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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說〕雪野/陳德賽

雪 野

陳德賽/文

作者簡介陳德賽,男,1998年出生於成都。現就讀於成都七中。全國中學優秀校刊《朝花》文學社編輯。學習之餘筆耕不輟,創作了大量小說等文學作品。《星辰的鼓動》《雪野》等便是他的近作。

血在雪野中冰冷的燃燒。

千重子就躺在那裡。

她微微蜷著。

冰陽壓在雪野遠處白樺的黑影上,枯枝也將被點燃。

耕平跪在雪地中,冰冷的火焰在周圍一併寂靜的起伏。

耕平知道千重子死了。

他知道這一切。

他把頭仰起來,冰陽寒冷的閃爍刺痛雙眼。

他準備哭泣。

他想說什麼。

現在,結局先寫出來了。

他又讀一遍,眉頭皺起來。

「他為什麼準備哭泣。」

這不是我寫的。德賽想。

但它確實在紙上。

為什麼不是淚水從眼眶中湧出,或者哭泣之後;而是他「準備哭泣」。

他會哭嗎?

他不能確信。這一切都基於愛——耕平愛千重子。

他不愛這個女人嗎?

德賽把筆撂在一邊,撓頭髮。

日產4s店維修車棚里,德賽盡量不去回憶前天發生的,試圖將思索投在雪野之中。

父親抱著手,站在前面些的位置,天籟旁邊。

「這個可能有點麻煩。」

「嗯。」

「估計是敲不起來。只能等它凹在那兒。」

技工用黑手套抹下嘴唇。在油污之中的雙眼,斜視汽車引擎蓋。

目光不由得跟了過去。引擎蓋上的凹陷,波折斬斷香檳色光滑的金屬曲線。德賽移開視線,不小心移到車窗,空洞。裂紋與碎玻璃孤零,鋒利刺骨的寒冷空洞引來無法掙脫的,喧囂,一擁而上——

一擁而上。

綠燈亮了。

一輛印上泥土的白色麵包車剎在擋風玻璃前面,橫在馬路上。

會發生什麼。

顯然駕駛座上的父親不知道。副駕上的母親不知道。

德賽感覺到什麼。

麵包車門被拉開了。一個戴黑線帽扛著棒球棍的先下來,眼神四處晃下,落在車上。後面又下來個戴鐵手套的,咧開嘴露出黃牙。接下來還有黃毛紅髮、穿牛仔的嬉皮士、不穿上衣的肌肉;拖鐵鏈的、拿警棍的;最後下來個披鮮紅國旗的。

站定。一齊囂叫幾聲,呼——啊!正義!為了祖國!

他徹底不懂了,呆坐在後座上。

披國旗的高喊一聲,祖國!啊——

接著,其他幾個嬉皮動起來,從兩邊晃過來。圍住車子。

「等會兒把頭埋下去。」父親用平靜的聲音。

其中一個敲了父親那邊的車窗。

父親頓了兩秒,把車窗摁下來。

「老兄,後面還是未成年啊。坐了個娃娃啊。」父親換了個語氣。

「你曉得買這車,買這車的意思不。」嬉皮後仰矮小的身子,頂著努力向下瞥的目光,「曉得不。嗯。這意思。嗯。」鼻孔噴氣。

周圍聚集了一群人,操著手或者指指點點的,嘰嘰喳喳。

嬉皮意識到什麼,在褲兜里摸了下。摸出鑰匙。舉到眾人面前;又舉到父親面前。父親的手依然撐在方向盤上,接著就是——

吱——

聽見的可以想見香檳色被劃開——飛起細碎的金屬屑末中袒露出肌膚下的銀色,吱——吱吱吱吱吱——

嬉皮像舞蹈的順著手劃出去的弧線轉了個圈。再次把鑰匙舉起來,尖上掛了細絲和金屬塵末。呼,他吹口氣,然後咧嘴笑。用另一隻手打個響指。

啪。

剩下的幾個動起來,高喊:愛國、愛國、愛國、愛國!抵制日貨、抵制日貨!

