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讀小說 |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踩住了剎車

原標題:周二讀小說 |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踩住了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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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讀小說 |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踩住了剎車

一場普通的車禍，使得記者、小販、城管、官員、大學生等形形色色的人物被捲入其中，也引出了一樁環環相扣的殺人案件。

故事雖然悲情，卻不乏溫暖而動人的生活細節——正是這些仍在閃光的情感，支撐著人們度過內心的黑暗。 故事裡的每一個人物，都彷彿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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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之災

作者 章葉良

「阿海，你爸怎麼還沒來呀？」等了近20分鐘，60路公車遲遲不來，同學小龍往前探出頭去，不耐煩地問。

「你別急嘛，一會就來了。」常海嘴上這麼說，視線卻仍停留在遠處車來的方向，60路公車的影子還是沒見著。

「再不來的話，回到家就看不到大空翼了。」

「大空翼」是日本動畫片《足球小將》里的人物。最近，同學們都在追看這部動畫片，四年級的小龍當然也不例外。

「再等等，可能堵車了。」常海安慰道，心裡其實也等得著急。

爸爸常文新是一名公車司機，自打兒子上國小開始，原本跑19路的他向公司提交了申請，改跑60路。60路是條環線，無論去程還是返程，都會在兒子所在的國小門口和離家不遠的一個站點停靠。雖然發車時間是固定的，但對他這樣的老司機來說，只要沿途利用車速快慢調整好進站時間，便可以順利接送孩子上學放學。

每次看到馬路盡頭出現60路公車，常海小朋友總是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對他來說，見到60這個數字就等於見到了爸爸。

「爸爸開的是60路，你坐得最多的也是60路，但考試可要離60分遠點哦！」常文新最愛同兒子講這句玩笑話。

雖然同學們的爸爸有的是警察，有的是醫生，有的是老闆，但常海卻一直為有個開公交的爸爸感到驕傲。

從小，他就最愛乘坐爸爸開的車。爸爸開車平穩，從不搶道，也不急剎，更不會像他的同事那樣，一邊開還一邊罵罵咧咧的。車窗外的風景一直在變，城市的發展越來越快，隔三岔五就會有棟新樓冒出來，有座立交橋突然遮蔽天空。而爸爸總會一邊開車，一邊給他講解：

「吶，前面紅綠燈的路口往右，再走一公里就是少年宮了。你媽帶你去過的，記得嗎？」

「兒子，你知道這兒為什麼叫古月門嗎？看到那棟新起的大樓沒有，原來那兒有座城門，就叫古月門，後來被拆掉了，但地名還保留著。」

當其他小朋友還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時候，常海已經熟知城市裡的每條路、每個地名和每塊區域。

除了喜歡觀察窗外的風景，他還喜歡觀察車裡的乘客。提著菜籃子的老人總愛大聲說話，上班的年輕男女總是面無表情，家長身邊的小孩一路會東張西望……有一次，他看到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地繞到一個姐姐身後，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把鉗子。

「爸，有扒手！」他馬上跳出座位，跑到把著方向盤的爸爸耳邊說。

「回去坐好！」常文新眼望前方，命令道。

「爸——」

「聽到沒有！」

原以為爸爸會去抓小偷，沒想到卻跟自己發起了脾氣，常海悻悻地回去坐好了。他看到男子把鉗子往那位姐姐的包里伸去，就在這時，一向開車平穩的爸爸突然踩了腳急剎，姐姐重心不穩，往前跨出一步，同時用手夾緊了皮包。小偷手快，迅速將鉗子從皮包中抽離。

急剎過後，汽車又平穩向前開去，這時廣播響起：「下一站是工人醫院，請下車的乘客妥善保管好您的隨身物品……

常海覺得奇怪，以往只播報一遍的到站廣播，在進站以前竟然重複了三遍。而意欲行竊的男子沒得手，就在這一站下了車。

到達終點站，乘客都下完車后，他向常文新發問：「爸，為什麼當時不把扒手抓起來，還讓他下車了呢？」

「傻孩子，你看到車上有幾個扒手？」

「就一個呀。」

「你看到的只有一個，沒看到的呢？」

「沒看到的？」

常文新點了點頭。「你知道嗎，兩年前，有個小夥子剛來，開的是45路。那小夥子年輕力壯，剛乾沒多久，看到車上有扒手要偷東西，就大聲喝止，還把車停到路邊，離開駕駛室去抓人。他以為扒手只有一個，哪知扒手還有另一同夥，在搏鬥的過程中，他被扒手的同夥捅了幾刀，最後人還沒送到醫院，命就沒了。」

在爸爸講述的過程中，常海聽得心驚肉跳，他瞪大眼睛問：「車上那麼多乘客，就沒有人幫他一下嗎？」

常文新苦笑一聲：「扒手一亮出刀子，乘客們就都躲得遠遠的了，有的還忙不迭跳窗跑了呢。」

「那後來扒手抓到沒？」

「抓是抓到了，可那又有什麼用呢？司機後來被追授為見義勇為的烈士，公司還為他開了好幾場報告會，可等那陣風一過，沒有人還記得他，同事們甚至都忘了他叫什麼名字。所以，命才是最重要的，命沒了，你做了再多的好事也沒有意義。」

