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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魂燒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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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老桑樹(維吾爾族迎客樹), 刀郎人家庭院,木卡姆發作的日常現場

他們是燃燒的人,不燃燒的時候也沒有熄滅。懷裡裹藏著沉默之火,表面遊盪著煙,而且並不期待什麼機緣,燃燒說來就來,隨處飛揚。即使在不吃不喝的齋月,靈魂也不會無精打采。

文、圖 | 翟躍東

那年追法玄奘西行。從廣東走,仲夏在雲門寺見習農禪(打穀子),秋天走到古龜茲,身後拋下一萬里路。這萬里路不易,隊中有僧有俗,互不耐煩,沿途各自忍著,終於忍出拐點。大家站在克孜爾尕哈烽燧下攤牌,四周山川雄渾,我問其中一僧:是不是非要較真兒?那僧說:怒目金剛也是法相。於是乎,面色莊嚴的留下來鬥法,余者自由活動。

一票人遂駕車往南天山跑路,目的不明,路上再說。

前面是沙漠和山,後面也是山和沙漠,車隊如快艇在大地飛馳

月前曾去找野馬,在吉木薩爾喝了一夜酒,打算凌晨四點出城,趕在太陽初升前到達卡拉麥里保護區。當夜的酒,喚作「大暈湯」,以提振野性的土產大芸泡製,酒客灌到午夜,滿炕羊頭肉排漸成枯骨,大暈來襲,有人倒頭睡去。擺宴的維吾爾東家見勢不妙,帶進一男一女,兩男操琴,女子打鼓,叮呤咣啷一通演奏,醒著的都跟上節拍擊掌,氣焰重新燃起來,可睡著的依舊睡,東家不爽,這位鬍鬚大哥起身說:我來吼段秦腔吧,用維語。當下連推幾口長氣,一口撞在牆上,一口奪門而去。睡夢裡的爬出來眯著眼問,這是啥腔?

那個奇特聲腔在月下運行,不知情動何處,全往河西走廊去了。雖無一字一詞可知,但覺氣象、血脈非比尋常。

太陽出來時,見到普氏野馬,哈薩克人恩特馬克說它是一切野馬之母,但與想象大異,養在圍欄中,滿臉死過一回的空曠,野種火光微乎其微。

精美的手工樂器

隨後去一維族古村(吐峪溝麻紮下村)看新娘子。這村的葡萄樹不用架,滿地爬,一棵老樹能覆蓋半畝地。吃葡萄長大的新娘被花毯罩在炕上,苦熱難料,後院鄉鄰喝茶跳舞,三件樂器把持大局。一把蘇爾奈(維族嗩吶)兩座鐵鼓,蘇爾奈唧哇叫,四根鼓槌卻掄得十分矯健,秩如盛裝舞步,重心巋然,緊握人心。

不久在克孜爾石窟壁畫中,見有伎樂菩薩吹蘇爾奈,未見鐵鼓,感覺對西天極樂少了一條揣摩渠道。

又一日,一個種瓜老人給瓜吃,我吃瓜,他老人家一邊揮掌砍瓜一邊小唱。家裡有個女童,搖搖晃晃,自顧自地舞起來,讓我一時想起段文傑先生「飛天在人間」的論斷。

新疆鼓樂遍地,有豪情,不滿足小曲兒。我知道一點木卡姆,全是套曲大樂,伴之群舞,南北疆各有流布,以十二木卡姆為大體,曾出入宮廷,嚴整華麗,動輒百人上陣。另有哈密、吐魯番、刀郎等若干地方木卡姆,個個奇花異草,數刀郎人的最野,是十二木卡姆的「古老軀幹」,殘存地離英吉沙不遠,沙漠邊緣,不妨摸過去看看。

