究此處的風景名勝。

「你也是上大師班的?」

我突然聽到有人問我。抬頭一看,見是一中年男人,頭頂微禿,肚子微凸。天熱成這樣,卻還穿了一身頗為講究的正裝,正套著一塊手巾擦汗。

「對。」我沒來得及多想。「那你站起來一下。」他說。「怎麼?」我問。他沒說話,拉我起來,然後徑直走進了我身後那棟小洋樓。我這才明白這就是我要找的目的地,而它的門牌號和我以為的差了一個數字。我怔在原地,這才頭回感受到自己確實來到了閩南地區,周圍的一切突然真實了起來。如果這是一部電影,此處應當出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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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這樣。

我跟在那男人後頭完成了整個註冊的流程。流程並不複雜,大廳里有一位負責接待的小姑娘,戴著一個框架眼鏡,臉上均勻分佈著雀斑,見到人進來就問「姓名」,然後在手中的簽到簿上劃掉那人的名字,再分配給他一間屋子,末了告訴我們課程從次日開始。「課程內容是?」「體能訓練。」

我和這男人分到了一間屋子。他介紹自己叫李恆,「你叫我老李就行。」我也簡單介紹自己,「大名王德吾,您就喊我小王。」

我沒帶多少行李,老李卻帶了兩個大箱子。箱子是那種老式皮箱,像是回到八十年代。他只打開了一個箱子,裡頭是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還有一個枕頭。另一個箱子就堆放在過道上。屋子並不寬敞,除了兩張床和兩張桌子外,幾乎沒有多少轉身的空間。兩張桌子之間的牆面上,掛著一幅字,上書: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了為什麼出發。

老李收拾完東西,用自己的枕頭置換掉床上原本的枕頭,這才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我坐在桌前。氣氛一時有些沉默。我後悔怎麼沒帶兩本書來打發時間。他沒開口,我也就沒開口。在房地產研究院呆了幾年,我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韜光養晦。更何況現在這個培訓班我還什麼狀況都沒搞清。

「所以,你是怎麼被選上的?」老李終於問。我側過身,發現老李已經把那身正裝脫了個精光,渾身只剩一條褲頭,那褲頭完全不合稱他的體型,緊緊地裹在他的臀部。我努力讓自己的目光擺脫他的襠部,「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接到了一通電話。」

「我們都是接到了一通電話。」老李不耐煩道,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語說,「算了,估計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選上的。」他頓了頓,「我們都不知道。」

「什麼意思?」我問。

「你不知道?」

我點頭。我當然不知道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呆下去會不會有什麼危險。騙財或是劫色?都有可能。

老李盯著我了好一會兒,突然語氣一變,「我能先打聽一下,您以前是寫什麼的嗎?」

「寫什麼?」我一愣,「我沒寫過什麼。」

「嗨,都到這兒來了你還謙虛什麼。」

「真的。我不寫東西。」

「嘖。」老李突然非常嚴肅地盯著我,正色道,「兄弟,我也不怕告訴你,我是寫言情小說的。」

「言情小說?哦,就是……張愛玲那種?」

老李遲疑了一下,有些不自在似的,「不,比那個還要通俗一點兒。」

「那是亦舒那種?」

「咳。簡單點兒說,你上網嗎?」

「上啊。」

「就是網上那些……」

「哦!我懂了!」我想起女朋友總是埋首於手機那樣子。

老李似乎有些尷尬,他把話題又轉回到我身上,「所以你是寫什麼的?」

「我……」我剛想繼續辯解,就被老李的目光擋了回來,那意思好像是說,我都已經跟你兜底了,你還跟我裝什麼呢?我只好說,「我大學時寫過點詩歌……」

雖然基本是拼貼的。

「哦!」老李挑了挑眉毛,「詩人。」

「嗯。」我含糊其辭,就當應允了這個標籤。

「哪種詩歌?」

「……後現代吧。」

老李沉默著點了點頭,又重複了一遍,「詩人。」 我不得不注意到,老李的神色發生了非常微妙的變化。非常微妙。我說,「談不上詩人,都是隨便寫的。」

「哼哼。」老李怪笑一聲,「有什麼好謙虛的。」

我有些窘迫,恰好此時有人敲門。我趕忙起身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女的,二十來歲,打扮入時,有幾分王祖賢的意思,手裡抱著兩個袋子,「夢回清朝老師在這兒吧?」

「夢回清朝?」我問。

「在!」老李在房間里應道。那女的聞聲便穿過我走進屋內,一邊道,「我看簽到簿上有您名字才知道您也來了。這是他們發的衣服,說是從明天開始,所有人都得穿統一制服……」

老李沒料到她會走進來,來不及穿衣服,手忙腳亂地用被子擋住自己的身子。她也不吃驚,隨手把袋子放下打了個招呼就走了。臨走前不忘問我,「您是?」

我沒來得及回答,老李就替我說道,「王德吾,是個詩人!」

「哦?詩人。」她看了我一眼,「詩人啊。」

她剛走出去,老李就啐了一口,「這騷娘們!」然後把被子扯開,再次四仰八叉在床上躺好。「你們認識?」「何止認識。」老李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的意思,我也就此作罷。

等上了趟廁所出來,我吃驚地發現就在這短短一小會兒,老李已經打起了鼾聲。我只好走出房間,打算出去轉轉,下樓剛走到客廳,就被迎客的那個雀斑女孩拉住了,「您沒看到紀律安排嗎?」我這才發現大門口貼著一份準則,大意就是這個寫作班是封閉式培訓,一切必須聽從組織安排,不得隨意進出,一旦來了就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切違反紀律的行為將後果自負。」一旁還掛著一個「意見箱」:「如有任何不滿請投紙條在內」。

到這裡我已經逐漸放下心來,既然這看著不像個騙子組織,又包吃包住,那麼聽聽安排總也不錯。

晚飯還有一小時,我四下轉了轉。這棟洋樓並不算大,一樓大概用於活動和吃飯,二樓是住宿的地方。當我想繼續往上走時,「喂,上面禁止學員隨意出入。」我被一聲陰沉的聲音叫住,是一個一臉兇相的男人,大概三十來歲的樣子,胸前掛著一張工作證,上面寫著「導師」二字。「您是?」