聽到這，常海不禁感到后怕，暗自慶幸剛才爸爸沒去抓扒手。

「不過，爸爸還是好厲害，一腳急剎車，就沒讓小偷得手！」

常文新疼愛地摸了摸他腦袋，神情卻是一臉凝重：「兒子，不是爸爸厲害，只是爸爸膽小，知道保命要緊，因為有奶奶、媽媽、和你要去照顧。剛才提到的那個小夥子，在他還是見習司機的時候，爸爸就是他的師傅。爸爸把什麼都教給了他，唯獨沒有教他在遇到扒手時，不要強出頭。家人會惦記他是個英雄，但其他人不會。」

雖然在面對小偷時沒有挺身而出，但在常海眼中，爸爸始終是個英雄。作為家裡的頂樑柱，常文新的工作十分辛苦，每天要開10多個小時車，常常飯也不能按時吃上。妻子孫英紅每天會做好飯菜，等在離家很近的那個站點，將飯盒交到從此經過的丈夫手中。如果常海在家，便由兒子去送。他偶爾便連同飯盒，一起坐上公車，陪爸爸直接回到終點站。

在司機班休息室，司機們會利用短暫的發車間隙迅速吃飯，給水壺灌水。常文新飯前會吃兩顆葯。

「老常，又吃藥呢？」一次，他聽到有人這麼問爸爸。

「老毛病了，心臟的問題。」爸爸回答。

「你是心臟有問題，我呀，是胃不好！」那人抱怨了一句。

「話說回來，兩年前，單位不是組織過一次職工體檢嗎，怎麼後來沒進行下去？」

一位司機挑起了話題，很快便有另一司機給予解答。

「那次體檢的結果出來，大家普遍都患有頸椎病、腰肌勞損和胃病，這可都是些職業病，如果後來再做檢查，病情絕對都有加深。單位害怕司機們會有情緒，索性就不再組織體檢了，省得我們知道了糟心！」

得知是這個原因，司機們一下變得群情激憤起來。

「可惡！單位怎麼可以一點人情味也沒有！」

「單位就是把我們當牛馬，哪怕有人死在了工作崗位上，他們也一點不心疼！」

「工資那麼低，工作還那麼辛苦，身體都要累垮了……」

聽到司機們七嘴八舌地抱怨，常海忍不住提了句：「叔叔，你們可以自己去醫院體檢的呀。」

「自己去要花錢的，誰還願意去呀？」

「就是，萬一被查出來腦袋裡有個瘤，或是得了什麼大毛病，還不如不要知道的好！」

聽完司機們的回答，常海覺得大人們的世界，遠比他想象的複雜。

2

「阿海，快看，車來了！」一起等車的小龍興奮地提醒道。

常海探出頭去，路的盡頭出現了那個熟悉的數字，他忍不住會心一笑。「雖然今天晚了點，但爸爸總會來的。」

眼睛一直盯著60這個數字由遠而近，原本平穩運行的汽車，突然往對向車道緊急變向，車身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才又駛回到原車道上。

看到這驚險的一幕，常海感到有些揪心：爸爸開車一向平穩，剛才那下是怎麼回事？

離站還有兩百米左右，汽車竟又往非機動車道滑去，最後緩緩停在了路邊。兩個小孩面面相覷。「阿海，車怎麼停了？」小龍問。

「我也不知道。」夕陽映照著窗玻璃，他看不到車廂內的情況。

「會不會是拋錨了？」

「再等等看好了，也許爸爸在重新發動汽車。」

等了幾分鐘，停在路邊的60路公車仍紋絲不動。常海覺得奇怪，正在猶豫要不要走過去看看。就在這時，突然有兩個乘客從車窗里鑽了出來。

「不好！」他意識到情況不妙，迅速朝汽車跑去。

「阿海，等等我……」小龍也在後面緊追。

跑到汽車前門，向里看去時，司機正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一動，幾個乘客圍在他身邊，看上去有些手足無措。

「爸！爸你怎麼了！」常海用力拍打著車門，心急如焚地大喊。

車裡的乘客用驚奇的眼神盯著他看。一個乘客朝他喊道：「門開不了！不會開！」

他走到半開的車窗旁，跳上去扒住車身，小龍在後面托住他屁股。「按那個藍色的按鈕！按藍色的按鈕！」

話音剛落，「嘭」的一聲，前門打開了。常海衝上車，使勁搖著他的父親：「爸，爸你怎麼了！你醒醒呀，醒醒呀！」

可爸爸全無知覺，癱軟在方向盤上。

「葯呢！葯呢！」他發瘋般翻找著爸爸的口袋，可哪裡有什麼葯啊，他急得痛哭流涕。爸爸身上的體溫，比夕陽的餘暉散得還快。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像做夢一般。恍惚中，他看到救護車來了，醫護人員迅速對爸爸展開搶救。不久，警察也來了，正在疏散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再接著，記者也來了，圍在醫護人員旁邊不停拍照。當奶奶和媽媽趕到的時候，搶救已經接近尾聲，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把婆媳倆叫過去，搖了搖頭，說了幾句話，她倆便都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的爸爸身邊。伴隨著一陣突然爆發的、悲愴的哭聲，一條白色的床單蓋過了爸爸頭頂。