接著。他記不清楚了。

他把頭埋下來,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母親的尖叫,父親沉默;金屬划裂的嘶啦,挨了重擊的鼓聲;圍觀者緘默;以及哀嚎狂笑雷聲似的愛國。愛國!啊。

他不明白了。玻璃渣飛到頭髮裡面,襯衣裡面,腦袋裡面。啊。

他抬頭看了眼,窗戶玻璃已經沒有了。嬉皮在狂歡,怒火和著黑色的瞳孔激烈燃燒噼啪作響。

黑色瞳孔。國旗在風中斜著飄飛,鮮紅欲滴。

一個玻璃片飛到他眼睛下面,扎進去,紅色液體流下來。冷得慌。

德賽閉不上眼睛。

真精彩。真迷人。他摸下淌到下巴尖的液體。

摸下右眼下面縫了四針的傷口,一陣酸水涌到喉嚨口。他咽下去。踉蹌跑出修理廠。

嘔——

混濁的黃色液體全吐到下水溝。

他不明白了。

父親追出來,站在不遠處,張嘴想說什麼。

他揮手,止住父親。

「沒事......我自己來。」

輪到他們來弄清楚了。

「這次寫什麼?」愛問德賽。

她在小木桌對面,手支著桌子,坐在高腳椅上。

看著德賽眼睛。

「寫雪野。」

「哦。」愛又說,「沒事嘛。」

「什麼。」

愛伸手,觸碰德賽眼下的傷口。

德賽往後縮腦袋。

「痛?」

「倒不是。有點癢。」不抬頭看愛。

德賽右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把視線從本子上抬起來,愛的臉上,有兩圈煙熏似的黛色,與薄冰似的凄白。

「不要擔心我嘛,我又沒死。」

愛搖頭,把手機拿到德賽面前。黑色屏幕中,他看見自己緊咬的牙關。

啊。

「沒事。」德賽試著笑。

埋頭寫下去。

風聲緊了。

雪飄在耕平手上,他才聽見叩門聲。

耕平猶豫一下。

南牆的窗紙在風中嘩啦作響。

耕平從炕邊站起來,移到門邊。

「誰。」耕平盯著木門,一手握住門栓。

雪飄進來。被風卷向燃燒的殘燭,消融在寒冷中......

「我。」是假作沙啞的聲音。

耕平明白了。拉開門栓。

那是件黑色呢子風衣,明顯大了。把她的頭髮與眼睛都藏在衣帽里。

他趕緊將女子讓進屋內。

把頭探出屋外看左右,街上風在呼嘯,空無一人。寒冷得令他窒息。

關上門,重新插上兩個門栓。

兩個人坐在矮桌對面。殘燭歪倒在燭淚里,昏黃的光恍惚閃爍著。

南牆的窗紙依然欲墜難離,飄搖不定。風把火光與人影印在牆上時大時小的顫抖著,光線張牙舞爪。

「要糊點紙了,窗上。」千重子把衣帽取下來,眼睛從髮絲的陰影里現出來。黑大衣下是一件白褂子。

「嗯。」兩個人的目光在昏黃中四處搜尋,最終重疊在一起。

那是一雙黑色的眼睛與一雙黑色的眼睛。在變換的風中雪中相互注視。

風吹亂了雪的行蹤,窗外的風聲壓住沉默的。「他們......」她的話音終於難以包裹顫抖。「我......殺了一個......」

微弱的燭光試圖逃離黑夜的譴責,在這深刻而徹骨的寒夜中搖曳。千重子的淚水湧出來,她不再注視耕平,目光斜落在殘燭上。這不是個眼淚的年代。

「我殺死了......一個孕婦......」

耕平知道。他知道在那個魔窟。在這個地獄。昨天死去的是母親,今天受辱的是女兒,明天被解剖的,是另一個。

他的手在桌下緊緊攢住。

「她說......她說。救救孩子。」她哽咽著。「拿解剖刀的人......像看一具屍體。但。那是母親......孩子......我。我倒在地上。倒在那裡......什麼也沒能。沒能......」淚水浸濕千重子的臉龐,滑下弧線。