葉爾羌河從山上下來,沖開一條綠洲。綠洲的胸腔便是小縣麥蓋提。葉爾羌河水系複雜多變又咆哮不羈

從喀什噶爾去英吉沙,時常見到紅條幅,橫在空中,全是「嚴防『伊斯蘭解放黨』」。其他漢字只有米夏、諾其、艾里西之類音譯路牌,發現「荒地鎮」時,竟覺著新奇。

荒地二字能說明地貌十之八九,另一二分是綠洲。

我們約了當地縣委宣傳部長見面,想好幾幅面具準備套用,開門的卻是個維族姑娘,聽人喊「漢常委」,便往姑娘身後瞄,以為裡面另有漢官。她說,我是汗克孜。

我問,汗克孜啥意思?她說,國王的女兒。我說,哦,公主。她哎呦一聲,好像這個漢語詞忽然被點亮似的,「我一直不知道公主就是汗克孜呀。」

與阿曼尼莎汗王妃同族的刀郎姑娘

得知我們想找刀郎木卡姆,汗克孜叫來文工團員卡德爾,吩咐道,今天你啥也別幹了,帶路。刀郎人,不是歌手刀郎,也不是尋常的維族。

刀郎人信奉伊斯蘭,祖上卻有成吉思汗的影子,定居沙漠綠洲,不改遊獵習性。他們是骨子裡的獵手,通常的農夫,有獨特傳承的牧人,又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漁民。為打獵他們馴鷹,在種棉花和玉米之餘作畫,擅長雜交體型碩大的羊,還有一門烤魚手藝。此外,與別處穆斯林不同,刀郎女人不蒙面紗,常與男人站成一堆,說笑閑聊自然得很。這種爽朗的男女關係,據說是古代遺風,因地處偏僻得以保存。不過所有這些加起來,似乎只算半個刀郎人,另一半是被文化學者不斷放大的刀郎木卡姆。

刀郎人是雜交高手,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經過七八十年努力,使刀郎羊個頭奇大,公羊可達80公斤

我是傍晚進入那塊綠洲的,而後一日三次領受刀郎木卡姆。無法形容第一下聽到雄風起飛的感受。那些老漢紋絲不動,有人撒開一個拖腔,頭頂憑空聚來一團陰影,黑暗和痛苦開始移動,它被認為源於蒙古長調,但悠揚已被風沙徹底打磨掉了,放縱的沙啞,彷彿往盡頭奔走。隨後,手鼓拍岸而來,崇山起立,戰陣動蕩,木卡姆用悍然的方式結束期待,踏上痛不欲生的征途。

入冬不久,北京朋友傳信兒說,刀郎木卡姆要在大山子演出,很快便見到照片和視頻,那幾個熟悉的老頭兒把我嚇壞了。真不知神通廣大的北京人是如何搜到他們並把他們運到大山子的。這些沙漠中的獨行俠,在燈光委瑣的舞台上,形同脫水木俑,奄奄無神。他們根本就不該在那兒,刀郎木卡姆不可能隨身攜帶。

他們是麥蓋提縣庫木庫薩爾鄉夏普里克村村民,村落在葉爾羌河畔。

葉爾羌河邊,刀郎木卡姆猶如隨波逐流的火焰

玄奘自印度東歸時,越蔥嶺到疏勒,「又從此東南行五百餘里,渡徙多河」。徙多河就是葉爾羌河,玄奘渡河處就在麥蓋提。

葉爾羌是新疆第二大河,發源於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峰(即K2,8611米),喀喇崑崙的雪水居高臨下直撲塔克拉瑪干,海拔陡降七千多米,切開世界第二大沙漠,到達天山腳下,與新疆第一大河塔里木相匯。

葉爾羌河水所到之處,塔克拉瑪干生長出青楊和棉花,從空中可以看到一條梭形綠洲,楔入大漠西南緣,這便是16世紀葉爾羌汗國的領地。現在沿流域分佈6縣及兵團農三師10個團場,麥蓋提位居正中。此縣盛行西北風,只有7%的地方不是沙漠,它與相鄰的巴楚、阿瓦提等縣同為刀郎人祖居地。

滿清官員在奏報中這樣描述刀郎人:「此等回人,以遷徙為常,習性與各域有異。」

去麥蓋提以前,聽到的傳說類乎吉普賽。「那些刀郎人,沿著葉爾羌河遊獵歌舞……」,這種族性,很能滿足我對一種生活性狀的嚮往。每流露此意,當地人就會提醒,「刀郎人已經很少」。汗克孜、卡德爾或被詢問的路人都說,某某鄉還有幾十個,某某鄉只有幾個。刀郎人的標準已特殊化,古老木卡姆殘缺難全,刀郎人正在成為職業和化石,而更大群體,那些通常的刀郎人,越來越多地轉化為愛用農藥的綠葉。因此,與所有瀕臨絕境而被視作瑰寶的物種一樣,走近它時,花兒的零落和絕艷真有難以言表的陌生感。