他這才一下清醒過來，爸爸沒有了！爸爸沒有了！

出殯的當天下著零星小雨，捧著爸爸的遺像，常海緩緩走在送葬的親友前頭。媽媽在身後捧著爸爸的骨灰，奶奶為她撐起一把黑傘，一路氣氛凄然，哭聲震天。到達祭祀場，親友們排隊上香、燒紙，零星的小雨也未能阻擋火勢越燒越旺。祭祀行將結束前，孫英紅把一沓剪報交到了兒子手中。「小海，去把報紙燒給你爸看看。」

常海把剪報接過，蹲在火堆旁，一張一張送入火中。報紙在化為灰燼以前，報道的標題會再一次映入眼帘：

公交司機行駛中突發心肌梗塞，臨死前踩住剎車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腳踩剎車，拯救了一車乘客

英雄司機被追授為勞模，九泉之下願他安息

……

正是從報紙上，常海知道了爸爸死前經歷過什麼。當天，常文新按時將車開出，途中感到心臟劇烈疼痛，渾身直冒冷汗。有乘客觀察到司機臉色難看，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他回答說不要緊的，一定安全把乘客送到站。路上，他小心謹慎，車開得特別慢，可驚險的一幕還是發生了：汽車突然駛向對向車道，一車人都被嚇了一跳。幸虧司機反應快速，穩住了方向盤，慢慢又將車開回原車道上。虛驚一場過後，司機強忍疼痛，繼續又開了一段，終於再難堅持，把車緩緩停到了路邊。有乘客目睹司機剛拉完手剎，汽車剛一停穩，他便一頭栽倒在方向盤上。

60路公車突然變向的那一刻，爸爸到底經受了多大的疼痛？

虛驚一場過後，為什麼沒有在第一時間把車停到路邊，還要強忍著疼痛繼續往前開呢？

難道爸爸當時，已經看到等在站台上的兒子，於是拚命要去見他這最後一面嗎？

一想到是這個原因，常海在悲痛之餘，也感受到了來自爸爸的濃濃的愛。

後事料理完畢以後，先前蜂擁而至的媒體如潮水般退去，但一家人還沒來得及平復悲痛，公交公司的領導便找上門來。

「單位是個大家庭，職工的家屬就是我們的家屬。正好借著此次表彰大會的召開，讓司機們見見你們一家人，傳遞我們的一份愛心，請你們到時一定出席！」

領導的一番話叫人難以回絕，孫英紅只好點頭答應。當天走進會場，台下已經坐滿了身穿職工制服的公交司機。常海一抬頭，就看到舞台上方掛著條紅色的大橫幅：常文新同志先進事迹報告會。

報告會一開始，是領導講話，台下頻頻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接著，孫英紅走上台，開始朗讀她事先準備好的發言稿。在朗讀的過程中，她數度哽咽，聲淚俱下地回顧了丈夫生前對家人是多麼體貼，對同事是多麼友好，對工作是多麼盡心。在聽的過程中，常海看到台下的司機們淚光閃閃，不時低頭拭淚，自己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報告會最後，領導們將一個寫著「50000元」的紅色信封交到了孫英紅手中。她眼含熱淚，捧著那個巨大的信封，連連向領導、向台下觀眾鞠躬致謝。

第一場報告會結束后，緊接著又有了第二場，第三場……從家鄉一直開到省城，台下的觀眾也由司機變成了警察、護士、學生和清潔工……每場報告會的流程都差不多，領導先做講話，接著孫英紅朗讀發言稿，最後她接過寫著三萬或是五萬的大紅信封，連連致謝……

一場場報告會聽下來，常海發覺媽媽朗讀的發言稿，內容一直都有所變動。爸爸好像一下多出了不少連他都不知道的「好人好事」。

「雖然家裡條件也不富裕，但文新省吃儉用，每年都會給山區貧困兒童寄去一筆捐款……」

「有一次，文新在打掃車廂衛生時，撿到了一個乘客丟失的黑色皮包，裡面裝有數萬元現金。他不敢據為己有，馬上通過包內的證件聯繫上了失主……」

常海不明白，去向孫英紅求證：「媽，爸什麼時候給山區的貧困兒童寄過錢？還有，那次撿到的皮包里，不是只有幾百塊現金嗎？」

「那是你爸單位的領導讓媽這麼念的，」孫英紅回答，「他們說，通過合理想象對英雄進行美化，會讓人們永遠牢記你爸的事迹。」

「可是，媽，他們會很快忘掉爸爸的。」

「胡說！怎麼可以這樣說你爸爸？」

「因為，只有我們會惦記爸爸是個英雄，而其他人不會。」

孫英紅一怔，問他：「這句話是誰教你說的？」

「是爸爸。」他難過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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