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美文丨錦瑟無端五十弦

錦瑟無端五十弦

張愛玲講過一段話，大意是：無論什麼樣的感覺，只要在心裡醞釀醞釀，都能用文字表達出來。

天賦異稟的人說話就是這麼自負，那些如珠妙喻證明，對他們來講，這技能不過是小菜一碟，口到擒來，就像金魚天生會吐泡泡一樣簡單。

語言文字的產生使人類的思維有了宏大而精微的載體，它的奇妙使得人類在本質上凌駕於其他低級動物之上。然而，並非所有的思維與情感都必須藉助於文字，都能藉助於文字。否則，猿猴因何也會悲啼，雀鳥因何也會興奮得張狂，牛馬因何也會流淚。

有一次，不小心把溫度計打破，裡面的水銀掉在桌上，摔成數瓣。我試圖用手指把它們歸攏起來，撿拾起來，結果卻是一碰即散。

我的思緒，大多時候就是那團水銀，一觸即跑，不受老天眷顧，任憑如何醞釀，也沒有足夠的能力捧起它們。只能任它像一片朦朧的濕地，雲來雲去，自生自滅，而無法用腳步丈量，無法用語言喚醒。

即使搜腸刮肚扯了些絮語繁言，欲待回望，卻是字字破敗，句句汗顏，恨不得一腳踹到坑裡埋了去。

那種古怪，類似於對鏡自視。人的容顏因自己無法直視，倒成了最生疏的面孔，反而不及別人來得熟稔。人的聲音自己雖能直聽，不過經過音波迴旋，傳到自己耳中的聲音與外人聽到的聲音已大不相同。如果錄下來聽，多半也會起雞皮疙瘩，不忍卒聞。

上天賦予每人的容貌與嗓音，與本人的心思氣質並非完全一致，偏差自然常見，甚至會搞些惡作劇。若以外貌協會視之，難免會浮雲遮望眼。於是有時會覺得某人設置的頭像比寫實照片更能體現本人氣質。

先讀過席慕蓉詩，再見過席慕蓉人，許多脆弱的小神經便被兩者巨大的落差給壓斷了。

若上天把相貌選擇權全權下放，實行自助式服務，若每個人都能有一次機會依據本人性情決定相貌，人間將會怎樣？我蒙不棄，沒有生得過分醜陋，已深感萬幸。但我心所屬意的卻也並非目前這個皮囊。依著我的想法，並不求明艷奪人，只是稍白一點，略細一點，聲音更清透一點。哦，對了，就是常常夢到的那個在梨花樹下捻針刺繡的女子，蒼白，纖瘦，溫婉而清寒。這麼一想，似乎那個才是真的我，平日里這個我，倒不知是誰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思維轉換成文字，何況我生來就拙於口、訥於言。

當我漫步在邊沿，作為旁觀者，雪白的鴿子在眼前起起落落，奇妙無比。

當我踏入這個廣場，所有鴿子都撲稜稜驚飛，就如一個個白色的幻影。

當我企圖用文字架構起一個自己來，往往是力不從心。

當你希圖從文字里看到我時，映照出的，往往是個不相干的人，甚至因為用力過猛造成南轅北轍。

口上說的，筆下寫的，是心中所嘆，卻未必是那個最真切最強烈的聲音，它總是被一地雞毛淹沒。

並非言不由衷，並非文過飾非，很多時候，連自己都看不清暗流的走向，文字更是無能為力。

我心裡的那片沼澤地，隱沒在憧憧霧氣之中，不可奔走，亦不可行舟。

可並不遺憾於天資遜色，就這樣挺好，留一片荒蕪吧，其實很懼怕過度開發。

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說有人擁有兩把一模一樣的小提琴，丟了一把。後來，破案人聰明，拉響了現存的這把，被偷的那把竟然跟著震響起來。最後總結說，這叫共振，同樣的物體振動會發出同樣的頻率，某些雪崩的產生就緣於此。

那麼，即使我如何愚鈍，這世上只要有跟我頻率相同的人，就能聽到彼此相同的聲音。

倘使有，不必說，靈犀自能感應。

倘使沒有，說了也無益。

故此，你知曉也好，不知也好，我想反正我是不必再饒舌了。

錦瑟無端五十弦。

無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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