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安人文美瑗散文：以智慧養育孩子的心

文／林美瑗

台灣兒童發展早期療育協會常務理事

花蓮市中山路上，有間幫人修補衣服的小店，小店只有約1.5坪大的空間，從外觀上很容易被忽視，因為它是那樣的不起眼，那樣低調地隱身於車水馬龍之中。店老闆是普安師姐，從事裁縫將近三十年，她除了幫客人量身定做服裝外，也會修補衣服。普安師姐不但手工巧，腦筋也很靈活，只要看過別人創作的布制手工品，她就有辦法仿製出來，甚至青出於藍超越對方的作品。

我知道她還有不少才藝，例如會彈古箏、善於茶道，又學國畫，算得上是一位才女。可是普安師姐的外表完全沒有「古典美人」的韻味，她雖是裁縫師，卻不講究穿著，整天里裡外外的忙著工作和幫孩子送便當，整個人看起來灰頭土臉，一點也沒有裁縫師的說服力。我曾問她為何不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

普安師姐答道：「我不喜歡人家注意我，越低調越好。」

近來她剪了男人似的短髮，穿著式輕便服裝，臉上的笑容燦爛似陽光，倒給人一種洒脫自在的簡樸與自信。

我和普安師姐認識有十七年之久了，過去是因為我們都有一個身心障礙的孩子，屬於「同一國的人」，所以交往互動時大多都在談孩子的教養問題，有時也和她分享在社會工作上的一些感觸。這幾年來，我請她幫忙指導其他身心障礙兒童家長的手工布藝創作，按當初的規劃，是想藉她的手藝和教養經驗，以手創品當餌，把邀約來的家長交給她。大家一邊做手工，一邊聊天，聊的內容是女人最熟悉的家務事，從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到婆媳互動，乃至於夫妻意見的爭執，或孩子入學適應的煩惱等等……看著八、九個婦女手拿針線笨拙地縫製作品，同時分享著柴米油鹽的尋常生活，而縫製好的布娃娃或裝碗筷的環保袋，既實用又蘊藏著個人情感，這樣令人感動的畫面，至今仍深印我心。

◆以智慧養育孩子

普安師姐是我心目中最有智慧的家長之一，我非常敬佩她教養自閉症兒子的理念和堅毅的母性。她常說：「教養孩子不僅養育他的身，更要養他的心！」她為了兒子選擇做裁縫，這樣一份自營的工作能自由做主，隨時配合兒子上學的需求與因應臨時發生的狀況。

普安師姐以行動爭取重度自閉症兒子在普通班內融合受教，從幼稚園到國小、國中乃至於高職，都和一般學生在一起。她的想法是：只要讓自閉症兒子「快樂學習」就好。她為兒子營造良好的人際關係，讓兒子雖是自閉症卻有不錯的同儕互動，同時也培養兒子能夠「獨處」且自得其樂。

一個人能獨處是很重要的心智活動。試想我們的一生中，有多少時間需要獨處？或許有人會說，自閉症孩子的問題就是經常處於「獨處」狀態，然而普安師姐讓兒子獨處時有正常的消遣，例如聽音樂、塗鴉、看雜誌、上網搜尋資料等，所以她兒子沒有自傷行為，也沒有情緒不穩的狀況。她的主張和堅持令我非常敬佩，也因此每隔一陣子我總會去她的小店走走，增強自己這樣的信念，因為她的自信與豁達，正是我所需要的能量。

◆喜歡弘法，廣結善緣

去年五月初，我像往常那樣路過普安師姐的小店，順道進去和她小聊一下。我看見她的小店供奉著佛龕佛像，於是很自然地談起佛教和年輕時接觸道場的往事；後來幾次經過她的小店時，更見識到她對宣揚佛法的能言善道，讓小小的店發光發亮！「人滿為患」是我對她小店的戲稱，因為只要擠進三人就覺得無轉身餘地的小店面，卻是讓人宣洩低迷情緒的地方，也是分享普安師姐心中喜悅的佛法普渡場。我說：「普安，你這裡是『福德坑』——很大的福田喔！」她呵呵笑，笑的開朗又燦爛。

除了同修在普安師姐那一·五坪的小店裡，歡喜發心親近佛法外，有幾位老家長沒事也窩在那裡，看她修補客人衣服和聽佛樂，或對她吐苦水得到安慰。她用一針一線細細縫織，除了賺來有形的錢財，無形中也賺得無數真誠得人心。正因為捨得犧牲時間陪伴他人，捨得幫人擺渡內心的迷茫，讓普安師姐一·五坪的小店，成為她善結人緣和法緣的福地。