庫木庫薩爾鄉距沙漠不足五公里,前稱七公社。文革後期,此地刀郎人忽然繪畫熱情高漲,創造出堪比戶縣農民畫的奇葩。看這些畫,驢馬羊駝吹拉彈唱,瘋瘋癲癲;沙海蒼茫老樹橫舞,穆斯林婦女沐風取水。好是好極了,卻不曉得如何呼應時局。

刀郎人作畫,依循天性,直抒質樸和自在,無須施加技巧,想象力四處漫溢

鄉文化站里,幾個刀郎農民或專心作畫,或打撞球,有種奇怪的清閑。十九世紀西方探險者曾偶然留意過這些人的先輩:他們的維語「有蒙古語痕迹」;穿著略有改動的蒙服,「長袍寬襟、高跟長靴」;大都「圓面高顴」,女性尤為顯著。儘管族源被說得很雜(蒙、突厥、土著或別的),但在流域農業佔優勢的地方游牧訓鷹,「繼續古老的行業」,使其身世更多地與漠北草原聯繫起來。

我跟卡德爾閑聊,等他擺布。見到太陽已出樹梢,忍不住問,「刀郎呢?」卡德爾表情遲澀,指著幾個戴圓帽、穿中山裝的維家老漢說,「這不。」

院子角落鋪了綠毯,七八人跪坐一排,沉默不語,惟有一銀髯大叔,昂首朝天目空一切,他們面前擺著鼓和琴,身上沾著土,看形象,有農夫、大俠、小頭目,很容易判別生活角色,裡面還雜著個青年,格外顯得清瘦。卡德爾隱約有些不悅,輕聲說了句維語,沒有任何情緒準備,歌樂拔地而起,氣息攀上高聳的青楊,呼號搖蕩,神志不能自己。

幾分鐘后我醒過神,只覺一頭怪獸衝進羊群,看不清形貌,不知其動向,我陷入慌亂和煩躁,木卡姆的噴涌不可遏止,隨時可能逃離。

「見到了你的身影,顛倒了我的神魂。」「你的生命,我的生命,本是一條命。」主奏和主唱,蘊含「撕心

那些暉光四揚的聲音持續有四五十分鐘,怎樣結束像怎樣開始一樣不清楚。我跟卡德爾說不行,不能就這樣完了。卡德爾也說不行,「有人連達普都沒帶!」他的不悅好像一直在積累。我這才注意到靠牆邊的二老空手按著膝蓋,低頭不語,而中間三位都握著達普。達普是刀郎手鼓,鼓面較小,鼓音昂健,是刀郎木卡姆排兵布陣的基礎,三面不少,三十面不多。卡德爾不能接受擊掌充數,不願把一隻羽毛不豐的鷹就這麼放出來。

午飯的事兒沒人提。眼下正值穆斯林齋月,整個白天不能吃不能喝。我問卡德爾,平常木卡姆都在哪兒弄?他說自家院子唄,而後跟長得像小頭目的大爺一通嘀咕。大爺是夏普里克村支書艾山江·烏布里,沒帶達普的就有他一個。老人家一臉樸鈍,邀請各位去他家,邀請的方式就是獨自走在前面。

土路和溝渠邊的小孩,見抱琴拎鼓的來了,都跟著跑,我的情態與之同類,沿路向卡德爾討教。

六老一少在欄杆下的庇蔭處排好,刀郎女書生迎著光斜倚門框

那位銀髯大叔叫烏斯曼·思迪克,60歲,懷抱一桿熱瓦普,似乎是誰也不能要挾的古代俠士。熱瓦普在刀郎木卡姆中最為活躍,為主奏樂器之一,其音色剛勁,形如長頸琵琶,但琴頸無品,加花、變奏隨心所欲。克孜爾石窟壁畫中的伎樂人(98窟)持有同種撥弦琴,14窟說法圖中也有它,說明10世紀前佛教流行時已定型。在麥蓋提,熱瓦普共鳴箱的背紋狀如蓮花座,研究者說是西域遺風;琴頭雖不具象,經指點也能認出馬頭式,由此聯想蒙族馬頭琴,不算捕風捉影。

