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審查制度禁錮下的懸疑大師

「世界上比看牙醫還痛苦的事情，就是去見電影審查員了。」

——電影《希區柯克》

只要是對電影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會錯過希區柯克。這個享譽世界的英國導演在其長達60年的職業生涯中，共執導了50多部電影，跨越了默片時代、有聲電影時代和彩色電影時代。他是驚悚片、懸疑片的開創者，被譽為「懸疑大師」。他對於懸念的獨特表達形成了所謂的「希區柯克模式」，這一充滿黑色幽默又極端恐怖的風格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至今仍無人超越。

電影《希區柯克》海報

2012年上映的傳記類電影《希區柯克》講述了著名的懸疑大師希區柯克拍攝《驚魂記》的經歷。那時，希區柯克剛剛拍完他最負盛名的作品《西北偏北》，所有人都希望他繼續延續《西北偏北》的風格與模式，再創神話，可他卻偏偏選擇了一部充斥著暴力、窺視癖、異裝癖和亂倫情結的驚悚小說《驚魂記》作為自己下一部電影的藍本。這部電影不僅不被媒體和發行公司看好，而且幾乎所有內容都觸犯到電影審查制度的規定。但希區柯克和他的妻子不惜變賣房產，湊足資金，又與電影審查署多次博弈，最終還是成功拍攝出了這部被人們奉為經典的《驚魂記》。

其實希區柯克的大多數電影都像《驚魂記》一樣，擅於揭露人性的陰暗面、不為人知的隱秘慾望與扭曲的心理狀態，因此不乏有兇殺、暴力、同性戀、亂倫等因素。而這些因素恰恰是被美國當時的電影審查機構所嚴令禁止的。當時著名的電影內容審查法規《海斯法典》對於犯罪、性、宗教、演員的服裝等12類禁止內容做出了事無巨細的規定。無論怎麼看，希區柯克的電影似乎天生就具有被禁的屬性，可那個機警聰敏、挺著大肚子的嚴肅導演就像是在《法典》的邊境處小心窺伺的狼，一邊大膽地獵殺食物，一邊謹慎狡猾，從不明目張胆地越界。他在淋漓盡致的藝術表達背後小心地控制著每一個鏡頭，恰到好處地點到為止，幾乎每一部作品都在越界和不越界之間保持著十分微妙的平衡，讓神通廣大的電影審查署心裡痒痒卻又說不出什麼。

《希區柯克》中妻子送希區柯克去見審查員

當然，維持這樣一個微妙的平衡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煞費苦心的設計和言之有理又不冒犯的說服必不可少。在電影《希區柯克》中，60多歲的希區柯克帶著《驚魂記》的劇本過審，乘車出發前，他對妻子抱怨說，「世界上比看牙醫還痛苦的事情，就是去見電影審查員了。」妻子則囑咐他千萬不要跟審查員發火。

果然，在電影審查署的局面和想象中一般充滿火藥味。即使是萬眾矚目的明星導演在審查員面前也似乎矮了半頭，尤其過審的電影又是這樣一部到處都有可能違反法規的作品。

《希區柯克》中的電影審查員

「法規絕不允許你的電影中出現刀子刺入女人身體的場面。」

「我們只能允許從浴室窗戶向內拍攝，只能是肩膀以上的部分，而且必須是磨砂玻璃。」

「美國的任何電影都沒必要出現馬桶，更不用說還要衝它。」

「希區柯克先生，如果我們拒絕了你，我們也確實打算這樣做，那麼你的電影將不可能在美國的任何一家影院上映。」

電影《驚魂記》劇照

再大牌的導演遇到電影無法上映的威脅都難以繼續保持淡定。希區柯克的辦法是一部分做出妥協。他向審查員保證，由他導演的兇手一定是謹慎而有品位的。《驚魂記》中浴室謀殺的片段是整個電影最關鍵也最可怕的部分，兇手在女主角瑪莉蓮洗澡時將其用亂刀刺死的畫面成為了驚悚電影中的經典。在影片上映期間，各大電影院中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兇殺案發生在一間汽車旅館（motile）中，所以在電影上映后很長一段時間裡，美國原本頗受歡迎的汽車旅館門可羅雀，生意冷清。可是如果仔細看這一段兇殺場景，確實找不到任何兇手直接將刀子刺入女人身體的畫面。希區柯克用快速的剪輯和驚悚詭異的背景音樂來烘托出緊張的氣氛，兇手揮舞著的刀子和瑪莉蓮慌亂的尖叫躲閃讓整個兇殺場景看起來十分逼真恐怖，而浴盆中被沖刷的血跡以及女主角瀕死時拽著窗帘的手部特寫更是畫龍點睛。刀子並沒有刺進演員的身體，但觀眾視覺上覺得刺進去了，他們都對兇手用刀刺死了女主角這一「事實」確信無疑。就連電影審查員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到演員的裸體，有沒有看到刀子刺進身體的畫面。

