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到底需要什麼樣的人？

人們來到北京，人們又離開北京，

有人主動離開，有人被迫離開，

北京，到底需要什麼樣的人？

……

以下是發生在北哥身邊的兩個真實故事。

（一）

早晨六點剛過，李天就踏出了家門，好在是夏天，外面的天已經幾乎透亮，如果是冬天，這個點外面應該還是一片漆黑。

他住的房子在北京南五環外的大興區，說是北京，其實已經沒有任何北京的影子了。這是他跟兩個跟他一樣剛畢業的大學生一起合租的，因為位置離市區很遠，所以房租也相對比較便宜，一個月1000元，包水電，這相當於他四分之一的工資。

去年7月他從外地一個二線大學部畢業以後來到北京找工作，4個月後被一家小文化公司錄取，由於沒有工作經驗，他只能做一些助理類的工作，月薪4000，沒有五險一金。找工作那幾個月，他一直跟人合住在地下室，那時候的房租是一個月500元，不過後來地下室被政府清理，他才不得不搬到了現在的住所。這裡雖然偏遠一些，但是比起地下室，居住環境算是有了很大的改善，至少可以看到陽光了。

每天他從大興的房子去城裡的辦公室，大概需要2個小時，半小時從家到捷運站，轉兩趟捷運一共1小時10分鐘，下捷運之後再步行10多分鐘。公司本來是9點上班，但由於他是新人，每天都會提前半個小時到，一方面收拾一下辦公室，另一方面替他的領導和同事提前準備一下早上開晨會的材料，他們公司每天早上要開晨會布置當天的任務。

晚上公司規定是6點下班，但是幾乎每天都要加班，他作為新人也不敢太早回家，正常情況下，至少也要8點才能從公司出來，路上還是兩個小時，到家差不多就10點了。即使什麼也不幹，留給他睡覺的時間也頂多只有8個小時了。如果幸運的話，能在捷運里搶到一個座位眯上一覺，即使只有10分鐘、20分鐘，對他來說也是一件美事。不過他經常不敢睡，萬一睡過了，上班就要遲到了。

這樣的生活他已經堅持了大半年，如果繼續呆在北京，恐怕還要繼續堅持下去。

公司領導跟他說，干滿一年的話工資應該會漲，據說能有10%到20%的漲幅，這樣他的收入就快5000了。他幻想著，如果每個月能多給他1000塊錢，他就全部存下來，到過年的時候就能攢一萬塊錢，一部分可以給自己換個手機，另外一部分給父母，雖然家裡也不需要，但這畢竟是他自己掙給家裡的第一筆錢。

（二）

在城市的另外一邊，住著一位陳阿姨，她老家在東北黑龍江，現在在北京做鐘點工。之前她做過一段時間全職保姆，給人家帶孩子，不過帶孩子太累了，帶了幾年以後她覺得身體扛不住了，正好那家的孩子也開始上幼稚園了，她就辭掉了全職保姆的工作，現在他就在望京的一個小區里專門給人家做鐘點工。

（照片非陳阿姨本人）

由於她之前一直在附近做保姆，所以她通過原來的僱主認識了很多周圍小區的業主，再加上她人比較勤快，手腳也乾淨，在附近的業主當中口碑很好，大家都願意請她去幹活。她一開始也在家政公司註冊了，但是後來私下找她的活她都做不過來了，所以就不去家政公司了，這樣僱主直接給她錢，她拿到手的錢要多很多。按照現在的鐘點工服務價格，一小時最少30元，她每天做4家保潔，每家兩個小時，一天掙240塊錢，這對她來說不算太費力氣，畢竟比起帶孩子，收拾屋子還是要輕鬆一些。

因為她家在外地，孩子也在外地上大學，她一般只有寒暑假才會休息幾天回家陪陪孩子，平時基本都沒什麼事情，不過她還是願意一個星期休息一天，畢竟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自己也想稍微休息休息，這樣她一個月工作25天，收入6000元基本是有保障的。趕上逢年過節可能會忙一點，收入也會比這更高一點。除了正常收入，很多僱主還經常會把家裡不穿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送給她，她這些年基本自己都沒買過衣服，這無形當中也省掉了一大筆的花費。

他兒子上大學后，他老公因為在老家沒什麼事干就也來北京打工了，現在在一個小區做保安，當然掙的錢比陳阿姨少多了，包吃包住2500元。雖然說兩個人加起來能掙8000多，但是為了省下錢供孩子讀書，給孩子存錢結婚，他們還是選擇了租一個地下室居住。不過，就在幾個月前，他們住的地下室也被政府取締了。無奈之下，他們只能花更多的錢在附近跟人合租了一套舊樓房中的一間，畢竟他們兩個的工作場所都在附近，住太遠的話做鐘點工就不方便了。不過這樣的話，每個月的生活成本比原來增加了1000元，這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好在這兩年鐘點工的價格上漲了不少，這部分多出來的房租基本可以抵消」，陳阿姨說，「實在不行我就每天多干一兩個小時，這樣一個月也能多掙一千塊錢」。

李天和陳阿姨，一個住在城南大興，一個住在城北望京，十多年前，這些地方根本都不能算是北京城，但是城市的快速擴張讓這兩個地區的居民被動地划入到了大北京的生態圈中。

李天和陳阿姨，一個是天子驕子大學生，一個是市井小民鐘點工，看似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群體，但是在大北京這個生態圈中，他們其實都只是最底層的勞動人民。

李天每天六點起床，十點到家，在外工作時間長達16個小時，睡眠時間常年只有5-6個小時；陳阿姨早上八點出門，下午六點收工，中間還可以休息一個小時，實際工作時長8個小時，每天她都要保證8小時的睡眠時間。