今年整個暑假，我沒有看到普安師姐的兒子來店裡，也知道她不用每天中午趕去學校送午餐給兒子吃，我對她說：「你真命好，也跟著放暑假啦！兒子一個人在家嗎？」她總是呵呵地笑，一切不以為意。

普安師姐晚婚，四十歲才生兒子。第一次見到她們母子時，那孩子才三歲半，我還以為普安師姐帶著孫子，就連她自己也說，經常有人誤以為她們是祖孫二人組。她和我有類似的狀況，都是為了孩子遷居花蓮，雖然丈夫沒辦法一起來花蓮生活，但是為了給孩子比較寬敞的生活環境，我們都選擇到花蓮落腳。

◆理性達觀，面對一切

兒子兩歲多時，普安師姐帶著他去台北市兩家大醫院做發展評估，醫師都說孩子疑似「自閉症」。遷居花蓮后，她又帶著兒子去給郭煌宗醫師診斷，結果郭醫師確定的說：「孩子是中重度自閉症」。當時，普安師姐的孩子滿三歲了。

一如所有的母親那樣，普安師姐當場哭了。經過三位專業醫師的診斷，都是同樣的障礙類型，她的夢想因此幻滅，但理性告訴她這孩子要特別用心和費心，於是她毅然加入當時國內「早期療育成效試辦計劃」，這個計劃的東區負責人就是郭煌宗醫師。也正是那一年，我認識了普安師姐母子和郭醫師。

一晃眼，已經過了十六年。這十六年來，我目睹了普安師姐的成長與聰慧，更從她身上學到許多可貴的經驗。如今她的兒子已經就讀高農二年級，過完暑假就升高三。我問這個孩子：「你畢業以後要做什麼呢？」

「去黎明。」他總是肯定又機械地這麼回答。

「黎明」是一所教養院，設有十八歲以上身心障礙者的庇護作業訓練場域，例如大樓打掃、洗車、洗衣、園藝與二手衣物的整理等操作性學習。今年暑假，普安師姐的兒子到黎明實習，體驗洗衣坊的折衣服工作，但並不順利，主因是自閉症孩子對於新技能不易「類化」，需要輔導員一步步指導和帶領。普安師姐也不以此而苦惱，一枝草一點露，她說：「我兒子高農畢業后，如果沒有地方可以去，就到慈濟資源回收站當志工，那裡有很多師姑、師伯會陪他、教導他。」普安師姐總是很達觀，一副兵來將擋的模樣。

九月份開學后，他兒子去慈濟資源回收站實習，但不到一周的時間也被「退貨」，然而，普安師姐還是一派輕鬆地對我說：「我們自閉症的孩子就是需要一個大人在旁邊協助，否則面對工作現場，他不是不知所措，就是焦慮地走來走去、碎碎念。資源回收站里大人都很忙，沒人有時間一步步指導他做資源分類。」

「那怎麼辦呢？學校老師不能陪嗎？」我關心地問。

「老師一個人要巡迴看十五位學生，哪有時間和力氣只關照我兒子？所以老師讓他來我店裡實習，每周三次下午的時段，他就來店裡混混。」

「這樣的實習不踏實，除非讓他真的有事情做。」我說。

「沒問題的。在這裡，我讓他招呼客人、自我控制情緒和與人應對，這樣也是很實際的學習。」

普安師姐仍以開朗、正向的口吻回答我，頓時讓我啞口無言。她對孩子群然接受的這份氣度，最讓我欽佩。

◆用技巧跟孩子比賽

回想幾年前，普安師姐的兒子念國小時，她只希望孩子快快樂樂去上學，每天無憂無慮，如果兒子長大沒學校可念，就讓他去醫院當志工，因為她認為，兒子這一生受到很多人的關愛，長大后當志工回報社會也很好。她沒有一般家長的憂慮和迷茫，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即使今年夏天孩子到機構實習被「退貨」，她還是一派樂觀篤定。我好奇地問她：「你這種凡事有主張，見招拆招的生活態度是如何做到的？難道十幾年來，孩子都沒有把你考到過嗎？」

「就像你看過的，我兒子小時候不會講話，不順他的意就哭，勉強他或生起氣來就撞頭，但我不想看他總是一直這樣。我帶他到復健中心做語言治療時，看見治療師用增強和剝奪的技巧，於是我就學她們，我兒子愛喝麥香紅茶，我就用這個當增強物，果然有效。從那之後，我就用技巧和他比賽，看誰比較堅持。」

