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十佳電影

錦衣夜行或破帽遮顏，在世界角落混一種生活。煢煢孑立或熙熙攘攘，於無聲之時缺一處寄託。即使你號稱刀槍不入，也會像阿基琉斯一樣有腳脖子；即使你自詡鐵石心腸，也會像鱷魚一樣條件反射地掉眼淚。

卡夫卡說，書籍，必須是鑿開我們心中那冰封的海洋的斧頭。電影亦然。通向海洋的斧頭，擊中你的可能是情節，主題，人物，風格，甚至一個瞬間，一場戲。

並且，和你處於同一文化語境的片，往往有近水樓台的殺傷加成。細數看過的華語片，主要包括內地第五六代，台灣侯楊李蔡，香港商業文藝大雜燴，雖說覆蓋面不算太廣，但好歹都是觀影歷程的見證，從中選出幾把破冰之斧也是綽綽有餘。

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截至二零一七年五月，我心中戰力最強的十件利器如下：

01 「成長」

不變世界，最後一刀，時代氛圍營造，人物性格成長，情感關係發展，都在小四刺向小明的那一刀中達到了終結，四個多小時的憋大招，終於迎來了高潮的釋放。

在前期的形式實驗與後期的話癆說教之間，在憤怒青年的責任感與理工思維的分寸感之間，這部片在楊德昌作品序列中達到了一種奇妙的平衡。《一一》的總結陳詞也許是這個電影社會學家的臨終遺言，但只有《牯》才是他最華彩的永恆金句。

英雄哈尼，混混山東，小馬，小貓王，知識分子張父，莽撞懵懂的小四，明哲保身的小明。複雜群像網路，卻個個性格分明，根據「電影發明以來，人類生命至少延長三倍」的續命理論，無論你代入哪一個人物，都能移情一段有趣的個人歷史。

「男孩遇見女孩，男孩愛上女孩，男孩殺死女孩，男孩變成男人。」在楊德昌的「理想主義消亡史」大框架下，以情殺案件打底，用動機分析方法，最後落在男主張震的個人成長上，前邊耐心至極的鋪墊，造就了華語影史上最簡潔有力的戲劇高潮。

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我們不要臉也沒有出息。

02 「氣息」

台客黑幫飯店，鄉土秩序再見。一邊嚼著檳榔，一邊開著摩托，當「操你媽」與「干你娘」的問候方式交織出現時，穿著花襯衫的在地兄弟就完全對味了。

江湖兩大傳言，「自從認識女明星，侯孝賢的電影就不好看了」，「紮根鄉土的侯孝賢，一拍城市就不好看了。 」這部侯導認識女明星與轉戰大城市前夕的小品，雖然鏡頭語言仍然老辣，但既不是往常靜觀生死的拍法，也沒有傷感蒼涼的影像風格，呈現出了一種極不穩定的混亂狀態，戲里戲外都有一種轉型期不知往哪走的迷惘。

不過，恰是這種狀態，使本片有了種生動的氣息。以往被人說悶的侯孝賢，這回長鏡頭裡的戲劇張力激烈得不行，到處喬事的黑幫老大捷哥，每次發飆都是一場大型黑色幽默。無處不在的焦躁，橫衝直撞地亂竄，比起拿腔拿調的詩朗誦，粗糲的生活質感才是最有詩意的東西。

前期的鄉土歷史好看不耐看，後期的文藝腔調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中間這部輕盈有趣的侯孝賢，才是最迷人的心水佳作啊。

03 「城市」

這個城市沒有家，沒有愛情，只有流淌的眼淚與慾望。

蝸居在此的螻蟻，被瑣事掩埋得沒了面目，偶爾伸長脖子掙脫出來，目力所及心茫然，只能將萬歲獻給最虛無縹緲的愛情。

蔡明亮的電影，一點也不明亮，總是濕噠噠、黏糊糊的。沉默的角色，空洞的場景，不厭其煩又近乎殘忍的長鏡頭，過度的「真實」反而產生了一種超現實的效果。還沒玩上行為藝術的這部片，自說自話的人物和所處空間之間，至少還存在著些依附的關係。只不過這空間，從來都不是一個楊德昌式的真實台北，只是一個現代化城市的概念，偌大而冷漠，能容納矗立的高樓大廈，卻承載不了草民的孤獨寂寞。

看小康做俯卧撐，把西瓜當保齡球來扔，看陳昭榮像枯水期河流一樣乾癟的床戲，盯著哭了又停，停了又哭的楊貴媚六分鐘以後，愛情的奢侈終於讓你感到難過了。

04 「青春」

「沒有了青春的人都愛眯個午覺」，老婆哄著孩子，水壺急促地響，癱在沙發上悶頭大睡的那個男人，正式從青年崔明亮變成了中年崔明亮。

從記錄被時代撞倒的人，到拍攝中產懷舊情節劇，投身類型片海洋，買盜版碟的賈科長現在已經成了優秀的產品經理。回頭看這部電影，應該是他社會性與電影性結合得最好的一部片了。劇烈的時代變遷，濃縮在輕描淡寫的人物身上，說是真正的平民史詩一點也不為過。並且，即使不放流行歌，去掉那些符號，崔明亮與尹瑞娟，張軍與鍾萍，這兩對關係中克制又濃烈的感情，也是足夠讓人難忘了。

那些年，崔明亮盼著見的火車，正如我心中好奇的飛機。曾在縣城生活的小鎮青年，很容易對賈樟柯說的「禁錮感」心有戚戚焉，那種無聊遊盪的感覺，那種信息不對稱的處境，既不是北上廣那種現代化的「盆景」，也不是鄉村生活能帶來的。

