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嚨

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

日日

月月

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

石柱上蒼苔歷歷

臂上長滿了牡蠣

發，在激流中盤纏如一窩水蛇

緊抱橋墩

我在千尋之下等你

水來

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

我在灰燼中等你

作者 / 洛夫

選自 / 《葬我於雪》，友誼出版社，一九九二年

第一次看到這首詩的時候只有最後一段，就已經讓我想到了「尾生抱柱」。搜來全詩發現開頭果然有出處「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莊子·盜跖》」。春秋時期的小夥子尾生與女子約定在橋樑下相會，等了很久女子都沒有來，黃昏後山洪暴發，大水淹沒橋樑，淹沒他的膝、腹、喉嚨，他卻為了堅守信約抱著橋柱而死。

由「尾生抱柱」首先讓我聯想到的是去年在今日美術館辦個展的國產藝術家何雲昌的作品《抱柱之信》，他將手澆鑄在水泥柱中24小時，意象就是出自《莊子》里尾生的這個故事。然後想到的是李白的《長干行》「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最後是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尾生的信》。這些作品的背後都是這個守信苦苦等待愛人最終喪命的愛情悲劇。

何雲昌作品：抱柱之信 年代：2003

洛夫的這首詩是《愛的辯證》一題二式中的「式一」，「式二」的名字叫《我在橋下等你》。這首詩從年代和題材，都像洛夫創作中期從傳統詩學回望時期的作品。有趣的是，同題材的芥川龍之介小說里的尾生，卻和洛夫詩里的尾生是不同性格的。洛夫詩里的尾生是堅定的、明亮的，目光「炯炯然」的。芥川龍之介小說里的尾生不僅是「吹著口哨」「悠然自得」的，還會「似乎等煩了」。芥川龍之介的尾生「猙獰地倒豎雙眉」，走在橋下沙洲上會「愈加急促」。而洛夫的尾生雖然用詞很少，但「日日」「月月」「千百次」這些倔強的數量詞，和「抱緊」等辭彙，都能顯示出堅定的氣概，矢志不渝從未動搖，這更像我心目中的尾生。

搞不定愛情這回事的單身漢不適合談論尾生之愛，所以我們聊聊尾生之信吧。李澤厚認為「等紅燈」屬於道德維度內的遵守公共理性，那麼「等女友」屬於什麼範疇呢？這份「我在水中等你」的情感似乎超越了守信這個概念了吧。

雖然估計是謠傳，但當第一次聽說人眼是幾點幾億像素的時候我是恐慌的，因為有了既定的數值就像有了期限。就像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那麼等待一個人是不是也變得計日可期？起初的等待是「發個微信問問」，然後是「打個電話催催」，最後是「發條微信說再等一刻鐘」。木心《從前慢》里寫到「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如今高鐵動車快到三百碼，電子郵件彈指間，我們等待一個人的耐心是否也壓縮了。

所以，今天的問題是：「你有沒有曾經長期喜歡過某個人？現在呢？」

薦詩 / 顏大人

2017/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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