記憶里，她的兒子到四、五歲大，才開始有自主性語言，而且需要大人的暗示或提示，才能講出較豐富或意思完整的一句話。但現在的他不但能說話，還學會「狗腿」，只要看到媽媽的女性朋友，就會主動問對方的身世背景，例如：「你叫什麼名字？生肖屬什麼？喜歡汽車雜誌嗎？……」被詢問的人總會覺得這孩子真有趣。

此外，她兒子還會對人家講恭維的話，例如：「美蓮阿姨你是大美女，你是好人，喜歡你！」而被稱讚的人也總是驚喜地呵呵笑，並且立即回饋他一連串的讚美或隨手送個小禮物。這樣的增強與互動，讓普安師姐的兒子懂得嘴巴甜的好處。

◆用孩子的感官面對世界

其實，這一路走來，普安師姐教養兒子並不輕鬆，她付出的心力我都看在眼裡。一個中重度自閉症孩子，若在年幼階段不調整他的固著性及誘發潛能，一旦僵化的習慣養成，要調整到另一個模式就需要耗費數倍的力氣。我問普安師姐，她有哪些撇步，讓兒子乖乖就範？

「父母要與孩子同心，用孩子的感官和能力去面對生活與世界，而不是父母自己想要的那個狀態，這才是接納孩子。」普安師姐講話時，常是一副專家的口吻。

我又故意激她：「可是我記得你說過，是要讓孩子來適應家庭作息，而不是父母和家人去適應和遷就這個孩子，不是嗎？」

「對啊，父母要以身作則，生活要有規律，凡事要預先跟這個自閉症的孩子說明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讓他心裡有個譜，讓他跟上我們的生活節奏，而不是被這孩子的情緒牽著走。」

「不過，一般有自閉兒的家庭，經常被孩子合併的情緒問題弄得筋疲力盡，再加上孩子難溝通，這種事真是讓父母氣急敗壞！難道，你都沒遇過這種情形？」

「當然有。我兒子讀國小時，他總是拖拖拉拉不肯寫功課，我逼他、罵他都沒用。只不過幾行字就從晚上七點耗到十一點，那段日子真是昏天暗地，經常是他氣得大哭，我也火大到不行！」聽完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普安師姐也走過這樣必經的歷程。

但是，在看到語言治療師和職能治療師用描圖寫字、套圈圈遊戲與麥香紅茶等增強物后，聰慧的普安師姐也學治療師那一套技巧和孩子玩「交換」：亦即每天孩子寫完一行字，或完成某項指令，就給他喜歡的增強物；若沒有達成任務就不給，而且堅持不給！久而久之，孩子知道媽媽說到做到，既然完成任務后便能得到獎賞，自然開始樂於和媽媽合作。

自閉兒的父母在教養孩子時的辛苦與無力感，一般家長很難體會。當孩子卡在情緒上，或拗在那裡不肯配合時，即便家長急得跳腳，好說歹說、威脅利誘，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普安師姐的兒子讀國小一年級時，才學會自己如廁，可是他不會自己擦屁股，解好大便后不敢站起來，就坐在馬桶上等媽媽下指令或協助。不過，那陣子普安師姐在做小吃生意，每天傍晚客人正多，一個人身兼廚師和跑堂，於是便經常發生普安師姐在樓下忙著應付客人已經分身乏術了，偏偏兒子在二樓蹲馬桶，解便完卻不見媽媽來，他就死命哭喊叫媽媽的狀況。那段日子，普安師姐真是辛苦呀。

◆精進學習，進入孩子的心

不論國內外，自閉兒家長總有一肚子委屈，以及一堆哭笑不得的故事可講，旁人聽起來只覺得好氣又好笑。我問普安師姐，她是怎樣熬過來的？

「家長不能急，遇到孩子卡住或鬧情緒時，要先自己沉住氣。『轉念』很重要，轉念了，心才能開。像我兒子遇到挫折時，他會焦慮地走來走去、碎碎念，你根本不能生他的氣，反而要穩住情緒去關心他、引導他說出來，什麼事讓他心煩氣躁？許多時候，她講的事很片段，還得要細心地幫他連貫過去的經驗，引導他組合出意思完整的一句話。再問他：『是不是這樣？』這個過程就像在幫忙收音機調整電台的頻道，家長不能急，但是要精進，要精進學習如何進入孩子的心，而不是著急孩子學不會。父母應該著急自己沒有教養技巧，而不是著急孩子跟不上別人。」普安師姐每次講話，都讓我這個所謂「專業人士」相形見絀，並感到由衷地敬佩。

