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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神摔跤的倫勃朗

無頭像不社交

數不清的流年

似是而非的臉

把你的故事對我講

就讓我笑出淚光

自:朴樹《清白之年》

從前,人們一筆一劃地認真練字,這樣才能在某日揣著名刺訪新會舊時顯出體面;

現在,人們精挑細選的準備頭像,這樣才能在別人刷朋友圈時奪目搶眼打著招呼。

花樣翻新的自拍他拍;登峰入海的一路風景;通古博今的喜迎藝術;花花草草的記錄世界。看圖識人的時代,頭像成了我們的第二張臉。

387年前,22歲的揚•利文斯也給自己備了個頭像,那是他畫的。就在一年多前,他的畫被來自阿姆斯特丹的顯貴大為讚歎。這位被稱為「描繪人類面部天才」 的畫家,對待自己的畫像當然要特別用心。

《自畫像》,約1629-1630年,揚·利文斯(1607—1674),荷蘭,板面油畫,42×37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這是張直截了當的大頭像。通常被用來體現財富和身份的衣服被壓進了陰影里。誰都不能搶這張俊臉的風光,美麗的頭髮也不必細膩表現,讓光線不經意地照在上面,讓它散發出蓬勃的朝氣就好,因為它也是這張臉的映襯啊。

像所有22歲的年輕人一樣,利文斯無畏人們用最挑剔的目光凝視自己的臉,因為洋溢的青春已經能夠抵擋一切;像所有對自己容貌自信的人一樣,利文斯也懶得擺些特別的造型。他在畫里坐定,顧不上回望畫外的觀者,他正忙著注視遠方。那裡有沒有詩不得而知,但肯定有滿滿的偉大前程。是的,我負責貌美如花才華橫溢,你負責驚訝讚歎傾囊訂單。

利文斯的時代是荷蘭的黃金時代,這個原本不起眼也不能稱為獨立國家的低地區域,彷彿一夜間在歐洲崛起。1581年,被西班牙統治者欺負得不耐煩的北方7省成立了尼德蘭聯合共和國。「共和國」雖然不是什麼新鮮詞,但這個共和國卻與以往不同。沒有權威的教廷,古老的貴族,嚴格的等級,會賺錢的商人成為國家的新貴,他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權利。

誰都擋不住荷蘭人走遍四海八荒的腳步了。伴隨歐洲「地理大發現」時代的是嗆人的火藥味和驚心的血腥味,出行的歐洲船隻都備足了武器。而荷蘭人為了多拉快跑,竟然冒險製造了不帶重武器的商船,輕快的船隻把瞠目結舌的歐洲鄰居們甩得老遠。全勝時期的荷蘭商船數量超過歐洲其他國家商船數總和。看著荷蘭人成筐成垛地運著貨,滿缽滿盆地賺著錢,歐洲鄰居們只能羨恨交加的叫一聲:「海上馬車夫」!

「海上馬車夫」的性格和鄰居們很不相同。它淳樸而厭惡奢侈,它實際和喜歡金錢。人們津津樂道如何發財,如何提升資產。富起來的和急著富起來的人們,四處打聽著各種投資機會。嗯,油畫不錯。

聽說義大利的教堂、西班牙的王子、英格蘭的爵爺、法蘭西的貴族們屋子裡都掛滿了!於是從富商到屠夫,能拿得出錢的、沒錢能硬擠出點錢的人們都用它裝點門庭,更重要的是期待這些畫在未來升值。後來當英國人來到荷蘭時驚訝地發現:這怎麼是個連麵包房、鐵匠鋪、鄉村農舍里都掛著畫的國家?!