「我姓牛,是你們的導師。」

「哦——」我肅然起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上面不讓走。」

「也沒不讓,以後會讓你們上去的。」

我還想在上課前多和牛導寒暄兩句,他卻自顧自地走開了。

不多久到了飯點,餐廳里只有一張長條桌子,一共擺了十來張椅子,這說明學員並不多。我本以為晚飯時會見齊所有其他人——包括那個來我們房間送衣服的女的,不得不說,她長得確實讓我想立刻再見到她,但最後只陸續來了7、8個人。老李也下來了,又換上了他那身正裝。晚飯是每人一份菜色一樣的餐點,這感覺像是回到了大學軍訓的時候。到這兒我才猛地覺察,這整個培訓班都跟軍訓似的。

「嚴師出高徒你懂吧?」對面一個男的正和他旁邊那位女士讚許地點頭,「嚴格管理,才能高效培養出大師。」

牛導沒有出現。一個老師都沒有出現。

就在我以為那位王祖賢不會來吃晚飯時,她才光彩奪目般地姍姍來遲。她一出現,在場者都有些騷動,她和好幾個人一一打過招呼,然後又翩然上樓去了。老李著急道,「小鄭啊,你不吃晚飯啦?」

「不吃了,晚飯我一般都不吃。」她回頭沖老李一笑,「減肥。」

待她走後,老李又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看她那屁股扭的。」

「她是?」我終於找到機會問。

「鄭夢啊,你不知道她?」

「不知道。」

「哦,總算有個這騷娘們不認識的傢伙了。」老李看了我一眼,「你小心點。」

「啊?」

「小心別被她……」老李話沒說完,就被走過來的一個男青年打斷了,「李老師,你也來啦?」

「來啦。」老李明顯帶著冷淡。

「這幾天還得多請您指點指點了。」

「我能指點你什麼啊,你都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科幻作家了。」

那人被老李嗆得有些尷尬,只好道,「都是虛名……我畢竟寫科幻的,對文學是一竅不通啊。」

老李沖我道,「那你還不如問他。」

「他是?」

「一位詩人!」

我趕緊否認,「不……」

好在這時鐘聲響起,雀斑女孩宣布晚飯時間結束,結束了這段對話。

到這時我總算有了些概念,來上這培訓班的基本都是寫東西的,不少還都相互認識,不相互認識,至少也彼此聽聞過大名。那男青年介紹自己姓戴,「大名戴曉亮。」「久仰久仰。」「還沒請教?」「我叫王德吾,你就喊我小王吧。」「哦——」戴曉亮拖長了尾音,驚喜道,「你就是王德吾啊!」

「你知道他?」老李在一旁問。

「何止知道,我還看過你不少詩呢。」戴曉亮一臉真誠。

我愣了半天,才擠出了一個合適的微笑,「我也挺喜歡你的小說。」

還好他沒繼續客這個套,又轉向了老李,「李老師,聽說這期培訓班啊,耿小路老師也來了。」

「啥?」老李瞪大眼睛,「他來幹嘛?他還不夠成功啊!」

「耿小路……」我頗有些吃驚,「你們說的是那個耿小路?!」

他倆都沒回答,好像我問出了一個根本不值得回答的問題。我沒看過耿小路的小說,但根據他小說改的電影倒是沒一部落下——這幾年你想避開這些電影實在是有些困難。我不由得有些激動,「他真的來了?!」然後看到老李投來的不滿的眼神,才降低音量,「在哪兒?」

「晚飯沒見到,您說他是不是已經開始動筆了?」

「一個寫青春文學的也要來給自己洗白了?!」老李氣道,「無恥。」

聽到這,我突然又想起來一件事。一件我應該早點兒想起來的事。「夢回清朝」不就是我女朋友常常看的那位網路言情作者的名字嗎?「『夢回清朝』是個男的?」我脫口而出。

這下倆人都愣住了。過了差不多有一個世紀,戴曉亮才小心翼翼地開口,「你不知道李老師就是『夢回清朝』啊?」

「他怎麼會知道,他是個詩人!」老李喊道。

這一晚我睡得相當不踏實,一是非常後悔自己怎麼就給自己選了「詩人」這樣一個設定,很顯然這個身份在這裡並不討好,二是老李睡覺鼾聲如雷,我幾次想下床把他推醒,又忍住了。第三,我完全沒想到自己身邊環繞著這麼多……名人。知道耿小路和夢回清朝之後,我就迅速去雀斑姑娘那兒翻了一遍簽到簿。雖然其他名字大多不認識,但我堅持認為有一兩個頗有些耳熟。到此為止,我已經覺得此番南下不虛此行,這經歷!怎麼也夠我回去說一年半載的了。至少能在女朋友扳回一局勝利。想到此,我不禁又往老李那邊看了一眼,決定無論如何得找機會跟他要個簽名。我躺在床上,一邊按捺住想要用枕頭把老李悶死的衝動,一邊得意洋洋地想,我可是和夢回清朝住過同一房間的人!