從去年起，普安師姐經常周五晚上深夜才回家，或者例假日外出，只留兒子和女兒在家。有好幾次，我關心地問她：「你這樣做沒關係嗎？孩子可以自己生活自理，完全不用你操心嗎？」

「沒關係！即便只有兒子一個人在家，我也不用擔心了。他會上網聽歌，看汽車雜誌，也會打手機跟同學聊天。至於吃飯，我會交代他可以吃哪些準備好的食物，他都可以自己來。」

「那麼厲害！你是怎麼訓練的？」我常故意從她那裡挖經驗。

「從他讀國小開始，我就想到這孩子除了上學時有同學作伴，他需要『獨處』的時間還是很長，所以我就讓他學塗鴉、買耳機讓他聽歌練唱，然後他愛看汽車雜誌，現在又看得懂字，我就買一些過期的雜誌讓他翻。晚上或假日他在家很自在，真有事的時候，也會打手機給我。總之，我覺得孩子長大了，我是需要關心他，但不用掛心他。我覺得我們做父母的，也要有自己的興趣和生活空間。」

◆順其自然，面對雙老

聽著普安師姐的講話。我只有點頭和微笑的份。她總是不疾不徐地表達自己的主張，也總是放下手中的針線，坐下來泡一杯功夫茶遞給你喝。無論是誰進入她的小店，都可以獲得誠意茶一杯，外加生命淬鍊出來的睿智話語，深入淺出又老神在在地輕鬆道出可貴的人生哲學。

身心障礙者的家長，能像她這樣悠哉生活的恐怕不多吧？我故意問她：「難道你不擔心老了或是先走了，孩子怎麼辦？」

「雙老」是當今家長間最火熱的議題，但她依然平靜地說：「養孩子不僅要養他的身，更要養他的心。我們會老，孩子會長大，他未來的人生要靠自己，學會有意思的『獨處』要從小培養。關於雙老的事，我現在不擔心，以後可能也不用擔心。來，先喝一杯茶解渴吧。」自在、順其自然，已經是普安師姐的調性了。

我們這樣的平凡百姓，日出日落地幹活，這些瑣瑣碎碎的生活點滴，只要能有個朋友真誠地聽、不疾不徐地回應，讓我們心平氣和下來，讓我們感受到小小一隅也能繚繞著茶香與溫馨，這樣的生活不就是「普安」了嗎？普羅眾生安身立命的歇腳處。

我想，不論是一般孩子的父母，還是身心障礙者的家長，自在與安心，都要從自己心裡深處逐步安頓吧。

筆者簡介

林美瑗

• 私立佛教慈濟大學社會工作學系研究所碩士台灣兒童發展早期療育協會常務理事

• 台灣非營利組織領導力發展協會理事精神殘疾暨親友協會專家授課委員

• 世界中醫藥聯合會兒童健康預防與促進學術委員會理事世界中醫藥聯合會小兒腦癱專業委員會理事

• 受聘重要資歷：1996.05---2016.06 計20年服務於台灣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協會（簡稱CAEIP）秘書長一職。負責方案規劃與執行、行政管理（含本會承接台東、花蓮、南投之早療通報轉介暨個管中心之社工人員督導）、全台灣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服務倡導、兒童局早療推動委員會委員、家長療育資源諮詢、區域性早療推動工作，並對外代表機構處理行政事宜；2000.9--2014計15年擔任花蓮縣特殊教育學生鑒定及就學輔導委員會委員；2010-2015擔任台塑王詹樣基金會慢飛天使家長生命故事徵文評審；2010.01-2015.12擔任金門縣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推動委員會委員；2012- 2014.03 擔任慈濟大學早期療育研究所籌備委員會諮詢委員；2012.03-2014.12 擔任宜蘭縣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推動委員會委員。

著作：《台灣地區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社會資源實務手冊》；2002.03與郭煌宗等人共同彙編撰稿《學齡前兒童震災后心理重建操作手冊》；2006.07與陳順隆等人出版《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社會工作實務》；2006.05出版《慢飛天使—我與舒安的20年早療歲月》，由台北心靈工坊文化出版公司出（二刷）；2012.03.03出版《牽著天使的手—17個慢飛家庭故事》。曾獲得台灣社會工作專業人員協會頒發優秀社工人員獎及全台灣第十三屆「十大愛心媽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