荷蘭的藝術市場空前繁榮。畫畫是個能賺錢的行當,學藝的年輕人蜂擁而入。而這裡又是實實在在的買方市場,只有得到僱主的青睞,畫家們才能出人頭地。所以為了提高自己的競爭力,除了技藝還有宣傳。

利文斯的自畫像與其說是披靡朋友圈的自信頭像,不如說是用心良苦的店鋪招牌,目標直指那些大多不懂藝術卻精明又挑剔、市場嗅覺敏銳的生意人的眼光。

《戴頭巾的男孩(巴拉丁的魯珀特王子像)》,1631年,揚·利文斯(1607—1674),荷蘭,板面油畫,66.7 × 51.8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1631年,揚•利文斯為12歲的魯珀特王子畫像,這幅美麗的畫作會吸引見到它的每一個人。

王子身著華麗的東方服飾。外袍特意選擇了橙色,與裡面米白色一起在色彩上營造出富麗。頭上暖灰色的裹頭減緩大面積暖色的閃耀,與暗色背景一起述說高貴。

從王子皮膚的描繪上,利文斯就完美展現出一個生於深宮、養尊處優的貴族少年的樣貌。而他在王子的表情上更是大做文章。王子的面龐微轉,目光傾斜地看向左上方的畫外。光亮打在他灰藍色的眼珠上,那是一個未經風雨的孩童的眼睛,清澈而稚嫩。

揚•利文斯生活的萊頓,是當時荷蘭第二繁華的城市。畫得如此精彩的他的確是天才,但在這個城市中也要迎接其他天才的挑戰,比如——倫勃朗·范·萊因。那一年,倫勃朗率領他的工作室也給王子畫了一幅肖像。

《魯珀特王子以及他的家庭教師》,1631年,倫勃朗和工作室,布面油畫,102.9 × 88.3cm,保羅·蓋蒂博物館藏,洛杉磯

畫中王子正在老師的指導下沉浸在知識的海洋。衣服的材質畫得細膩搶眼,富貴逼人。一個勤奮好學、擔當得起自己未來不凡身份的小王子躍然紙上。不過相較之下,總沒有利文斯筆下的王子更讓人過目不忘。

比利文斯年長一歲的倫勃朗,是與他相愛相殺的對手加夥伴,他們狂飆畫技之餘更是常常一起切磋畫技。年輕的畫家和年輕的共和國一樣,一路賓士向前,甚至有些無暇顧及古老和傳統。當別人建議他們去藝術聖地義大利膜拜一下那些盛名的前輩們時,他們的回答是:好啊,可沒時間啊,畫還畫不過來呢。

歐洲還從來沒有國家像荷蘭這樣,對繪畫有如此多的需求;從未因如此多的需求而把繪畫發展得如此分門別類,風景畫、風俗畫、肖像畫、靜物畫、歷史畫……畫師們各司一兩類,術業有專攻。生逢其時啊!荷蘭的畫家們,要勇往直前啊。於是在這一年,倫勃朗離開了故鄉萊頓,漂到了荷蘭最大的城市——阿姆斯特丹。

要有光

1634年,倫勃朗這個外鄉人已經在阿姆斯特丹站住了腳,不但畫作大賣,還娶了上流社會的女子。這一年,倫勃朗畫《眼部蒙上陰影的自畫像》時,不知是否想起了故鄉的故人揚·利文斯。利文斯的自畫像已經奪目如斯,倫勃朗又將如何突破呢?

《眼部蒙上陰影的自畫像》,1634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 – 1669),荷蘭,板面油畫,71.1 × 56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他帶了一頂貝雷帽,當然是為了凸造型。再來一束光吧,不要自然光,就用人工光。這樣帽檐的陰影才能如願以償地擋住眼睛。為什麼要擋住心靈的窗戶?因為你好奇啊。你必定想窺探那窗戶的。於是那半開半閉的窗戶引得你近了再近,恨不得貼到畫面上看個清楚。

你看到了什麼?什麼都沒發現?嗯,答對了,玩兒的就是沒表情

對視輸了的你,目光開始在倫勃朗的臉上遊離……這個鼻子,有點奇怪。是的,你發現秘密了。還是那道光,讓原本應該處在鼻樑最高處的分界線,向旁偏移了幾毫米。就是這微妙的幾毫米,挑戰了你的視覺習慣,讓你在不自覺中暗暗覺得不尋常,卻又一時想不出哪裡和平時看的那些畫像不同。

