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吐槽司法改革時，我們在期待什麼？

壹

法檢這幾年來的日子不大好過。

這已經不只是法律圈裡的共識了，街頭巷尾、鴻儒白丁，大概都能念叨出「案多人少」「員額」的三兩事。

2015年5月1日,立案登記制正式施行，全國範圍內取消立案審查。自此，全國法院頭頂的緊箍咒正式響起。

如果我們夠坦白就必須承認，兩年之後，法院系統依然沒有消解掉立案登記制帶來的壓力。

兩年間法院立案超3000萬件，升幅超過30%。增幅最大的陝西省案件數翻倍，宇宙第一大院年收案已破10萬，逼近12萬。

像我們這種收案區區全國第四的法院，去年有近萬件催債案件。為此我們特地新成立了一個法庭，大名大家不必記，簡稱「討債法庭」。

據說，現在的律師對當事人的話術，已經不再是「我能保證你打贏」，而是「我能保證你三個月內開上庭」。

結案率，一個不再被划入考核的指標，依然是沉甸甸的考核之王。

好在我們還有同慘的隔壁公司。

反貪部門併入監察委之後，檢察院何止是自斷一臂，簡直是自斷雙腿；有一段時間瘋傳批捕權也要划給法院，大家都戲稱檢察院要更名司法局公訴處了。公安的預審被取消了，派出所直接辦案，公訴的同志們紛紛表示感覺自己被花式證據樣態驚呆了；大批有生力量被帶走、通知公安補證沒人理、駐派出所檢察官被懟……

嗯，果然是看到你們過的這麼慘，我們就放心了。

貳

2017年肇秋，群賢畢至於黔中林城，共賀司法改革基本框架封頂。

「206」工程、勞務外包、公檢法信息互聯、大數據……凌厲的剪輯，蒙太奇的手法，低沉華麗的旁白，終於向世人勾勒出這輪龐大改革的雄心與全貌。

然而熱鬧大抵都是別人的。

除了別人家的小警官好可愛，別人家的系統流暢不卡，還有別人家書記員一對三，還有就是別人家的，有4005呢。

於是法檢的小夥伴都炸了。表面風平浪靜，內里波濤洶湧。

大概是法律人身上都有一種可愛又天真的彆扭，心裡真正所思所想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寧可猥瑣，絕不高尚。

司法改革諸多議題里，立案登記、員額、司法責任制、司法公開、繁簡分流、非法證據排除都很複雜，哪一項對20萬法官的影響都很大，偏偏是這麼一點小八卦，成為坊間熱談。

其實還真沒人把漲工資的事當成核心。畢竟再怎麼漲，也是趕不上北京的房價的，沒有我們誰來拉低北京平均工資的後腿？

有些委屈，是因為改革第一階段已經完成了，可是說好的法官尊榮，說好的通過過科學測算、不加班也能完成審判任務，好像還很遙遠。

有些忿恨，是因為太多的年輕人因為各種原因被擋在員額之外卻還在承擔繁重的審判任務，離那個檯子只差一步，卻漫長得看不到路的盡頭。

有些怨氣，是因為我們自詡為了法治自我犧牲、自我奉獻，卻不被認同，《大話西遊》里夕陽武士對至尊寶說「那人好像一條狗耶」，今天的法律共同體說：

「你看，他們好傻」。

叄

質疑司法改革的聲音從未消除，從政策導向，到制度設計，再到落地情況。

可是，改革這條路，我們真的有的選么？

司法改革，真的只是一場自上而下的自我革新么？不是一場自下而上不得不為的應時而動么？

不搞司法公開，局限的文書、封閉的法庭，在一切祛魅的今天，法律都不被了解，還想要權威？

不搞員額制改革，還要再讓一二線工資倒掛么？還要讓三年級的助理早早披上法袍，不心虛么？

不搞司法責任制，還要每一個案件一層層的彙報、審批，讓裁判者無法裁斷，署名者無法簽發？

不搞非法證據排除，還要繼續在效率與公平間選擇效率，在個案的背泣與無助面前才承認法律錯了？

別講民智未開，別講司法成本，別討論司法民主化還是司法精英化，如果法律背離大眾，如果法律不被理解，如果法律不被尊重——

不是這屆群眾不行，而是這屆法律人不行。

改革，是革自己的命。立案登記制要搞、文書公開要搞、非法證據排除要搞、院庭長辦案要搞、人員分類管理要搞、員額要搞，所有不被大家喜歡的、所有把大家折騰的死去活來的，所有被罵的最慘的，都要搞！