如此睡了兩小時到天亮,七點半吃完早飯,八點課程正式開始。

所有人都來齊了,換上了制服。所謂制服實際就是一件T恤,上面啥也沒印,看著就像是隨便從哪個服裝市場批發來的。我從早上下樓開始就一直搜尋人群里是否有耿小路的身影,然後才想起來,我其實完全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就好像我也根本不知道剛拿了諾貝爾文學獎的那個作家長什麼樣一樣。我小聲問戴曉亮,「耿小路來了嗎?」他看了一圈在場的人,搖了搖頭。不急,淡定。

牛導已經站在大廳,介紹自己姓牛,「我就是你們這期培訓班的導師。」

「只有一個導師?」我問。

「一個還不夠?」他沒問答,倒是人群中有人反問我。看來大家都是熟知這培訓班的人,只有我一人少見多怪。我乖乖閉上了嘴。

牛導宣布所有人先出門去繞島跑一圈。一聽這話大家都有些吃驚,「昨天不是告訴過你們了嗎?今天的內容是體能訓練。」

誰也沒想到真就是體能訓練啊!不過看來大家也沒真那麼熟,對培訓內容都是一無所知。

牛導又拽了一個精瘦健美的小夥子出來,「薛教練會陪你們一起跑。」戴曉亮低聲道,「說是陪跑,其實就是監工。估計啊,這都得算在最後的考核里。」

「什麼考核?」我問。但沒人回答我。

還好此時尚早,天氣還不算很熱。饒是如此,這十來個年紀各異性別有差的男女還是跑得氣喘吁吁,老李剛跑出八百米就一副要崩潰的樣子,我本以為他會做做樣子,等跑回到洋樓,過了差不多一小時,他才虛脫般回來。我平時雖然偶爾踢個球,但睡了兩小時也實在是腿軟,好不容易勉強堅持下來。

誰知這只是開始。接著,牛導又把我們全體拉出去,帶到了洋樓後面不遠的一塊菜地附近,「熱完了身……」

「啥?剛剛那只是熱身?」我問。牛導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老李在旁邊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別說話。牛導接著說,「今天的主要內容就是這塊地。」他拉了另一名農婦過來,「具體怎麼分配,你們聽張阿姨的。」

「這不是寫作培訓班嗎?為啥要干這個?」我沒忍住繼續問。沒等牛導開口,其他人已經開始教育我,「嘖,你怎麼能這麼想呢,搞文學哪能沒個好身體?」「就是,你看過村上春樹吧?人家天天跑步,還堅持參加馬拉松。」「意志力是任何事情成功的第一步!」不愧都是作家,名言警句張口就來。

這回老李也不再拉我,主動往旁邊挪了兩步,好像要和我劃清界限似的。

看得出來,人群里差不多有一半是小時候干過農活的,可已經脫離農民生活幾十年,哪還熟悉這個?再說現在也早就進入現代化農業社會,讓我們回返農耕時代明顯是給我們出難題。在那位張阿姨的指揮下,各人手忙腳亂拿起農具,很快便聽到這裡一聲尖叫,那裡一句抱怨,不是弄傷了自己就是被蟲蟲草草嚇了一跳。鄭夢風姿卓越般在人群里,左右不時有人願意幫她一把,不過都被她婉言拒絕,「這怎麼能讓人代勞呢。」我心裡有些感動,然而老李的話還在我腦中盤桓,「小心別被她……」別被她什麼?

午飯過後休息一小時,下午繼續伺弄菜地。如此一日結束,所有人都精疲力盡,草草吃了晚飯,無力開口說話。

飯畢,牛導又出現了,手裡捏著一張紙條,「有件事我本來覺得沒必要說,但既然有人在意見箱投了紙條,我相信你們中肯定不止一人有這個意見,我還是來解釋一下吧。」他清了清嗓子,「今天的課程有人沒來,不是我們沒發現,而是這位學員確實有病,有醫院證明,因此在房間靜養。」

「這說的是誰?」我問。

「還能有誰?」老李說,「耿小路唄。」

「你怎麼知道?」

「紙條上寫的。」

好在我還算機靈,及時打住,沒有繼續追問一句「你怎麼知道」。

這一天結束,晚上睡覺時,我忍不住問老李,「李老師,您這個身份為啥還要來上這個班?」

他沒說話,而是指指牆上掛的那副字。

「什麼意思?」

「『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了為什麼出發』,我們啊,就是走得太遠了。」

「哦,更上一層樓。」我小心翼翼地理解。

「什麼更上一層樓啊。我們這是回爐再造,重找初心。」

「什麼初心?」

「對文學的初心啊。」

「您的意思是,您寫的那都不算文學?」

老李看著我,「小王啊,你還年輕,還在看山是山的階段。」

我越聽越雲里霧裡,「那麼您呢?」

「我們都是看山不是山了。」

「那麼您現在是想……」

「再次看到山啊。」

「哦——」我假裝心領神會,「那麼,再次看到山,都得上這種培訓班?」

「你以為這是普通的培訓班?」

「那是?」

「這是大師班!」

「上了這個班就能變成文學大師?那人人都來上一下,世上豈不立刻有了許多大師?」

「你以為這是人人都能來的?」

「不然?」

老李「呵呵」一聲冷笑,「這個班只有它來找你,你不能去找他。你要是想主動報名,就一輩子也別想被大師班選上了。」

「那它們選人的原則是什麼?」

「不知道。」老李看著我,「本來我是有些想法,現在,我是真不知道了。」

他說這話的樣子好像因為我的出現,打破了他原本總結的一些規律。我沒好意思繼續往下聊,趁老李沒睡著之前抓緊讓自己睡了過去。

第二天的課程照舊是早上先出門去島上跑步。回來之後繼續種地。除了我之外,大家雖然幹得是滿頭大汗,不成人形,但都彷彿樂在其中的樣子,即便臉有苦楚,也是閉嘴不言。第三天依然如此。我終於忍不住了,「到底啥時候才能教人寫東西?」

「年輕人,有點耐心。」老李勸我。

第四天,牛導宣布今天開始不跑步了。人群里發生一點點騷動,大家嘴上不說,臉上的表情都放鬆下來。沒人注意到從早飯起門外就一直傳來大型貨車開進開出的聲響,等到牛導帶我們走出去,指著地上的一堆砂石和麻布口袋,表示今天的課業是把這些砂石運到碼頭,我們才意識到不對。