卡龍琴手艾孜江·卡迪,22歲,是48歲達普手卡迪·努萊克之子。卡龍琴是座鋪排了48根鋼弦的木箱,曾為中亞玩物,類乎揚琴,一度極盛,現在只有刀郎人還在用。它不是敲打瑣碎或琳琅聲音的那種,命門在揉弦,依靠銅柄,樂音搖曳不安,游掠天外。刀郎木卡姆是要還原斷腸過程,卡龍的核心價值正在於此。

主唱兼達普手艾買提·買買提是位鐵漢,57歲,不唱的時候也可以認為是塊石頭,唱到悲切巔峰,他最痛不欲生。其餘幾位達普手,斯迪克·努茲,60歲;吐拉丁·買赫蘇提,61歲;斯迪克·伊明,62歲。

蓮花寶座——刀郎熱瓦普音箱背面

我問卡德爾,「有女的嗎?」

他明白我的意思,「只知道一個,就在庫木庫薩爾,能操卡龍琴。」

拐進村,隊伍拖了好長,狗也跟著。不知何時婦女和姑娘加入進來,包括一對母女。母親身高面闊,扎著紅花白紗巾。女兒始終處在羞澀中,敏感和美貌像寶石一樣在人堆里發亮。

村支書的家院分三段。一排大屋,一架葡萄,一塊空場。屋內花毯滿鋪,花被成堆;葡萄架下無一雜物,用拱門、欄杆圍著,是乘涼休憩之所;葡萄架延展到空地上,空地中間有棵樹,生得枝葉繁茂,院牆邊曬著玉米棒子,晌午陽光直射,米粒金黃一片。

胡旋女

六老一少在欄杆下的庇蔭處排好,刀郎女書生迎著光斜倚門框。卡德爾走過來,臉上又有不悅。我問咋了?他說差樂器,我看人人手上傢伙齊備。他說差一把艾捷克。聽意思,應是刀郎木卡姆標配。艾捷克源於波斯,模樣像板胡,共鳴筒下伸出一截琴桿,音色深情遼遠,是擴展音域、豐富層次的利器。我問效果差多少?他本可以說你聽不出來,但出口的話斟酌過,「艾捷克好多地方都有。」似乎沒它更本土。我能領會卡德爾好意,但也知道真的缺一把艾捷克。

情人啊,你是來把我瞧瞧?

還是來為了把我炙烤?

莫不是要讓熄滅的情火,

又在我心田裡熊熊燃燒?

這是刀郎木卡姆在麥蓋提流傳的一節歌詞,開篇的一節。接下去,情人的烈焰將刀郎人燒得頭暈眼花,在荒漠中世代徘徊,嘗盡「求不得之苦」。

離開綠洲,只有獵鷹作伴。荒路忽左忽右寂靜無聲,烈日烘烤著沙粒,孤獨被悸慄撕咬,這時綠洲里的姑娘浮現出來,皮膚像羊脂玉般光滑。獵人腦海一片昏沉,情慾比烈日更灼熱,他體會到一種無法阻止又難以傳達的苦痛,呼求安拉的聲音似也混一在身。

達普鼓是刀郎木卡姆排兵布陣的基礎,三面不少,三十面不多。一旦拍岸而起,洶湧不竭

想玄奘獨闖莫賀延磧,也曾遭逢異影奇幻「繞人前後」,他是靠念心經而「在危獲濟」的。對刀郎來講,情慾、信仰、生計,哪個不是繞人前後的幻影?他們不分辨,也不左顧右盼。為了情人「像乞丐一樣到處奔跑」,「在河畔翻跟頭」,「爬在地上哭泣」,甚至「讓情火燒死也無妨」。在保留下來的九部套曲中,幾乎是一把情火從頭燒到尾,直接關乎情愛的詞句佔到70%。再輯錄幾句:

向左飛出一株玫瑰,

向右飛出一株玫瑰。

你那玫瑰似的嘴唇,

我吻一下行不?

你的嘴唇歡蹦亂跳,

不吃你的嘴唇牙痛難熬。

咬你的嘴唇狠狠地咬,

叫你出聲!