那道光,把這張臉調成「亮」與「暗」的不同區域。而那些隱身在影中的細節,越是不清晰越是刺激著你的好奇,讓你看個不停。

光調出的耐人尋味

這種用光方法並非倫勃朗首創,卻因他的反覆試驗、最終成熟,使得後人將其稱為「倫勃朗光」。這點倫勃朗未必料到,但他一定很清楚自己的天賦,並頗為自負。你看他在畫里強忍著不笑場,得意上翹的髭鬚里雙唇欲言又止。他當然什麼都不會說,讓你的好奇心繼續保持,猜個不休。

倫勃朗的確和他前代的北部大師們不同。他不像丟勒心懷高遠,畫個自畫像也把自己扮成耶穌;也不像魯本斯,超越了普通畫家的身份,駕著外交官的馬車恣意馳騁人生。他考上大學卻不去學,他只是不停畫畫,不停購物。

他為自己畫出了一番少年得意的人生。他聯姻上流社會,他的訂單雪花飛舞,他可以挑三揀四的選僱主,那遙遠藝術聖地義大利的公侯們也念念不忘他的畫作,豐厚的報酬滾滾而來。

他還是個典型的剁手黨。毫不猶豫地貸款買了豪宅后,依然從大師畫作到奇珍異品,從不剋制自己的購物慾,而且想買就買,即便知道賣家故意抬價也在所不惜,理由只有一個——「可是,我喜歡啊」。

他不再僅僅是普通磨坊主眾多孩子中最聰明的那一位,他不再是不被世人尊敬的畫師階層,他邁入了富人圈。

這一切都拜他的天賦所賜,當然還有他過人的勤奮。他簡直是一刻不停地畫,他還是史上最愛畫自畫像的人。倫勃朗的自畫像,已不僅是精心布置的店鋪招牌畫,那是他和自己天賦的對話,也是他的試驗田。在那裡,他窺得了一個秘密,一個來自上帝創世紀時的秘密。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聖經•創世紀》)

光,成了前代繪畫大師們離不開的元素,而在倫勃朗之前把它用到新高度的是一個叫卡拉瓦喬的義大利人。光把卡拉瓦喬的畫面變成了舞台,懸疑、陰謀、動蕩、死亡,都在裡面劇烈上演(《以馬忤斯的晚餐》)。這個創新讓追隨者們欣喜雀躍、爭相模仿。國博展廳里就有一幅揚·利文斯的學仿成果(《玩牌者》)。

《以馬忤斯的晚餐》,1601年,卡拉瓦喬(1571- 1610),義大利,布面油畫,139×195cm,英國國家美術館藏,倫敦

《玩牌者》,約1625年,揚·利文斯(1607–1674),荷蘭,布面油畫,97.5×105.4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雖然卡拉瓦喬影響巨大,但倫勃朗覺得光的好戲才剛剛開始。光的細膩,光的有趣,光的迷人,遠遠沒被挖掘出來呢,他要實驗更華麗的劇情。

初看倫勃朗的《書房中的女神密涅瓦》,會讓人很不習慣。沒有義大利畫中女神的高不可攀,卻結實茁壯得像一位普通婦人。這是因為當時荷蘭人的質樸口味和歐洲老派貴族們很不同;其次是看到那些神像,也難免讓他們想起被傲慢貴族們欺負過的漫漫歲月。乾脆不要神像吧,反正錢照賺日子還是繼續。

可倫勃朗不這麼想。生活需要多姿多彩,除了日常也該探索一下傳統啊。誰說女神只能義大利,難道不能很荷蘭?走淳樸荷蘭風的女神橫空出世了。

不過女神究竟是女神,如何在平實中體現她的神性呢?倫勃朗帶我們去書房拜謁女神。

《書房中的女神密涅瓦》,約1635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1669),荷蘭,布面油畫,138 ×116.5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我們是不告而往。正在讀書的智慧女神被打擾了,用她向後微傾、帶著屬於神的桂冠的頭表達了意外,卻毫無驚奇。因為她不是人間纖弱平凡的美人,她茁碩的身姿威嚴莊重。

我們則被女神的光芒晃得一陣目眩,看不清細節。女神披著的就是她那件著名的斗篷吧!但我們分辨不出它的花紋,只感覺到一片金光中凹凸錯綜,好像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工藝。那才是神能擁有的織物的感覺。

斗篷下麵灰藍色的絲質長袍,光滑細膩;同色系桌椅扶手上的織物,天鵝絨一般閃動;前面厚重的棕紅色桌布,低調而奢華。這麼多、這麼複雜的織物啊!