「啥意思?怎麼運?」

「人力啊。」牛導一副這還用問的神情。

「我操?」不知誰喊了一聲。

終於有人和我一樣沉不住氣了。

「怎麼?有問題?」牛導向我們一一看去。

那位「我操」兄沒再開口。

這到底是黃埔軍校還是作家培訓班啊?我在心裡憋著這句話。我們這群人中除了鄭夢外,還有幾位女性,有些看著也是年盡半百的年紀了——比如某位寫兒童文學的「知心姐姐」,我把目光投向了她們,盼望這些女同胞能站出來替我說出這句話。誰知「知心姐姐」帶頭衝到了砂石前頭,抄起一塊口袋,「拿出咱們當年搞革命的熱情來!」一口揚州口音。在她的呼喚下,另一人不甘落後,拿起鏟子。我目瞪口呆,拽了拽老李,「李老師,您身體還吃得消?」

老李表情扭曲,咬牙道,「吃不消也得吃。」然後也加入了熱火朝天的隊伍。

到這時我才逐漸感到有點不對勁,準確地說是自我懷疑起來,王德吾啊王德吾,你混到今日一事無成,是不是就因為缺乏這種覺悟?要是你拿出這種熱情,別說現在這份不上不下的研究院工作,就是當年那份垃圾簡訊工作,也可以做成一位營銷傳奇吧。

話是如此,我在扛上布包的那一刻就後悔了。我幹嘛要和女朋友較這個勁呢?

男人們一人一個沙包,女人們兩人一個沙包,就這麼搖搖晃晃向碼頭走去。一趟下來,我感覺自己已經要暈過去,剛想舉手申請退出,旁邊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哎!你醒醒。」

原來知心姐姐先我一步暈倒了。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一人扔下沙包沖了過去,是老李。他二話不說背著知心姐姐往洋樓方向過去,過了一小時后才回來。

「英雄救美啊李老師。」有人說。

老李假裝沒聽出話里的譏諷,「救美比抗沙包輕鬆。」

午飯後我們又勉力扛了一趟,好歹完事。我原以為知心姐姐暈倒之後,幾位女同胞也會就此退卻,但她們還是堅持在烈日下完成了整個任務。知心姐姐雖然先一步倒下了,但她的口號還長存在我們心中。

第二天依舊是扛沙包,扛了沒十分鐘,只聽到又有人嚷道,「你怎麼了?!」

這次沒等老李搶先,刷刷幾個男女一齊衝上去,到眼前才發現,這回倒下的是個二百來斤重的漢子。那幾人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停住了腳步,「要不,你來?」每個人都憋著這句話。最後只得由薛教練出面代勞。

這之後再有人倒下,倒是沒人敢第一個上前了。我內心繚繞在革命同誼之情中,幾次替其他人背了沙包走完最後幾步。但大家好像也不甚領情,只是冷淡地表示謝意。我雖然有些不解也沒多想,直到戴曉亮數次拒絕我的幫助未果,終於惱怒沖我低聲喊道,「你這樣會影響我評定的!」

「什麼評定?」

戴曉亮動動嘴唇,欲言又止,末了開口道,「小王,你本來就是寫詩的,成分已經比我們好了,你還是別表現得太過分了。」

我越聽越糊塗,「什麼意思?」

「反正你別來管我。」

不僅是戴曉亮變得奇怪,這半個月的培訓班時間過去一半,所有的人都變得越來越沉默,我隱隱感到每個人之間都暗含著一股角力的氣氛。

這一日,課程終於有所調整,主題是思想改造,具體內容就是冥想。我們被帶到三樓的一間屋子,房間大而空曠,說好聽點是極簡主義風格,說難聽點就是和毛坯房差不多。前面有塊凸起來的台階,算是講台。上面有塊黑板,黑板上用粉筆寫著一句話:

你的問題是什麼?

「那麼,各位就請坐下吧。」

「坐哪兒?這也沒椅子啊。」我問。牛導沒問答,我也習慣了。

只見一人「撲通」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腿姿勢。其餘人紛紛效仿。老李看著那人,憤憤道,「這風頭他都要搶。」

「那是誰啊?」我見那是一張新面孔。

「還能是誰?這傢伙逃了體能訓練,這會兒倒是有力氣表現了。」老李道。

我這才反應過來,耿小路終於現身了。

牛導見大家都進入了狀態,說了句「開始吧」,就退出了房間,只剩下我們這些人盤腿打坐。我完全不知道幹嘛,只好接著問老李,「咱們就這麼坐著?」

「別說話。」

我遠眺耿小路,不愧是巨匠,真人看上去雖不顯眼,但一看就和其他人不一樣,眼下已經率先閉目進入了冥想狀態。現在我又多了一個成就:和耿小路一起思考過的人。可問題是,思考什麼呢?我沒接受過這方面的任何訓練,倒是接待的那些地產商高層們經常張口閉口「禪修」「內觀」什麼的,有次我本給某老總在高端夜總會安排了一夜服務,誰想對方非常清高地拒絕了,反而帶我去了個禪修院,地點在西南某聲深山老林里,第三天我實在捱不下去借故離開了,最後沒拿到那個項目,被領導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的先進性去哪了?」「我哪兒知道這階級現在流行這個啊?」我非常委屈。現在呢?看來這不是階級的問題,的確是我出了問題。這麼想著我恍然大悟,王德吾,這就是你的問題啊!

我想通了這個,轉頭剛想和老李交流兩句心得,一看他也閉上了眼睛。再看左近,個個表情凝重,連鄭夢也一副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的模樣。我不禁也,只好也,閉上了眼睛。

很快陷入了睡眠。

直到我被人拍醒,抬頭一看是鄭夢。她示意我別做聲,指指門口。我鬼使神差般站起來隨她走了出去,好在是水泥地沒發出什麼聲響,多半沒人知道我倆走了出去。

「怎麼?」我問她。

三層只有這一個房間是打開的,其餘還有幾個房間都緊閉著門。

「王老師。」

「什麼老師啊,」我不好意思道,「叫我小王就行。」

「小王……哥。」她低著頭,楚楚可憐道,「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什麼?」

「你看過我寫的東西吧?」

我心中一緊,「看過一些……」我含糊道。

「我心裡也明白,我寫得不好。」

「嘖,怎麼會呢,我覺得你寫得很好啊。」

「不。你就別跟我說客套話了。我知道我寫的那些文章……說難聽點就是心靈雞湯,上不了檯面。」

「你這話說的!藝術不分高低貴賤。」這話一說,我都以為自己真懂藝術了。

「來這兒的都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你沒見黑板上寫的嗎,『你的問題是什麼』,我的問題就是我從來沒……」她說著說著竟然哽咽了,「其實,我以前也愛讀讀詩歌什麼的。」