耕平知道。戰前他已經知道,在這樣的時代,會害死她的。她這樣的醫生。

「等我。等我醒過來。我問愛,那個女人......已經,已經......」燭光中的淚水在寒風與雪塵中晶瑩剔透的閃爍。

耕平咬緊牙關。

他放下筆,抬起腦袋。

愛依然注視著他,看得出神。帶著一點憂鬱的眉毛斜著。

「愛。我說,我不想她死啊。」

「誰啊?」

「小說里的女主角。」

「那就不死啊。」

「但這樣的環境,日本女人和一個男人啊......可能必須死。」

「你保護好啊。就讓他們逃走好了。」

愛露出微笑,伸出雙手,合住德賽左手,傳來溫熱。左手不知什麼時候握成了拳頭。

他一口把濃縮咖啡悶下去。好苦。

「嗯。」

「逃吧。」耕平擠出兩個字。

千重子從淚水中抬起頭來,朦朧的雙眼看著耕平的眼睛在燭光中閃爍。

「去北邊,漠河,塔城,興安嶺,蒙古。」

「嗯。」

兩人跪在地上,緊緊抱在一起。

黑夜的月亮睜開眼洞徹了,用無情的寂靜包裹著,吞噬著,燭光。

這就是在1945年那個無比寒冷的冬天,哈爾濱的愛情故事。

去外地旅行散心。

去哈爾濱吧。德賽說。

這樣來到北方。

現在他坐在出城的公車上。

好冷。

冰雪紛飛。他把照片發給愛。

「注意保暖,小說加油。」愛回過來。

「嗯。」

剛才暴露在洞穿厚衣的寒風中,軀體仍然抖個不停。一件大衣不夠啊。

車裡有暖氣,肌肉慢慢鬆弛下來。

他一邊看窗外一邊想。

耕平沿著松花江冰封的河面走。呵出氣,水霧瞬間結冰。寒風凜冽。從深藍,淺藍,透明交錯的冰面上,刮起來,倉促的在沿河路上長嘯,撲在臉上,扼住呼吸;疾風沿著空蕩的脖頸,竄進漏風的皮襖。看一眼刻著「滿洲里」的石樁。不露聲響的走過去。

在這冬季,這樣的環境中,逃得出去嗎。

他來確認,愛是否能讓他們活下去。

人行道上,泥土和著整塊的褐色堅冰,有個女人踩上去忽然滑倒了。狠摔下去。

公車前後搖晃車身,發動機在後面疲憊一聲,繼續往城外駛去。

高聳的煙囪紅磚被熏黑,污垢爬滿塔身一片褐色。弄不掉。

「嗯,小哥,以前那玩意兒用來燒屍體燒咱人,」旁邊坐的東北男人,「做實驗死了就給扔。奶奶小日本的。」指著窗外對德賽說。

耕平走出城,到了樺樹林。遠處的煙囪凌駕在樹的枝幹上,冒出一陣黑煙。

又有人死了。

往前繼續走。

千重子已經等在那棵樹底下了。愛也在那裡。

七三一部隊遺址前,報站台了。德賽把大衣領子立起來,起身和旁座的人揮手。

後門打開,冷風襲來,捲入衣領的縫隙。

巨大肅黑的建築,沉默稜角,切割後面白色的雪野。

罪證陳列館。

德賽站著。

過了會;走進去......

愛幫他們逃出去,逃離哈爾濱。

兩人在白樺林中穿行——漆黑的樹榦,柵攔,刀,插滿地面,寂無聲息。

他們拋下一切。

遠離炭疽桿菌。

鼠疫。

死亡的化學試劑味道。

陶瓷細菌彈頭。

培養箱。

解剖刀。

活著正死去的人。

馬路大——原木。

不被稱為人的。原材料。

德賽從水龍頭裡捧水,喂到嘴裡,吐出來。嘔吐的酸味還殘留在喉嚨裡面,撓著嗓子。

剛才看到一半,他吐了,又一次。

他撐著洗手台,看著鏡子裡面慘白的臉。

他明白了。

愛說在北邊給他們造個木屋。讓他們逃到那裡去。拋下身世:實驗員,老百姓;日本人,人。與世隔絕,無爭餘生,浪漫主義。無所謂其他人的目光。

這樣至少是自由了。

但是現在,看著這些,千重子露出笑臉,往後躺倒在雪地里。

雪地柔和的抱住千重子。

多久沒這樣了?耕平不去想。

他跑過去,撲在千重子身上,鼻尖挨鼻尖。

耕平真切體會到,自由開始了,激蕩著一種衝動。

他伸手解開千重子的上衣,手探進去,一面吻住千重子;千重子也把舌頭交出來,緊緊摟住耕平。熱氣騰起來。

雪野一片寂靜。

耕平拉開千重子的裙子,伸手進去摩挲。濕了。他把下面掏出來,放進去。千重子摟得更緊了,看著耕平,笑顏染紅了。熱氣裹住兩人。

但是。

潛伏的冷風猛然侵襲過來!在白樺的枝幹間掛起嘰嘰喳喳的喧囂,橫掃雪野......