肆

工作這東西就像感情，還在吐槽，大抵是因為想過下去；真正的失望無聲無息，只剩離開時一聲再見。

更何況，在司法改革的成效上，也許反對者與贊成者之間的分歧，遠比我們感覺到的要小得多。

你我中間少有改革的操盤者，沒有掃視全盤的格局和落子為棋的能力。但作為一時一隅的小法官、小公訴人，司法改革真的沒有惠及你我么？我們真的就看不到其中蘊藏著的謀全局、謀萬世的氣度么？那些潤物細無聲的變化，我們真的看不到么？

現在做法官，還是有尊榮的。之前當事人在庭上指著法官罵遍全家，除了聽完法官是連回嘴也不敢的，還要原封不動的把罵人的上訴狀提交中院，現在的話直接司法拘留，乾脆利落。

現在的案子，再沒有領導聽彙報做審批了，除了法官聯席會可以討論專業意見，不論懂或不懂，合議庭是一定要拿出意見的，終身負責制呢，誰敢含糊？

現在的員額，終究還是公允的，以年資能力為標準，再沒有了管後勤的法官，人力物力終於集中傾倒向審判一線，法官兩個字，開始實至名歸。

現在的民意，終於不再和司法隔江而望，「吃了原告吃被告」已經很少聽了，在最近的於歡案中，更多的是對司法技術的探討，司法公開像一顆種子深埋土壤，法治文化破土而出。

有些問題，司改已經解決；有些問題，司改正在解決；有些問題，司法沒法解決。但不要那麼心急，給司改一點時間，給新生制度一點時間，就像把一支箭射向未來，讓他飛一會。

伍

每場改革，都是在變革的十字路口，做出一個選擇。

每場改革，都註定需要先驅和自我犧牲者。

司法改革的設計、目標和指向，拋開大道理，也無非是一句「讓法院更像法院，讓法官更像法官」。

那麼誰有權利說，我不願意做改革犧牲者，誰有權利說，讓我躲著後面，等著大樹乘涼吧？

我們這個職業沒有。因為如果我們不爭取，沒有人會為我們冕冠加身，沒有承擔，何來尊榮？

我們這代人沒有。因為我們對世界有責任，不要讓00后指著我們說，看，那一代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可算老了，不擋路了。

而且啊，你們這幫傻子，晚上吐槽地再歡，明天還不是打了雞血一樣批捕、提訊、開庭、寫判決。

每一個慫字，拆開了都是從心。

青蓮居士立在橫江河畔，小吏看東海陰雲翻騰，對他說：「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可孟子在一千年前和公孫丑的討論中早已替他回答了，「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凱魯亞克在《達摩流浪者》中，讓主人公雷蒙孤勇的向前走著：「沿著這條路一直朝前走，在不遠的地方就會有一個路口，你可以向左轉，也可以朝前走，但是你不能停留。」

書中永遠在路上的背包客，有一場關於背包族的美麗願望。

我有一個美麗的願望，我期待一場偉大的司法革命的誕生。那時候，社會上的年輕人，將會心中懷揣著規則與公理在鋼鐵叢林里穿行。他們會手持法律力爭，會在法徽下面靜默，會說我有權利，會把爭端交給法律，會平靜的接受不利的裁斷。他們會不計私利、毫不討好的訴爭，會把公正的永恆價值的帶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時代。

這本書的結尾你一定聽過，O ever youthful,O everweeping

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