「哦?」我又心虛起來,「那很好啊。」

「後來我就……唉,我還不是希望有多點讀者看我寫的東西嘛。」

「你沒想錯。」我安慰她。

「這時代靠寫純文學,真的活不下去呀。」

「這不是你的錯,」我嚴肅道,「是這個時代的錯。」

「小王哥,我說這話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是真懂藝術的人。」

「也不能這麼說吧……」

「我就是想跟你交交心。」

鄭夢這話說得無比真誠,我剛想跟她也交點心,就聽見有人叫道,「你幹什麼呢?!」

我一驚,徹底醒了,這才發現剛剛只是在做夢。我依然坐在房間里,保持著盤腿的姿勢。只見牛導站在一人面前,喝問他,「讓你反思不是讓你睡覺!」原來是戴曉亮,他也不敢反駁,只是連聲說,「對不起,我就是有點累。」

「你這麼累,不如回屋睡覺去?」牛導譏諷他道。

「不不不,我還想繼續思考,我的問題還沒想明白。」

戴曉亮再三懇求,牛導終於放了他一碼,「那你可得好好想想。」

「一定一定。」

我暗自慶幸,偷偷看了一眼鄭夢,她依然苦大仇深地不知在想什麼。

這一天下來,雖然我們沒做任何苦力,也是腰酸背痛,不比扛沙包輕鬆。我連晚飯也沒吃,直接回房間在床上趴著。等到八九點,才聽見門響的聲音,「李老師,才回來啊。」

老李也不回答。過了一會兒,我感到老李坐在我的床上,一隻手伸過來搭在我的背上,我這才回頭,一見原來是鄭夢,不禁吃了一驚,趕緊從床上坐起來。「怎麼是你?」

「怎麼了?」

我趕緊掩飾自己的窘迫,「哦,我還以為是李老師呢。」

「我剛看他在小戴房間,估計在開導他吧。」

「呃……哦,鄭小姐,有事?」

「也沒什麼……」她看著我,「其實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我一下子想起白天做的那個夢。「什麼話?」

「坦白講,我沒讀過你寫的詩。」

「哦,這個啊!」我放鬆下來,「沒關係,我也沒讀過……其實這裡大部分人的東西我都沒讀過。」我這說的倒是實話。就連老李,也只是我女朋友看,我一個字都沒看過。

「那你可真是個純粹的人,」她頓了頓,「所以我想看看你寫的詩。」

「啊?你是說,現在?」

她點點頭。

「現在……怎麼看?」我慌亂起來,「那些都在家裡電腦里呢。」

「網上沒有嗎?」

「我不貼網上。」

「報刊雜誌上也沒有?」

「我不投稿。」

鄭夢瞪大眼睛看著我,不相信似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那你可真是太純粹了!」

「我就是自己寫著玩的……圖那些虛名幹啥呀。再說了,寫得也不好。」我像模像樣地說。

她轉了轉眼珠,往我這邊又坐近一點,我已經聞到了她身上自帶的幽香,「那不如你現在創作一首吧。」

「啊?現在?」

「嗯,你就即興發揮一首唄。」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氣氛非常曖昧,我感到這樣下去有可能就會對不起女朋友了。「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我脫口而出。

「不愧是詩人!寫得真好。」鄭夢說著握住了我的手,「接下來呢?」

接下來?怎麼都是這句台詞啊?

這檔口突然有人進來,是老李。謝天謝地。

「你們在幹啥呢?」

鄭夢立刻鬆開了我的手,站起來,神色自然道,「我跟王老師請教一些文學問題。」

「呵呵,」老李冷笑道,「聊文學啊。那我出去讓你們再聊一會兒?」

「不了,也聊差不多了。我回去睡覺了。」鄭夢天真一笑,神色間沒任何尷尬,跟我說了句「謝謝王老師」,走出了房間。

她一走,我就和老李辯解,「我們剛剛真是在聊天,啥也沒做。」

「你不用解釋。」老李冷淡道,然後進了洗手間關門洗漱,完了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傳來鼾聲。

我也只好躺下來睡覺。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老李在一旁說,「你們剛剛真什麼也沒幹?」

「嗯。」我含糊一聲,想繼續睡。

結果聽到那邊先是平靜了一會兒,繼而又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氣聲。這下我徹底醒了,「怎麼了?」我問。

「唉。」他也不說話,只管嘆氣。

「您不會還在想著鄭夢吧。」

「唉。」

我心中一動,「您不是不喜歡她嗎?」

「我是不喜歡她寫的東西。」

「但是她這人您還是喜歡的。」

「喜歡?」老李說,「我是愛她!」

我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接老李這句話。沉默了有五分鐘,我又重新聽到了他的鼾聲。我卻睡不著了,心想剛剛可真是命懸一線啊,要是我和鄭夢真發生了點啥,別的不說……我還能要到老李的簽名嗎?