等我們的眼睛適應了一陣,發現女神身後陰影中的頭盔、長矛和盾牌,才想起她還掌管著戰爭。等等,古羅馬的女神怎麼還有一個時尚的物品——地球儀?那可15世紀才發明的啊!

女神衣袍的炫目感

女神書房的陳設,頭盔下有地球儀

倫勃朗在這幅畫中出現的許多道具,都能輕鬆地讓荷蘭人聯想起現實中的自己。

當時荷蘭擁有歐洲最大的毛紡品、亞麻品的中心,那女神穿的、用的肯定是全歐洲最好的、荷蘭才有的紡織品啊;

當時荷蘭人轉動著地球儀走遍全球,女神竟然也在書房擺上地球儀,那是和荷蘭的觀念同樣啊。

既然和荷蘭的關係如此密切,這位掌管智慧、戰爭、保佑藝術和手工業的女神,怎會不護佑荷蘭呢?她根本就是荷蘭的女神呀!

如果說畫中的道具,或許是其他畫家也能想到的。但將女神的織物沐浴在光里,卻不畫細節,只畫出那種「感覺」,真是倫勃朗才有的天才手筆。進入女神書房的觀者如同第一次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只覺得眼前一片錦繡燦爛,此物本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只有神才配得上這種華服美物啊。

光在倫勃朗的手中,將普通的女子點為了女神。

倫勃朗隨意支配著光,也彷彿一位神。

光來講故事

給一個人畫像,怎麼算好?外貌肖似肯定是成功的首位。但都做到了很像之後,畫與畫之間的差異還是蠻大的。

看看下面的對比。左邊是我們熟悉的、被國博當做展覽海報的揚•利文斯的自畫像,英俊逼人;右邊,是同時期倫勃朗筆下的他。嗯,我好像看到了別人的相機。

在上次提到的王子像的PK中,揚•利文斯也是力壓倫勃朗。原來即便是偉大的倫勃朗也能看出成長的軌跡。高手之間對決一幅人物像,姿態和角度都得毫釐以計地反覆推敲,稍有疏忽就落了下風。

幸而倫勃朗從未停下勤學苦練的步伐,最終讓他脫穎而出飛升上神的,是光。

請名詞解釋「倫勃朗光」。

百度答:倫勃朗式用光技術,是依靠強烈的側光照明使被攝者臉部的任意一側呈現出倒三角形的亮區。它可以把被攝者的臉部一分為二,而又使臉部的兩側看上去各不相同。

好複雜,還是上圖吧。

同樣是長發飄過青春不羈期的朴師傅,在「倫勃朗光」的加持下,立即透出了種種深度。

學到這點,我們已經拿到「倫勃朗光」的初級合格證。

倫勃朗的神技既出,從者如雲。下面這幅是他的學生費迪南德•博爾的作品。描畫細緻,筆法熟練,尤其是用「倫勃朗光」生動地畫出了人物的特點,不愧是佳作一幅。以博爾的水平至少拿到了中級證。

《戴毛邊帽的男人》,約1646-48年,費迪南德·博爾(1616–1680),荷蘭,布面油畫,100× 79.5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但大師之所以是大師,就是真的沒那麼好學。他的門道還多著呢。請出同在國博展出,都用了「倫勃朗光」的倫勃朗本人畫的幾幅肖像畫。

《穿金邊斗篷的少女》,1632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1669),荷蘭,板面油畫,59× 44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這位少女,初看上去沒有博爾的畫那麼生動。從細軟的捲髮、若隱若無的眉毛,到柔化的五官輪廓,少女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白」,白到了蒼白,連面頰上的紅暈都躲躲閃閃。

她斗篷的金邊,精緻;她白色的領襯,纖柔;她的耳環與其說是珍珠的,倒更像是水晶的,單純而通透。再仔細觀察少女,才發現原來倫勃朗畫這些物品醉翁之意不在酒,它們的樣子反應的是它們的「性格」,而它們的性格反應的則是主人的氣息。