想象夯土牆邊葡萄架下,鄰居坐滿羊毛毯,兒子倚著驢車,兒媳摟著孫子,一排老漢悲火燔燃,包括老支書,口中見肉見血,既艷靡又勁躁。

歌中自然少不了宗教、農耕、日常生活,但形式特徵是那麼明顯,永遠新鮮的情慾,可愛又拙樸的偏執,粗獷放浪毫不造作。不知為何,人們常把刀郎人與荒原聯繫起來,卻不直說情慾。其實刀郎木卡姆唱得很清楚:「我在荒原和情人在一起,啥都能忍耐。」

為情慾而「難受」,因「難受」而「發狂」,以至「使我靈魂折磨透」,只有這種「燒焦」的苦痛才夠終極,才可能導致「靈氣發作彈得歡」。除此之外,恐怕很難解釋刀郎木卡姆那種聲嘶力竭、不管不顧、不知疲倦的渾噩情狀。

男女老少無不竭力旋轉,除非眩暈或昏倒, 否則不會罷休,而且守到最後的往往是些六七十歲的老人

情慾具有破壞力,情慾在孤獨中只能破壞自己,因此沙啞更多地來自情慾的打磨而非風沙。沉默或談笑裹不住歌喉,刀郎木卡姆的沙啞史,表明它是生命主導,日常生活只扮演臨時狀態,挖渠種地如同輪休,打起手鼓唱起歌正劇方才開始。為抒情種地(或打獵),不同於為活著吃飯,刀郎的這種自負,即便在維吾爾人中也有目空的資格。

新疆其他木卡姆,常見中世紀阿拉伯文句,但極少進入刀郎,刀郎不僅是野生的,也是內生的,有砂礫頑石一樣內向的頓感,與本性深交厚結,牢固得讓人氣餒。以這樣的能源供養,無論煥發何種光彩都是自然的。

在所有值得自豪的記憶中,最令刀郎人心動的,也許是生養過才情萬丈的王妃阿曼尼莎汗。公元1513年,素善賽德汗擊敗對手,建立起葉爾羌汗國。這位汗,除了善戰,還精通四五種樂器,又好詩歌。於是一批出色的學者、詩人和音樂家雲集宮廷。王妃阿曼尼莎汗,是當時唯一女詩家,著有《精美的詩篇》,據說這部詩文「極其優美甜蜜」。她還是一位書法家,音樂方面的境界更是出乎常類,她與宮廷樂師大量搜羅整理散落民間的木卡姆,成為集大成的人物。新疆木卡姆經典《十二木卡姆》便出自這位刀郎姑娘之手,她為刀郎人帶來莫大榮譽,也是整個維吾爾民族景仰和愛戴的奇女子。這種永恆的女性魅力,在各民族史中從不缺席。

荒地孤游,王妃綠洲,刀郎人蘊藏的情緒宏富無邊,動向自由。歌樂織體有一般民間作品罕見的複雜,樂調多變,樂音飄忽游移,透著無窮活力。漢民族那種止於至善的留白,日本人以一音一撥掏空生命的絕意,在這兒是無處生根的。

兩小時或更長時間?歌喉鼓樂出發不久,院子里的女人就跟上來,瘦小的或胖碩的,全都跳進空場,舞手蹈足。卡德爾講,刀郎木卡姆很少孤立彈唱,逢歌必舞,人人都舞,鼓手琴手也會半途加入,刀郎人稱此為「麥西萊普」。豐收、下雪、婚娶、麥苗返青,凡有好事都要歡聚,沒由頭的農閑就輪流坐東,今天一家明天一家,擺上葡萄瓜果,隨時群情喧動。

刀郎木卡姆逢歌必舞,群情喧動,人稱「麥西萊普」

順著族源的思路,刀郎舞常被解讀成「完整地敘述了狩獵過程」。先撥開草叢,接著張弓發射,開始「腳步沉穩有力」,進而「膝部彎曲起伏顫動」。也有舞蹈家看出刀郎舞的腿腳節奏是維式,手臂動作是蒙式。我只覺得很快就進入狂歡,狂歡就是旋轉,所有舞者一起飛旋,越旋越癲。白居易寫過「胡旋女」,胡旋男照樣「心應弦,手應鼓」,「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刀郎舞的旋轉似有形而上的力量,彷彿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男女老少無不竭盡全力,「除非眩暈或昏倒,否則不會罷休,而且守到最後的往往是些六七十歲的老人。」卡德爾這樣說,分明要我試看結局。這天支書院子里的女人們確是先撤了,兩位老鼓手依舊東倒西歪,把地面碾得塵土瀰漫,最終也沒分出勝負。鼓樂已經止住,而二老眼目忽明忽滅,很長一段時間才回收神志。