次日仍舊是冥想課,只不過黑板上的那行字變成了,「文學是什麼?」這問題似乎比前一天的要容易一些,至少不那麼咄咄逼人。大家冥想時臉上的表情也鬆快了一些。第三日,黑板上的字終於不再是一個問句了,而是一行英文,「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看到這句話我非常親切。在研究院給那些房地產公司做報告時,十個有九個公司裡頭都掛著這個牌匾。

第三天結束,牛導進來了。

「到今天,前兩個階段的課程就算結束了。我想先問問你們,這三天都有什麼收穫沒有?」

沒人敢搶先發言。

「那我就來問吧。你覺得你們的問題是什麼?」

還是沒人說話,牛導開始不耐煩了。耿小路站了起來,「既然沒人,我就先來說說吧。」他撣了撣衣服上的灰,「我覺得我自己最大的問題是對世界認識還不夠深入,寫的東西太膚淺,主題不夠深刻。」

知心姐姐第二個舉手,「我覺得我寫的東西太幼稚,只關注到了兒童領域,對成人和現實缺乏關注。」

「我啊,我就是缺乏人文關懷,不夠嚴肅。」「我……我的科幻還不夠硬,應該多關注科學前沿領域。」「我的文筆還有待鍛造。」

牛導打斷了他們,「好了,不用說了。你們都沒說到點子上。」

大家便齊刷刷閉嘴,等著牛導發言。

「你們最大的問題啊,是太暢銷!」

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暢銷是你們的原罪!」

集體沉默了。

我終於忍不住道,「王小波不是也挺暢銷的嗎?」

「你住口。」我分辨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耿小路在跟我說話,我吃驚地發現,他眼眶竟然已經紅了,「讓牛導繼續說。」

「你們再告訴我,文學是什麼?」

這回真沒人敢開口了。

「文學,是體驗。」牛導說。

過了得有十個世紀,戴曉亮帶頭鼓起了掌。

牛導在雷鳴般的掌聲下絲毫不為所動,只是抬了抬右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繼續說,「至於這第三個問題嘛。這第三個問題……」牛導的眼神在場下轉了轉,最後停留在知心姐姐身上,「我看你很積極,你先來說說?」

知心姐姐躊躇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啊牛導,這第三天的問題,我沒看懂……我英文不好。」

知心姐姐的揚州口音催生出了我的革命同誼之情,我挺身而出,「這個問題啊,我來說。這句話是一個美國人說的,字面意思是說要保持飢餓,保持愚蠢,實際就是要我們保持對世界的好奇和謙卑。」

牛導聽我說完,竟然面露笑容,「這位同學解答的不錯。」

我沒想到會得到牛導的肯定,忐忑不安地又坐了下來。

「那麼從明天開始,我希望大家能夠以實際行動來貫徹這些理解。」

第二天我才明白牛導說的「以實際行動貫徹理解」是什麼意思:餐廳大門緊閉,掛著一個牌子,「從今日開始不再供應飲食」。

保持飢餓,保持愚蠢。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

雀斑姑娘給我們每人發了一疊稿紙,告知我們「最後一項課程內容是寫作,題材不限,主題不限,字數不限,三天時間,最後一天交稿,這是對你們這段時間學習的一個考核」。

「可是,到現在什麼也沒教我們啊。」我說。

雀斑姑娘非常吃驚地看著我,「你說什麼?」

「除了扛沙袋就是讓我們發獃,如何寫作,一節課都沒講過啊!」

雀斑姑娘輕蔑道,「牛老師該教的都教了,至於悟到什麼地步,就看你們自己的資質了。」

眾人拿著稿紙作鳥獸散,各回各的房間準備這最後的題目。

我回到房間,見老李正在擺弄那個他帶來后就一直沒打開的另一個大皮箱。打開來,裡面備有各種筆紙,和說不上來的玩意兒。他把東西一一掏出來,整齊擺放在那張小桌上,末了掏出一個香爐,點上一支沉香,然後又換了身衣服——一件浴袍,最後竟又從箱子里掏出了一個……機車頭盔,套上腦袋,端坐在桌前,口中念叨著「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彷彿在進行一套浩大的儀式。

「您這是幹嘛呢?」

「寫東西啊。」

「哦——,我還以為您是要下蠱呢。」

老李沒理我,儀式完畢,立刻進入了寫作狀態,彷彿壓根不需要思考,下筆如有神。我無比佩服,也把稿紙攤開在桌前,在心中默默唱了一首齊秦的《不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手握鋼筆,過了十分鐘——

我又唱了一首老狼的《戀戀風塵》。

又過了十分鐘,我決定起身看看老李在寫什麼。剛探頭過去,就被老李惡狠狠地瞪了回來,「你考試時也這麼偷看別人?」

「沒這麼嚴重吧。」

「怎麼不嚴重?你不知道這是這次培訓班的關鍵內容啊?」

「關鍵內容?怎麼關鍵了?」

「這關係到最後誰能拿到……」老李突然打住了。

拿到什麼?拿到什麼?

我的感覺越發強烈了,從剛來時我就感覺這個培訓班有個什麼秘密,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老李不再理我,我只好也坐到桌前,瞪著那疊稿紙。寫什麼呢?我能記起最後一次寫超過八百字的文章,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封情書,還是幫哥們寫的,為答謝他替我補考高等代數。

如此干坐到晚上,一個字也沒寫出來。飢腸轆轆,大腦空空。

而老李呢,一直奮筆疾書。左右寫不出來,我乾脆上床睡覺。

到第二天中午,我實在餓得不行,想出門找點兒吃的,發現樓下大門緊閉。回來后老李不在屋內,我靈機一動,打開窗戶向外看,還行,跳下去摔不死。於是揣上錢包,從窗戶跳下去,很快便在島上尋覓到一間小吃店,囫圇吃了兩碗牛肉麵,又偷偷順著一樓的門窗爬上去。大學時翻宿舍大門的技術好歹沒落下。回到房間,老李還沒回來,我又對著稿紙枯坐半小時。老李的皮箱開著,我不禁好奇地看了一眼,裡頭還有不少書,清一色外國人名,只有一個我認識,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這書我大學時翻過兩頁,沒看下去。這會兒重新翻開,看了兩頁,我從來沒發現一本書這麼好看過!