李天現在一個月掙4000多，扣除房租1000，生活費2000多，剩下的錢基本也就只夠買幾件平價的衣服，甚至很多時候都還要靠家裡補貼。陳阿姨一個月掙6000，扣除1500的房租和1500的生活費，每個月還能存下3000塊，再加上他老公的2000多，一個月他們至少可以存下5000多塊錢，如果節約一點可以存6000，這些錢他們都會留給兒子。

一年以後，李天的工資可能會上漲到5000多，這樣他可能可以擺脫家裡對他的經濟援助，但是留在這個城市、買房買車對他來說依然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一年之後，陳阿姨應該也比現在掙得更多，因為這兩年鐘點工的工資上漲幅度顯然比大學生要多，所以明年陳阿姨應該能掙7000多，這樣她一年又可以多給他兒子存一萬塊錢。

……

四年以後，李天換了一家新的公司，工資也已經漲到了10000元。當然他也已經搬離了大興那棟破舊的老房子，在離城區更近的地方租了一個大一點的開間，月租金5000元。不過他依舊很忙，除了忙手上的工作，他還多了很多應酬，算一算，他一個月能存下來的錢也並沒有比四年前多很多。

四年以後，陳阿姨依然在城北做鐘點工，望京比四年前更繁華了，由於人口清理，鐘點工比原來更加供不應求了，工資比四年前也漲了一倍，她一個月掙12000元依然輕鬆。她老公也不再做保安了，由於原來在老家就會修理水電，他去了一家裝修公司做水電安裝，私下也會接一些家庭水電維修的活，比起原來做保安，收入也早就比原來翻了好幾倍。這些年下來，他們兩口子已經給孩子存了20萬，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用。趁著還幹得動，陳阿姨和他老公決定再干3到5年，幫兒子把房子首付錢掙出來，他們就回老家養老。

陳阿姨的兒子大學就要畢業了，聽說他也準備來北京找工作……

（四）

李天和陳阿姨，分別代表了這些年北京外來人口的兩類典型人群。一類是大學生，不管是211、985等重點院校，還是二本、三本甚至民辦大學，他們都自以為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以從事較為高級的腦力勞動，至少不願意從事純體力工作。另一類是外來務工人員，他們不一定都是農民工，但大多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只能從事較為簡單的體力勞動或者服務性工作，比如保安、保姆和鐘點工。

北京到底需要哪一類人？是從事高級腦力勞動的白領，還是低級體力勞動的鐘點工？這個問題，政府貌似已經有了答案。很顯然他們選擇了前者，並且正在拋棄甚至排擠後者。

這兩年，北京市開始加大力度清理外來人口，首當其衝的就是這些相對低端的務工人員。看看這幾年，北京清理了多少地下室、合租房、城中村、小商品批發市場、小飯店、小超市、打工子弟學校……，表面看都是打著清理安全隱患、維護首都文明形象的旗號，其實背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清理人口。據稱，現在北京市各個區的區長都簽訂了清理人口的軍令狀，不完成指標就一票否決。雖然這個消息不一定完全準確，但是北京市政府清理外來務工人員的行動卻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事實上，也確實趕走了很多外地務工人員，這也直接導致了像陳阿姨這樣的鐘點工的費用越來越高。而對於大學生人群，政策上就要友好得多，一方面政府仍然在通過各種政策解決大學生就業問題，這兩年又開始鼓勵大學生「創業創新」，就連新推出的共有產權住房也特意給所謂的「新北京人」留出了不少於30%的份額。

當然，市場本身也會有很好的自我調節功能，而最好的調節手段就是價格——大學生越來越不值錢了，保姆鐘點工卻越來越貴了。而且隨著時間的變化，這種趨勢在未來會更加強化，大學生——特別是沒有工作經驗也沒有核心競爭力的大學生，在就業市場會逐漸被邊緣化，薪資待遇也會越來越低。而由於大量低端人口被清理導致供應緊缺，像月嫂、保姆、鐘點工、技術工人這樣的體力勞動者會變得越來越搶手，他們的報酬也會越來越高，甚至會超過大學畢業生。

除了這兩類直接相關人群，我們每一個生活在北京的人也都要承擔這個選擇帶來的後果，事實上我們也正在承受。廉價的房源都被清理了，那租房的成本一定會上漲；勞務成本越來越高了，大家就越來越請不起保姆和鐘點工；外面吃飯的小飯館都不見了，出去吃飯就只能去大飯店，消費自然就高了；批發市場都關門了，家庭的日用品支出也一定會提高；學校都不招外地學生了，外地孩子在北京就上不了學了……如果再極端一點，假設所有的外地務工人員都被清理出去，那我們可以預見的是北京將變成一座無法居住的城市。

放眼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地區或者城市，人口結構都不可能是完全單一的，有「富人」就一定有「窮人」，有大學生和白領金領就一定需要服務員和鐘點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很多城市都能看到低端人口聚集地（就是所謂的貧民窟）的原因。貧民窟不只存在於像巴西、印度、非洲這樣的欠發達國家和地區，就算是在已經發達了數十年上百年的大都市，比如紐約、倫敦、東京、首爾、香港、迪拜等，也都有類似的區域（其實這也就是他們的「貧民窟」）。北京作為一個後起之秀，想要打造國際大都市的雄心壯志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只追求表面工程的做法是完全不可取的。如果一定要違背社會經濟規律，企圖在短時間內清除所有的低端人口，必定會造成惡性循環，最終整個城市也必然要承受失去的代價。

政府應該做的不是強行把貧民窟拆除，把裡面的人趕走，而是要想辦法給底層人民提供更多的選擇機會和上升通道。對於北京來說，不論是大學生，還是鐘點工，都是這個城市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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