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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十里,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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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北京的一個夏夜。我說:「我要做個小說家,我欠老天十個長篇小說,長生不老的長篇小說。佛祖說見佛殺佛見祖呵祖,我在小說里胡說八道,無法無天。我要娶個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歡我拉著她的手,聽我胡說八道,無法無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個中年人了,我就是國家的棟樑了。」

我肚子里的啤酒頂到嗓子眼兒,在嗓子眼兒上下起伏,摩搓會厭軟骨。它們帶著胃酸的味道,它們大聲叫嚷著:你丫不要再喝了,再喝我們他媽的就都噴出來了。在啤酒造成的腹壓下,我不能再喝了。根據今晚的酒局規則,我有權選擇不喝酒,選擇說一句真心話,一句和老媽都不會輕易說的真心話,代替一杯啤酒。

手腕用力一扭動,放倒在柏油路上的空啤酒瓶陀螺一樣旋轉,和路上的小石子摩擦,發出「嘎嘎」的聲音。啤酒被死死凍過,剛穿過喉嚨的時候還有冰碴,輕輕劃過食管。喝的過程中,酒瓶子外面掛了細密的水珠,紙質商標泡軟了,粘貼不牢的邊角翻捲起來,隨著酒瓶的旋轉,摩擦地面,變得面目不清。十幾圈之後,酒瓶慢慢停下,瓶口黑洞洞地指著我。媽的,又是我輸了。開始的時候口渴,拼得太猛,我已經喝得有些高了,不知道今晚的酒局還有多漫長,說句真話吧,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爽燕京啤酒,一塊五一瓶,不收冰鎮費,全東單王府井,就這兒最便宜了。要再便宜,得坐公共汽車北上四站到北新橋。那兒有些破舊熱鬧的小館子,燕京啤酒一塊三,可是菜實在太差,廁所就在隔壁,京醬肉絲和屎尿的味道一起嗆腌鼻毛。現在第二箱燕京啤酒開始。

春末夏初,晚上十二點過一刻,夜淡如燕京清爽啤酒,東單大街靠北,燈市口附近的「夢幻幾何」、「凱瑟王」、「太陽城」等幾個夜總會生意正釅,門口附近的小姐們,細白大腿穿了黑色尼龍網眼絲襪,發出閃亮的鱗光,在昏暗的街道里魚一樣游來游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著的罩紗燈籠,細白大腿就是搖曳的蠟燭。東單大街上,除了這幾家夜店,還有個別幾家服裝專賣店依稀透出燈光,基本上暗了。

燕雀樓門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來四張桌子。我,小白痴顧明,小黃笑話辛夷,三個人坐在最靠馬路的一張。桌子上的菜盤子已經狼藉一片,胡亂屎黃著。堆在菜盤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堆在菜盤子周圍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的殼兒,胡亂屎黑著。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時令新收,小田螺是帶著土腥的肉味兒,花生是帶著土腥的草味兒。如果盆里還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還有酒,我的手就禁不住伸出去不停地剝來吃,勉強分出田螺殼兒和田螺肉,已經分不出田螺肉和不能吃的田螺內臟。田螺內臟吃到嘴裡,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張方桌,摺疊鍍鉻鋼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貼了人工合成的木紋貼面,像湖水波紋一樣蕩漾。黏合膠的力量有限,吃飯的人手欠,老摳,靠邊的地方都翹了起來,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蓋了張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輕薄軟塌,風起的時候隨風飄搖,沒風的時候耷拉下來,糊在吃飯人的腿上,糊塌了腿毛,糊出黏汗,間或引導桌面上漫無目的晃悠的菜湯汁水,點點滴滴,流淌到褲襠上,油膩黏滑,即使以後褲子洗乾淨,還有印子。酒菜瓶盤多了,花生殼螺殼多了,放不下,又沒人收拾,將方桌四邊藏著的板子掰起來,就成了圓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繼續堆上來。

辛夷說:「厚朴所有的淺色褲子,靠近褲襠的地方都是這個樣子,點點滴滴,帶著洗不掉的印子,日本地圖似的,一定是自摸過度,而且最後一瞬間抽搐的時候手腳笨拙,留下洗不掉的痕迹。」我說:「辛夷,你丫變態啊,看人那個地方,看的還是個男人,那個男人還是厚朴。」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腳叉開,沒有靠背。開始,我們還能撅著屁股,弓著腰,在喝之前熱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後,我們三個各自給後背找了個靠頭兒,兩腿叉開,上身傾斜,讓膀胱和腎的物理壓力最小。

小白痴顧明背靠一根水泥電線杆子,頭皮頂上的電線杆子貼著張老軍醫的小廣告:中醫古法家傳湯藥西醫特效注射針劑治療尿道炎陰道炎淋病梅毒尖銳濕疣單純皰疹,專治軟而不挺挺而不堅堅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中。紙質輕薄,半透明紅黑兩色印刷。