倫勃朗的用心還不止於此。對比一下揚•利文斯的那幅美麗的少年王子像,就能看出他的別出心裁。

利文斯用單純的眼神、稚氣的表情和柔滑的皮膚,凸顯少年的不諳世事,尤其是光射進眼睛里的晶瑩是少年時代特有的清澈。而倫勃朗卻大膽放棄了在這些方面精雕細琢。少女肌膚的筆觸遠不如利文斯細膩,飽滿青春的敘述完成在少女額頭的高光上;他還故意隱去了明眸的光芒,讓那一雙無辜的眼睛透出些無主和無助。原來他是讓光講述了一位玻璃美人,精美而脆弱,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光繼續講一位政壇精英的故事。

《安東涅·庫帕爾畫像》,1635年,倫勃朗·范·萊茵和他的工作室,板面油畫,83.5 × 67.6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安東涅•庫帕爾全身華服,風度翩翩側身而立。可好像有什麼正在悄悄逼近?!那個巨大的陰影已漸漸侵入他寬大的白色蕾絲領邊。他警覺地扭轉過臉,微蹙的眉頭急迫地準備隨時做出反應。光用力在他挺直的鼻樑上,照出一道剛毅和勇猛。身擔政府要職的庫帕爾,還保持著當年帶領荷蘭人擊退西班牙時的精勇敏銳,把國家交到他的手裡,讓人怎麼能不放心呢。

當光與影引入了危機,千篇一律的肖像畫劇情竟悄然變得緊張和有趣了。

第三幕拉開,光轉頭看了看那位中年男子。

達官才能穿的紅色,質地精良的衣服,雪白挺括的衣領,這些能體現主角地位的地方,一定要詳細說明。但開始後退的髮際,慢慢鬆弛的皮膚,遮擋不住的皺紋,日漸富態的體形,這可都不是什麼優勢項啊。找了半天,光巧妙地停在了光潔的鼻尖上,顯示日久的榮華。

然後么,必須祭出殺手鐧了:好好聊聊眼睛!光講述這男子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用詞比前兩幕多得多。那雙眼睛洞悉一切,卻不似庫帕爾那樣鋒芒逼人。那裡面裝滿飽經世事的老道,隱而不發的成熟。

《紅衣男子像》,1633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1669),荷蘭,板面油畫,63.7 × 50.8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光給每一幅畫劃出了重點:

玻璃少女飽滿的額頭和純凈的眼神;庫帕爾堅定的鼻樑和急迫的眼神;紅衣男子富貴的鼻尖和持重的眼神。

如果說他的學生博爾是活靈活現地畫出了「一個人」,倫勃朗則是畫出了「一類人」。後人不會記得倫勃朗筆下模特的名字,但記住了什麼是玻璃少女、政界中堅和老成權貴。真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感慨之餘突然想起倫勃朗的密涅瓦女神,一片華光閃爍下的她又是何等的眼神呢?轉去細看:女神的眼睛居然毫無故事!那是一個雕塑一樣的存在,雖然她已經被觀畫者打擾了,雖然她已經停止了閱讀,但依然不動聲色。對呀,這麼淡定才是神的狀態啊

那麼倫勃朗自己呢?再次與倫勃朗對視后,不禁啞然失笑,竟也是一樣的無喜無悲、不露聲色的一雙眼。

你是神么?!」

倫勃朗雙唇微張,欲言又止。「嗯,至少有些方面,我是。」

倫勃朗曾對朋友說:他在繪畫時看到的是被畫者的靈魂,甚至比模特本人對自己的了解還深入。這對一個畫家來說是多麼稀有的天賦!

但倫勃朗搖了搖頭:「上帝所造之物皆有靈。只是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少而又少,百人中不過二三。而那些不知道的人們會報復知情者的。」

朋友問:「怎麼報復?」

把我們活活餓死。」

倫勃朗一語成讖。

要叫倫勃朗

世人提起天才的藝術家,總覺得他們不經歷個貧困交加就白度此生了。兩百多年後,倫勃朗的同鄉梵高也曾在餓得眼冒金星的某日,跑去向一位畫商朋友求助。但畫商卻真誠地說:不挨餓就不算藝術家,何況,我還沒見過被餓死的藝術家呢。

還好,當倫勃朗的兒子求助父親的朋友時,他的朋友沒這麼淡定,除了鼎力相助,更是大吃一驚。倫勃朗住著豪宅,坐擁珍貴收藏,他死去的妻子還給他留了一大筆遺產,怎麼就突然貧困到如此呢?