感謝賈老師吧，雖然他現在說得比拍得好，雖然我還是不喜歡《三峽好人》。

05 「痛感」

06 「浪漫」

末日狂歡記，理想碎一地，群眾性壓抑，生命有詩意。太陽已經落下，太陽照常升起。1958-1976，魔幻現實主義時代，只能說你不懂，不能說沒看見。

崇毛的自大狂，直男的荷爾蒙，聊起姜文的人設，總離不開這兩條老套路。可就是這種不討喜的主兒，卻接二連三地拍出讓你大開腦洞的電影，即使明顯失控的近作，也是爛得有想法有特色，吃著有嚼勁，完全符合姜老師造夢釀酒的電影觀。

當價值觀判斷題太無聊，當閱讀理解題太傻氣，電影之為電影，審美價值第一。丟掉那些讓創作者節制才華的蠢想法吧，肆意妄為才能換來靈光乍現，太陽這種天真爛漫的片，才是純粹的藝術表達。即使非線敘事不常規，隱喻謎題太晦澀，當你迷離於現實與夢境間，在斑斕色彩里聽著久石讓，內心的愉悅也是不可阻擋的。

革命浪漫主義的號角，吹響藝術爽片的high歌，這一刻，邏輯是無趣的掃興鬼。

07「節奏」

槍火無眼，人間有情，風騷走位，寫意群戲。19天工期，250萬成本，84分鐘時長，五位型男提槍護主，音樂聲剛一響起，一部乾淨利落的黑幫片便大功告成。

暴力美學，三種寫法，林嶺東寫實，吳杜兩人寫意。囧吳愛鴿子伴舞，學師父張徹拍Bromance，阿杜愛群雄站樁，學師父黑澤明拍Brotherhood。

不見血霧舞台光，但聞站位構圖課；不見「兄弟與黃金哪個重要」，但聞「兄弟與大嫂哪個更好」；不說廢話，不加廢戲，對決點到為止，殺人簡單直接，一首神級BGM貫通氣脈，幾處留白戲如踢紙Ball般自然。作為專業主義信徒的杜琪峰，雖然拍片也不愛照著劇本，但論及掌控力，還是像嘴裡叼著雪茄煙那麼穩。

港片式微，眾人鳥散，倒了的牌坊被翻新，丟掉的氣韻無人問。作為這江湖中，最後的一位話事人，不得不說，杜sir你好嘢。

08「時間」

飄逸蒼涼，悶騷偏執，一部像是深夜囈語的片，將金庸人物拍出了古龍風骨。無論男女情愛，還是妒忌仇怨，一切因心動而生的執念，最終都將化為時間的灰燼。

迷失與尋找，遺忘與錯過，糾纏與疏離，王家衛電影的兩大主題「你跟不跟我走」與「人生不如意」，最終指向的都是時間。前者是時不我待，讓我們趕緊紅塵做伴活得瀟瀟洒灑；後者是歲月無情，讓我們趕緊在過期之前把鳳梨罐頭吃光。

一直覺得這片是最豐富的王家衛，從來都在拍同一部片的他 ，在此片中除了繼續闡述時間內核，還進行了大規模的故事原型胚胎試驗。西毒、盲劍客、桃花、慕容嫣們這些人物原型，與阿飛，633，宮二，蘇麗珍，黎耀輝們互相印證；醉生夢死酒這種道具原型，與藏起來的玻璃杯，無足鳥，錄音機們異曲同工。

時間易逝，菲林難尋，真想問問墨鏡王，這片到底有沒有王祖賢？

09「死亡」

死在年青時，為你打飛機，站在墳頭上，輕輕吻住你。

當陳果不執著於政治符號隱喻時，他的片就像是從菜市場剛買來的水果，每一口的味道都真切可感。比起《細路祥》的懷舊童年夢，《去年煙花特別多》的憤懣中年心，作為回歸三部曲青年篇的本片，不安最明顯，掙扎最慘烈。

一派盎然的東西，不一定是生機，也可能是死意。末世心態遠非殘酷青春所能概括，九七疑雲遠非新年鐘聲所能驅散。「與其苟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說起來像是句時髦的口號，其實在未知面前，無力的人類都是有自毀傾向。

「無數架飛機從我夢中飛過，沒詳細數我打下多少架來，但是每一架都是為你而打。而今我也很恨自己，很沒出息地說，那首歌不知唱了多少遍，每一次動容，每一次傷感都是因為你。」 你聽過這樣的情話嗎？

10「港片」

92家有喜事，不僅是港片港星的黃金時代，也是我看過最多遍的電影。

所謂港片，從來不是王家衛許鞍華，也不僅是杜琪峰徐克，而是邵氏嘉禾新藝城，王晶與黃百鳴們。明星制度，合家歡取向，笑鬧片類型，「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的漫畫式風格，粗製濫造的借橋戲仿，本片從頭到尾都是正宗港片作派。

你是尖胸罩的瑪丹娜，我是飛機頭的阿諾舒華辛力加；你有身高兩尺的家明表哥，我有閉月羞花的婉君表妹；巴黎鐵塔翻過來倒過去的那一招，想必燙著髮捲，捧著報紙的大嫂，即使在便秘時看見也要會心一笑。

常家喜事常看常新，永恆老梗屢試不爽。不用拿弗洛伊德過渡，不用學現代派文法，僅憑這部塵封的老片，你就能堂而皇之地做個熱愛真善美的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