電影《驚魂記》劇照

當然對於不能妥協的一部分希區柯克則據理力爭。他堅持兇殺案中的馬桶是故事情節發展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瑪莉蓮死之前用廁所衝掉了她偷錢的證據，而她的姐姐在尋找她時正是靠著廁所中的遺留物才知道瑪莉蓮早已香消玉殞，因此馬桶的場景必須保留。我們不知道老希區柯克到底費了多大的勁才說服了固執堅持的電影審查員們，但是《驚魂記》確實成為了好萊塢電影中第一部展現廁所沖水的電影。

事實上，電影審查機構已經不是第一次用廁所馬桶來為難希區柯克了。早在20年前，他拍攝電影《史密斯夫婦》時，就有一場戲是發生在廁所中的。影片中的三個角色在廁所中有一段私密的對話，而對話屢次被樓上的馬桶沖水聲給打斷。電影審查機構對於有關於廁所的一切都十分厭惡，更別說是直接發生在廁所中的場景了，希區柯克為了保留影片中的廁所情節就沒有將這一段呈報給審查部門。然而《史密斯夫婦》的製片公司害怕電影放映後會招來麻煩，最終還是強迫希區柯克將影片中的馬桶沖水聲改成了敲水管的聲音。

電影《史密斯夫婦》劇照

除了對於廁所場景的嚴格限制，海斯法典執行局對吻戲也是諱莫如深。別看如今的好萊塢大片中男女主角動輒就吻得天昏地暗，旁若無人，在半個世紀以前，好萊塢電影中絕不允許出現男女唇間接吻的畫面。後來這項規定有所放鬆，要求男女唇間接吻不得超過三秒。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1946年希區柯克的電影《美人計》中，英格麗•褒曼和加里•格蘭特就上演了一段長達兩分半鐘的經典熱吻。原來希區柯克在拍攝時讓男女演員吻三秒便停一下，兩個人說說悄悄話，相互逗樂，然後再繼續纏綿，時而吻臉，時而吻唇，最後觀眾看到的畫面便是兩個人浪漫熱吻整整兩分半。審查員們雖然心裡覺得這段吻戲過長，但是按照規定卻又挑不出毛病來，只得勉強過審。

電影《美人計》劇照

另外希區柯克經常會把不必要的內容放在電影中，以轉移電影審查人員的注意力，從而忽略他真的想在電影中表達的問題。例如，在電影《後窗》中，以詹姆斯·斯圖爾特平躺著的主觀視角，看格蕾絲·凱莉穿著睡衣以一個緩慢、感性的姿態去吻自己。為了分散審查人員的注意力，希區柯克在後窗的對面設計了一個裸著上身跳舞的鄰居。正如希區柯克計劃的，審查人員並沒有對凱莉的吻或睡衣提出異議。希區柯克也只是簡單地用無上裝的裸背來表現這位女鄰居，因此沒有受到審查人員的刁難。

電影《後窗》劇照

同性戀也是希區柯克的電影中常常觸及法規邊界的因素。儘管在今天，美國的最高法院已經裁定同性婚姻是人人享有的一項權利，但是在上個世紀中葉，同性戀仍然被認為是病態的、不自然的性行為或者性倒錯現象。《海斯法典》中明確規定電影不能將任何「不自然」的性行為具體化、合法化，不能將其處理得具有誘惑性。在1940年上映的電影《蝴蝶夢》中，希區柯克希望展現的死者瑞貝卡和她的管家丹弗斯太太之間的同性戀關係。但海斯法典執行局很不樂意，他們禁止希區柯克在熒屏上展示這種「不道德」的性關係。所以希區柯克便將這種關係隱含在台詞和演員的神態之中。影片中有丹弗斯愛撫瑞貝卡的內衣、小心呵護她的梳子或枕頭之類的細節。這些視聽語言的組合成功地讓觀眾感知到兩人之間的潛在的同性戀關係。

電影《蝴蝶夢》劇照

在與電影審查員打交道的幾十年中，希區柯克或妥協或強硬、或隱瞞或糊弄，總之他始終在審查的邊界處徘徊，以其高超的情節設計能力、鏡頭語言應用手段和蒙太奇手法打了不少擦邊球，既守規矩也鑽空子。當大半個世紀過去，今天的我們再回想起這位特立獨行的導演，想起他與電影審查機構鬥智斗勇的戰績時，也會思考，如果當時沒有電影審查制度，那麼「希區柯克模式」是否會不一樣？時過境遷，縱然是天才，也只是一邊被時代所禁錮，一邊被時代所成就。《海斯法典》確實讓有藝術追求的導演們頗受限制，但也許也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他們。或許恰恰因為嚴苛的電影審查制度，希區柯克才成就了他獨特的鏡頭風格和敘事模式，才激發出更多視聽語言的可能性，讓觀眾感到既含蓄又勾人心弦。

《觀影》雜誌

2017年6月第一期

執筆：姬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