故事回溯到1642年,倫勃朗接了一個訂單,是為一個自衛隊畫群像。當時的倫勃朗已久負盛名,請他作畫成為富裕階層的時尚。這次訂單的酬金很多,倫勃朗的「野心」更大。他要畫一幅不朽之作,讓人們對他更加愛慕,這樣他就有更多的金錢和時間,去進行他著迷的繪畫實驗了。

《夜巡》,1642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1669),荷蘭, 363×437cm ,荷蘭國家博物館藏,阿姆期特丹

幾易其稿之後巨作完成了。畫中一場戰爭突然來襲,城市裡一片嘈雜,小狗亂叫,孩子追逐,但卻絲毫沒有影響自衛隊員們的心情。他們從容不迫地集結,高舉的旗幟和長矛分割著背景中象徵公眾的高大建築空間,也體現出隊員們的緊張和有序,他們正準備為了國家和人民奮勇出擊。

可並不是誰都能看懂這史詩般的巨制的,比如湊錢來畫群像的自衛隊員們。他們原本以為花了錢,就能讓時髦的畫家把穿著盛裝的自己排在畫里,好讓他們以後有更多吹噓的資本。但畫中的大家怎麼不是排排站?不是大家花的錢一樣多嗎?憑什麼自己在後排?怎麼還被別人擋住了臉?

「中間這個小姑娘是誰?她付錢了嗎?」「要麼改畫,要麼上法庭!」

寧可上法庭,也決不改畫!倫勃朗對自己的藝術堅定到頑固。然而他敗訴了,同時名譽掃地。原本紛飛的訂單消蹤匿跡。

倫勃朗年輕的愛妻也在這年亡故,留下幼子和一份遺產。看似豐厚的遺產卻同泡影,每次與她龐大的家族打官司爭回的一點錢還不夠付訴訟費。更糟糕的是他還是個財務白痴,從沒搞清自己收入幾多,支出如何。

其實,他除了繪畫,其他方面從來都是白痴。

他,不肯按照僱主的要求改畫,他的畫風已經過時了。頑冥不化;他,還是要高階收藏各地名家的畫作,全然不顧自己入不敷出。奢侈揮霍;他,妻子死後竟和女僕未婚育子,還拒不接受教會法庭的傳喚。道德淪喪;他,趕走了到他家游手獵奇收藏品的新富,他竟以為他們會來討論繪畫。粗暴古怪。

在硬撐了一些年後,多米諾骨牌終於倒了。因為還不起巨額房貸,倫勃朗被法庭責令破產。屋內的一切物品都屬於債主,他被凈身而出。法院執行者連夜趕來。為迴避相逼太迫的尷尬,法院解釋說實在是債主催得太緊,他們怕有什麼東西被拿出屋子。

倫勃朗點點頭: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準備把這塊銅版偷走,去做一幅新的版畫。

白痴一樣的倫勃朗更像個孩子,只要能讓他畫畫,無論發生什麼。

國博展廳里有三幅小畫,都產生於這動蕩巨變的時期。

《女孩頭像》,約1645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1669),荷蘭, 板面油畫,20.8× 17.4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附身的少女衣著素樸無華,卻有一個極為搶眼的額頭,純潔而明亮。微垂的眼瞼溫良動人。右肩白色的衣領,悄然襯出右頰上的一抹緋紅和嬌嫩飽滿的唇角。

是什麼讓她溫情如此?或者這正是倫勃朗為創作《聖家族》而畫的習作,也只有聖母才能兼具少女的靈秀和母親的溫煦。

《聖家族》(局部),1645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1669),荷蘭,布面油畫,116.4×96.4厘米,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藏,聖彼得堡