老李回到房間,我已經看了有三分之一,「老李,這書借我看兩天吧。」他沒理我,換了浴袍又點上一支香,默念一遍《心經》,繼續寫作。

就這樣,我看書,他寫作,趁他不在我就偷溜出去吃飯。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我突然燃起了對文學的熱愛,準備一回到家就把馬爾克斯的書買全了。再把小時候錯過的那些世界名著都補上。老李雖然一直筆耕不綴,臉色卻一天天憔悴下去。我看不過去,第三天溜出去時回來給他帶了一袋燒餅,被他言辭拒絕了。我只好把燒餅扔在了垃圾桶。

交稿前的晚上,老李終於寫完了。這時雀斑姑娘來一一通知,說晚上在三樓有個文藝座談,不是正式課程,想來隨意。

見老李沒有動身的意願,我自己去了三樓。

這是另一個房間,的確是按座談會的樣子四周擺了桌子椅子,中間留出一塊空地。我看見戴曉亮,剛想打招呼,見他目光發直,這才發現桌上還擺著些乾果洋芋片。

於是,說是隨意,學員們很快都到齊了。餓了三天,卻都還保持著體面,陸續入座,誰也沒好意思伸出手。

牛導也來了,坐在角上,「我們今天這個座談,就是大家一起隨意的聊聊天。」

所有目光齊刷刷盯著他。牛導自然地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這一口估計喝了有半分鐘,然後,終於,伸手拿了一顆花生。

好了。

一秒鐘之後,拆洋芋片包裝的、嗑瓜子的、掰開心果殼的聲音不絕於耳。

牛導給了大家充分的時間。然後說,「當然,也是有主題的。明天就要交稿了。今晚我看大家就不妨聊聊彼此之前的文學創作嘛。」

怎麼聊?

牛導目光看向耿小路,雖然逃過了體能訓練,這三天看來他也沒少受折磨,神情委頓,眼珠無神,但發現牛導看著自己,還是站起來,「那就先說我吧。」

「你站到中間去嘛。」牛導從來沒這麼溫柔過。

耿小路只好走到了中間。他面前的吃食立刻被左右瓜分完畢。

「那麼誰先說呢。」

「我來吧。」一個男學員開口道,「耿老師……」

「在這裡沒有老師。」牛導說。

「耿……耿小路先生的小說,我看過一些,估計大家也都看過。我覺得他的小說構思不錯,很吸引青少年讀者,就是稍微有些形式化……」

「嘖,」牛導不滿道,「既然是座談會,就希望大家能夠敞開心扉,這種套話就別說了。」

那人臉上一紅,重新醞釀一番,「那我就直說了,耿小路先生的小說,我覺得毛病是太浮誇,動輒寫各種名牌,對青少年的思想發展導向不太好。」

「何止導向不好啊,我看有些完全就是負麵價值觀。」座中另一人嚷道。

其餘人也不再客氣,「文筆也有問題。」「對對對,有些文字太矯揉造作。」「無病呻吟。」「令人作嘔。」「什麼玩意兒!」

這半月來積攢的怨氣此刻突然得到了一個出口,眾人你來我往,把耿小路數落得一塌糊塗。耿小路在中間站著,面色鐵青,過了差不多十分鐘,場上才逐漸低沉下來。

「差不多了。」牛導滿意道,「那麼就從耿小路左邊開始繼續吧。」

他左邊正是剛剛搶先發言的那位男學員,他大概是忘了這批評大會還有下一位,聽到牛導的話先是一愣,然後非常不情願地站了上去。

大家看向耿小路,不知他會怎麼反擊,耿小路看了那人一眼,冷笑道,「他的小說,我沒讀過。」

「我讀過。不過,是沒什麼可說的。」「還是有缺點的,最大的缺點就是邏輯太差,漏洞太多!」「你竟然讀完了?我看了個開頭就放棄了。」

好容易熬過十分鐘,那人也臉色蒼白走回去。接著是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到了第六位,不僅是批評作品,連人品都慘遭眾人抨擊。「您呀,還是別寫東西了!先回去學學怎麼做人!」

第七位,是我。

大家沉默了一小會兒。「怎麼沒人開口了?他寫得太好了?」牛導問。

「什麼太好了!他的詩根本就是一灘口水。」

我朝場下一看,見說這話的竟然是戴曉亮。他迎著我的目光,絲毫沒有畏懼之色。我心說,真牛逼。醞釀著這大師班結束,怎麼私下找回這晦氣。

「不不不,我覺得你沒說到點子上。這位詩人,他的詩字句不通,胡編亂造,意象粗糙……」「回車體嘛不就是。」「佶屈聱牙。」「低俗。」「是屎!」「對,就是狗屎。」「狗屎!」

別人都是十分鐘就罵完了,到我這,大家反而停不下來似的。我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這不是什麼大師寫作培訓班,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邪教組織,不,有問題的也不只是培訓班,而是所有這些被選中的學員。王德吾啊王德吾,你簡直就是愚蠢。聯繫到前面這麼多日子受的罪,我越想越氣憤,越想越後悔。我把自己的人生從頭到尾回顧了一遍,決定次日立刻打道回府,然後舉報這個騙子機構。鳳凰浴火,涅槃重生。王德吾,你的人生還有得救。想到此,我不禁反而微笑起來。你們只管罵去吧,反正你們罵的也不是我啊!

「你看看他這副恬不知恥的樣子!」

「你們別這麼說,」我一見是鄭夢開口,不禁停下了自省,她可是在場唯一一個聽過我寫的詩的人,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開,「我覺得小王寫的詩,韻律還不錯,就是……」

「就是什麼?」

她低下頭,「就是有抄襲的嫌疑。」

哎,還被她發現啦。我差點要叫出來,「你說得對!」

「抄襲?」這下大家都騷動了,等著聽鄭夢會怎麼說。

「我覺得他可能借用了郭沫若的一些句子。」

「什麼借用啊!抄襲就是抄襲。」知心姐姐嚷到。「真沒想到啊,我一直把他當藝術家,結果是一抄襲犯!」「人不可貌相。」「有啥稀奇?這年頭抄襲成作家的還少了?」

此時,此起彼伏的叫罵聲在我耳邊漸成白噪音,我突然想起了高中時看《天龍八部》,那書一共四本,我剛看完第一本就被化學老師發現沒收了。他還讓我第二天把后三本一併上繳。「為什麼?」「你這上頭寫著<一>,那說明還有後面的。」我當時就被化學老師的邏輯力懾服了,老老實實交了后三本,從此再也不知道這故事後面講的是啥。不過此時,我想到了喬峰在竹林中被丐幫兄弟反叛圍困的場景——