一位探險家形容過近乎巫術的刀郎舞,「節奏越來越快,以至昏頭倒地方止。」斯文赫定也曾領教過刀郎鼓樂,他在《亞洲腹地旅行記》里抱怨「我的耳朵第二天一整天都在半聾狀態中」。

讓刀郎人入魔的木卡姆,要我直接談感受就四樣東西:嘶喊、鼓陣、競相追逐的琴和不斷加速的旋轉。這些東西如同饢坑,是刀郎人用來燒烤日常煩惱的容器。若借蘇菲旋轉作宗教性或文脈主義的理解應不會錯,但刀郎人的樸野不拘,將木卡姆擺弄得更加鬆快豐盛。歌舞中那些趁火打劫、調戲女人的傢伙會被揪出來,用「一夫二婦」的遊戲予以懲罰。所謂二婦,皆由男人裝扮,將某犯夾在中間,極盡戲弄,令其尷尬難忍。學者視之為「西域戲弄」的餘緒而大加讚歎,刀郎人只是將透徹的疲憊和習慣的快意帶回各家庭院,端出羊排、饢和茶,為第二天的到來準備體力。

太陽掛上屋角,光線軟下來,老人的沉默染上一層柔和。人漸熟,各種鼓琴都拿來敲打撥弄,嵌滿花紋的琴身光滑可手,稍一動弦,清音亂蹦。我問小卡迪,你的卡龍值多少錢?他說琴是自製,所有的琴和鼓,包括鑲嵌菱形骨片,全是自己動手。「你也會做?」我必須再問。小卡迪瞅著老卡迪,輕輕「嗯」了一聲。我又轉身追問老卡迪,「真算不出價?」老卡迪說,以前做個卡龍要七八百塊,現在,五千塊?說不清。他似乎不願將靈物描述成商品,只交代一臉迷惑。

我舉起銀髯老漢的熱瓦普,擱在卡德爾肩頭,卡德爾笑個不停,「你說吧,想幹嘛!」

這樣的琴,這樣的長髯,應該去河邊!刀郎祖先不是沿著葉爾羌河遊走嗎?我猜想那裡的灘頭不僅可以看到河面反光,而且有蘆葦和沙地,風一過,水波閃爍,葦葉作響,更能催動歌舞的興緻。一旁袖手半天的女書生,此時主動過來幫著收樂器,我們一隊人立刻心花紛亂,沒一個穩重的。

卡德爾跑到大路攔巴士,老卡迪找出一塊藍布將卡龍裹好,那母女倆牽起手來往外走,光線在朝著最飽和色彩演變。

自古以來,刀郎人沿葉爾羌河遊獵歌舞

葉爾羌河平貼在沙漠邊緣,達普鼓與沙啞歌喉緊追不捨,火焰隨波逐流,擦著水面滾動。小卡迪技法、情緒都沒走樣兒,但在神采浩蕩的老人面前,已稍顯火力不足。麥西萊普像一簇糾纏的草葉,搖搖晃晃,直到晚上八九點。霞光被大地吸收,水面幽光亮過天空,老漢和婦女,兒子和女兒,在暗影中嘻笑。我們帶在路上的所有儲備,礦泉水、麵包、士力架,全都卸在河灘,一掃而光。

離開麥蓋提,卡德爾送至葉城路口,車燈照見一塊路牌,指出兩個方向,左去和田,直走阿里。去阿里,從帕米爾與喀喇崑崙之間上山,向南翻越,可抵古象雄腹地。去和田,沿塔克拉瑪干西緣行,曠漠在左,崑崙在右。

編者按:此文做於2014年,為記述作者2006年的經歷。今年初聽到烏斯曼·思迪克老人去世的消息後轉告作者,翟先生回復:「這讓我要說11年前所遇並非在世的烏斯曼。他最不像在世者。烏斯曼本不在此世。不屬於此世。那是我的一次幻遇。那以前和以後發生過什麼無法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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