他萎了。

沒能放進去。

千重子明白了什麼。

一道淚水從千重子臉上滑下去。

「沒關係。」她說著,起身跑開去。

耕平愣在原地,凝視空中。他滿臉驚異。

跪在雪野中,零零散散,沒什麼參觀的人。空曠的雪野只剩下毒氣室、儲藏室、防空洞的殘垣和焚屍爐的煙囪。

德賽從石子路上下來,走進雪地,往雪野深處走。雪沒過腳踝,深厚的腳印寂無聲息。

一聲槍響。

驚醒了耕平。

槍聲回蕩在雪野的空曠與狹隘之中。

接著,遠處千重子的身影像凋零的樺葉,偏倒下去。

他愣住一秒。

然後猛的跑起來,試圖從雪野中拔起沉重的腳步。

但是他只能走。

那個身軀越來越小,愈發的遠離了。

他只能走,雪野還在吞噬他的腳步。

他朝著千重子。張著的嘴說不出什麼。只是朝空中呼出蒼白的氣息。

他看冰陽;四下遠離的白樺漆黑無聲的冷酷身影發出窸窸窣窣的笑聲;無邊無際的雪野始終找不到盡頭。

還有遠處躺下的嬌小身軀。

啊。啊——

發不出一絲聲音,雪野閉上了他的嘴。

直到步入深處。

灰暗天色,懸著真白的冰陽,他望著那冰陽,白色逮住他,從腳下藤蔓一般糾纏上來,攀入腦海,開始燃燒。冷焰沒有熱量,延伸到身體每一處末梢;壓住地平線,喘不了氣的緊張,冷卻后,瘋狂的白漲上來,淹沒視線。

他倒在雪野中。

冷......

我看眼表,指針在黑夜中暗自發光。三點。

如約的黑暗徹底來臨。

我看見他在讀桌上的小說。

現在他看完了。

正準備從窗口離開,他轉頭看見了我的眼睛。想必雙眼一定燃著冷焰。

我從床上起來,走過去。

他一動不動的注視我。

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一片漆黑。我順著他的目光,注視他,那雙眼睛溢出來銀白的光芒。

他就站在那裡,似乎在等我。

很好。我也等待很久了。

我側身從桌上把我的小說拿到手,團成一束。黑暗之中我凝聚起意識,小說褪去面象,露出真實的模樣。一把有鞘的刀。

「是你寫的結局嗎。」我問。

黑影緘默。

「你是誰。」仇恨。戰爭。虛無。還是誰?我用左手把住刀鞘,右手握緊刀柄。汗水和肌肉都在顫抖。我想著雪野猙獰絕望的白色,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依然緘默。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

汗水滑上刀柄。

沉默降到冰點左右。雪野來了。白色凍結了空氣,從我內心延伸出去鋪展到整個空間。

好冷。呼。呼出的氣瞬間凝結。

我用力拔刀出鞘,居合砍過去,銀光寒冷,一道弧線閃電劈在他身上,拉開一道深長的口子。這時我看見了他的眼睛。一雙海般澄澈的眼睛,彷彿洞悉了我心中的一切......他流下的淚閃出銀白的月光。

刀在他衣服上拉出一道漫長的傷口......

我看著他。

窗外的風湧進來,鼓起他被切開的外衣。衣下掩藏的白光湧出來照亮整個房間,溫暖瞬間熔化了雪野。透進我的肌膚同沁潤腦海的柔和連接起來——身體溶在暖光之中——聽見平靜的胎動——感覺在溫暖的海水中呼吸——在更為遙遠的深處聚集在一點......

刀被包裹在柔和之中,從手邊水般滑落下去,散成隻言片語的詩句。

我只想坐下來,閉上眼睛。

「本該是這樣......」白光滿溢的人說。

在青城山腰,我看眼背後的愛。

「沒勁啦?」

「我還可以走!悟道自然!」愛撇撇嘴,「姐姐今天心情好!」

我們繼續往山上走,腳步輕快起來。

「想好結局了?」愛喘口氣。

「嗯。」柔和的氣息——黃土大地孕育的氣息昭示一切已在和的山水中結束。戰爭,仇恨,怨念,苦痛,絕望,一個嶄新的結局與嶄新的開端。

風從山林深處落下來。

耕平看向空中。

千重子的鮮血燃燒起來,將雪野的寒冷逼向角落。

耕平的眼中在燃燒:一切陰冷都隨火勢蒸發、懦弱不堪的逃避、冰陽綻出的裂紋、白樺噼啪的燒起來。

他跪在那裡。

他看著千重子的臉龐。最後的冰是她已凝結的最後一滴淚。

耕平在火焰之中站起來。火焰包裹他的身影。

結局會是這樣吧。德賽又怎麼想呢。

我想了很久。

但是逝去的已不可追回了。

爬山的時候,古老的樹枝裂開,砸下來。砸在他頭頂。

我就在他後面......

兇手是誰?自然嗎。時代嗎。是我嗎?我不想臆測......

血淌下去......德賽倒在那裡......

現在,這裡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窗帘、被子、包傷口的布,床頭的百合,護士、醫生,他,就躺在這片白色之中。

正在黑夜中和誰搏鬥吧,他緊閉著雙眼,時常露出緊張的模樣。

呼......

我......只能在這裡等待

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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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 yidianzixun 提供 原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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