我昂首挺胸走下坐回原位,心中充滿不可名狀之感動。

大家見狀頗有些氣結,很快,又把攻勢集中在了下一位身上。

最後輪到了鄭夢。

她一步三晃,弱不禁風,站在了每個人站過的那個地方。她站上去之後,先是抬頭看了場上所有人一眼,這一眼具有無比強大的威懾力,因為實在太過嬌柔動人,而她又是這麼泛泛地一看,並不指向任何一個具體的座中人,結果就是每個人都我見猶憐。

大家一時不好開口。

這時,一個聲音傳出,「鄭小姐的問題主要不在作品上,當然了,她的作品也是有很大問題的。但她主要問題是從開始就沒對寫作這個事情認真過,我問問你們,她是為了寫東西嗎?我看她是為了出名,是貪慕虛榮,是希望有仰慕者,博一個才貌雙全的名聲!可惜,這兩樣她都沒有。個么就只會靠勾引男人上位。我問問你們,你們在座的這幾天哪位男士的房間她沒進過?哪位男士她沒和你們聊過文學?」

說這話的人居然是老李。他不知什麼時候也上來了,坐在角落。此時才開第一次口。

鄭夢顯然沒想到場下有人會這麼說她,她渾身發抖,但還努力保持鎮定。

「我承認,她進過我房間……但我們什麼都沒幹。」「也進過我的。我發誓我是真的只想聊文學,是她拚命往我身上湊!」「我也……別說了,這娘們就是個臭婊子。」這夥人開始互訴委屈。

「哎,鄭小姐,你怎麼——」

鄭夢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一個身影衝上去撲在她身邊搖晃她,「你怎麼了?醒醒?快叫救護車!醒醒啊,我是老李。我、我、我是為了你好,我是愛你的呀!」

老李一夜未歸,我發現垃圾桶的那袋燒餅只剩了個塑料袋。

最後一天。

我夜裡頭一次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喬峰,聚賢庄大開殺戒。醒來后我翻身下床,草草洗漱畢,收拾好行李,擼起袖子,準備下樓時見一個揍一個。

原以為經過昨晚那番批鬥會,沒有人敢再出現在大廳,沒想到我下樓到餐廳時,人已經坐滿了。「早上好。」戴曉亮見我,跟我打了個招呼,神色自若,彷彿昨晚只是一場夢。我一招飛龍在天藏在心裡愣是沒使出去。

其餘人也都彬彬有禮客氣地互道早安,取早餐吃飯。

我完全傻了。這是不是有什麼隱藏攝像頭在天花板角落,正拍一個只有我蒙在鼓裡的真人秀節目?

「耿老師,寫的怎樣?」「儘力而為吧。」「藏拙啊耿老師,你是我們這最有希望的人了。」「客氣客氣。」

這是在拍電影呢?!不可能啊,拍電影也得有個入戲的過程啊。我獃獃地站在餐廳里,此時要真是在拍一部電影,應當是小島的空鏡遠景,天空、島上、洋樓里的蒙太奇,扛沙包、冥想房間、文藝座談會的閃回定格,餐廳里降格的人來人往,唯獨我在人群中巋然不動,特寫,大特寫,我的一臉懵逼,藏在背後的拳頭,和眼睛里沒擦乾淨的眼屎。

一定有鬼,一定有鬼。

就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感覺肩膀被人拍了拍,降格結束,是老李。他見我拎著行李,「啥意思?你準備走了?」

我點點頭。

「這是最後一天了啊。」

「我一秒都不想呆了。」

「那你的稿子呢?寫完了?」

我亮了亮手中的稿紙,一片空白。

老李凝視著我,然後說,「兄弟,你是我這輩子最佩服的人。」

「啊?」

「人生境界有你一半,我也就滿意了。」

「啊?」

「你雖然放棄了這回,但是啊,我看你啊……成了。」

「成什麼?」

他沒說話,而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成什麼?成什麼?你他媽到是說啊!我按捺住想要揪住老李衣領的衝動。

王德吾,想想喬峰。

「鄭夢沒事。」老李突然轉了個話題,「她在醫院,應該已經緩過來了。她的稿子我也帶來了。比賽嘛,公平公正。」

我管那娘們有事沒事?!這話你跟我說幹嘛?!

王德吾,再想想喬峰的兄弟段譽。

「吃完早飯我們準時收稿。」雀斑姑娘出現了,「八點。」

還有一刻鐘。

聽了這話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臉上不約而同出現了一份我難以捉摸的笑容。如果我把那后三本《天龍八部》也看了,就會發現,那笑容,跟玄痛大師死前的笑容一模一樣。

他們沒一個人再拿起筷子,都盯著牆上那塊鍾。

嘀嗒,嘀嗒,嘀嗒。

分針在一點一點往八點移動。

「三千萬。」我突然聽到有人小聲說。

嘀嗒,嘀嗒,嘀嗒。

「三千萬啊。」

嘀嗒,嘀嗒,嘀嗒。

「那三千萬肯定是我的了。」

嘀嗒,嘀嗒,嘀嗒。

「不,是我的。」

什麼三千萬?什麼三千萬?

學員們好像又齊刷刷進入了另一個電影里,演著另一出我看不懂的戲。

到底他媽的什麼三千萬?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喝問,「三千萬到底是什麼?」

全場都安靜了。

雀斑姑娘狐疑地看著我,「你不知道?培訓班最後會選出一個寫得最好的作品,獎金是三千萬。」

這是我有生以來經歷過的最漫長的一秒鐘。

我抬頭看了一眼鍾,還有十分鐘。

「有筆嗎?」我冷靜問道。

2017.2.1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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