另一幅老婦人的習作中,乾淨整潔的白帽下是細軟稀薄的白髮,老婦人下垂的嘴角和懈馳的皮膚,無言地訴說著歲月。還是那神奇的光從她的背後照來,如綿長午後昏昏欲睡般的朦朧中,只有鼻子尚且清晰,兩隻失去往日神採的眼睛早躲進暗影,卻又層層地分出明暗,彷彿在她的沉思里正被層層地喚醒的漫長過往,一頁一頁自讀自明。

《白帽婦女像習作》,約1640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1669),荷蘭, 板面油畫,47.3 × 39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倫勃朗還有個愛好是去猶太人聚集區。當時的荷蘭比歐洲其它地方對猶太人都更寬容,大批猶太人因而流亡於此,但人們對他們畢竟還是用並非善意的另眼相看。而倫勃朗卻從這裡找到無數的靈感。

這位老者的裝束就酷似猶太教的智者——拉比。他也是年邁,但光卻直接地展露了他的側面,清晰的輪廓,勁瘦的骨架。他似乎有點累了,把身體隱匿在厚大的衣服里,把面容隱藏在花白的長須中,可藏不住的智慧,正在冥思中暗暗發光。

不愛讀書的倫勃朗最愛讀的是《聖經》,或者正是這些猶太人讓他感性了那些遙遠的故事。

《老人像(可能為拉比)》,約1645年,倫勃朗·范·萊因(1606–1669),荷蘭,板面油畫,22.2 × 18.4 cm,萊頓收藏館藏,紐約,國博正在展出

1669年的一個秋夜,貧困已久的倫勃朗躺在病榻上,他請求朋友:「給我念一段聖經吧,雅各和神摔跤的故事。」

「只剩下雅各一人。有一個人來和他摔跤,直到黎明。」

「那人見自己勝不過他,就將他的大腿窩摸了一把,雅各的大腿窩正在摔跤的時候就扭了。」

「那人說,天黎明了,容我去吧。雅各說,你不給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那人說,你名叫什麼?他說,我名叫雅各。」

「那人說,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要叫以色列。因為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了勝……」

「只剩下雅各一人。有一個人來和他摔跤,直到黎明。」倫勃朗喃喃地重複。「……那人說,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要叫倫勃朗……因為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了勝……」

不讀書不立說的倫勃朗是個畫痴。當我讀到他傳記中那與神較力的臨終之語時,潸然淚下,遂生出撰文以記之的念頭。

此文反覆修改終近完成時,我去了趟天津博物館。看到惲壽平的一段畫題,上面寫著自己對五代時期大師董源、巨然的仰慕之情:「董巨之跡,技也近乎道」。董源、巨然都是文人畫里讓人高山仰止的大師,他們是以繪畫這「雕蟲小技」,自覺去呈現宇宙之煌煌大道。

以倫勃朗的學養生平,在的古代屬於畫匠。雖然對於生命之道還沒有達到「自覺」的程度,但他的執著探索,他的坦誠展現都讓人感動,使人受益。熱愛倫勃朗的荷蘭歷史學家約翰·赫伊津哈曾告誡人們:不要用現代的眼光去詮釋古代的大師,例如把倫勃朗拔得如聖哲那般崇高。但還原於歷史的倫勃朗依舊是偉大的,只是他和我們想象中的不同。

生命是一場經歷。藝術家們在藝術中展現了他們的經由;而我們解讀藝術,也同樣是一次到達。

將自己投身於浩如煙海的滾滾資料中,這種增長知識的方式古人說是「我注六經」;而我們更要有不過多預習、直接面對作品的勇氣,我常與朋友戲言為「裸看」。

此時,藝術脫去了流派、演變、典故、爭論的層層包裝,那些隱身於偉大作品後面的偉大靈魂,與我們赤誠以待。我們也以自己或深或淺的經歷,或對或錯的釋讀,邀請它們進入我們的生命,也就此抵達了古人所言「六經注我」的絕妙之境,在這次短暫的生命之旅中生如夏花。

展覽:倫勃朗和他的時代:美國萊頓收藏館藏品展

展期:2017/06/17~09/03

地點:國家博物館 南8展廳

票價: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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