小白痴顧明是從美國來的留學生,到北京時間不長,穿著還是在美國時的習慣,天氣剛暖和一點,老早就換上了大褲衩子和圓領衫,厚棉襪子和耐克籃球鞋,襪子和褲頭之間露出一截包括膝蓋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間或有些毛,外側濃密,內側稀疏,一兩個厘米長短,不規律地排列著。小白痴顧明的小平頭擋住了老軍醫的聯繫電話,慘白的路燈下,老軍醫廣告的血紅宋體字和小白痴顧明緋紅的臉蛋一樣鮮艷明麗。

小黃笑話辛夷背靠一棵國槐樹,我也背靠一棵國槐樹。槐花開得正旺,喝酒前,滿鼻子的槐花味兒,有點像茉莉,有點像野草。背寬肉厚的小黃笑話辛夷每次狂笑,肩膀扭動,開老的槐花,長舊了的槐樹葉子,細枝兒上堆高了的鳥屎蟲糞就簌簌搖落。小黃笑話辛夷慌忙扑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開的分頭,像剛走出迎新彩車被撒了一身雜碎彩紙、人工雪花的新郎。

我靠的槐樹榦上,用紅粉筆寫了兩豎排十二個字: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筆法幼嫩稚拙。刀子用力劃了第一個「王」字的三橫,妄圖刻進樹皮,估計刻了一陣,膀子累了,罷手。王小燕是燕雀樓老闆娘的大女兒,王小雀是燕雀樓老闆娘的小女兒,眼睛同樣都是大大的,雙眼皮,腰肌發達,小腿腓腸肌茁壯,一副有擔當的樣子。

我想象中,看見從紅星衚衕、外交部街、東堂子衚衕,或是新開衚衕,晚上十一二點鐘,飛快跑出來三兩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正是貓狗都嫌的年紀,一邊想著兩個小王姑娘的大眼睛和衣服裡面的樣子,一邊在樹榦上描畫兩個小王姑娘的名字。為了表示自己心無雜念的立場,名字下面又充滿熱情地描畫辱罵的字眼。在嘗試用刀子刻第一個字之後,感到既費力又不能彰顯事功,於是罷手,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作品。「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雀王九蛋」,朗讀數遍,覺得形式整齊,韻律優美,進而想象兩個小王姑娘看到這些字跡時因憤怒而瞪圓的眼睛以及衣服里上下起伏的胸脯,心中歡喜不盡,作鳥獸散,回家睡覺。

十二瓶燕京啤酒之前,我們玩「棒子、老虎、雞、蟲子」,兩個人兩根筷子敲兩下碗,喊兩聲「棒子,棒子」,然後第三聲喊出自己的選擇:棒子、老虎、雞,或是蟲子。規則是: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雞,雞啄蟲子,蟲子啃棒子,一個克一個,形成循環。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一瓶啤酒倒六杯,輸了的人喝一杯,轉而繼續和第三個人斗酒,贏了的人輪空觀戰,指導原則是痛打落水狗,讓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

十二瓶酒之後,老闆娘肥腰一轉,我們還沒看明白,就把粗質青花瓷碗和結實的硬木黑漆筷子從我們面前都收走了。「怕碎了啊,傷著你們小哥兒仨。即使你們是學醫的,仁和醫院就在旁邊,也不能隨便見血啊,您說是吧?」換上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和一劈兩半的一次性軟木筷子,敲不出聲響。「您有沒有一次性桌子啊?」小黃笑話辛夷看著老闆娘光潔的大腦門,一絲不亂梳向腦後的頭髮以及腦後油黑的頭髮纂兒,眼睛直直硬硬地問。我看見老闆娘腦門上面的頭髮結成了綹兒,十几絲頭髮粘攏成一條,在路燈下油乎乎發亮,頭髮頂上一個小光圈,然後暗一圈,然後在耳朵附近的髮際邊緣又出現一個大些的光圈。我聞見老闆娘油黑的頭髮纂兒發出沉膩的頭髮味兒,帶著土腥。好幾天沒洗了吧,我想。

「一次性杯子,一次性碗,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桌布,一次性啤酒和啤酒瓶子,一次性花生,一次性田螺,一次性桌子,一次性避孕套,一次性內褲,我們人要是一次性的有多好啊!一次性胳膊,一次性腿,喝多了就收拾出去,再來一次。」小白痴顧明還在學習漢語,遇上一個新詞兒,不自覺地重複好些次,喝酒之後更是如此。小白痴顧明最喜歡中文裡的排比句,他說英文無論如何做不到那種形式美。

十二瓶酒之後,我們不能發出敲碗的聲音,我們還能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們改玩「傻逼、牛逼,你是、我是」。喊完「一、二」之後,玩的兩個人從「傻逼、牛逼,你是、我是」中挑一個詞兒喊出來。如果湊成「你是傻逼」「你是牛逼」,或是「我是傻逼」「我是牛逼」,傻逼就喝酒,牛逼的就讓對方喝酒。

酒過了一箱二十四瓶,槐樹花的味道聞不到了,小白痴顧明眼睛里細細的血絲,從瞳孔鋪向內側的眼角。他直直地看著燕京啤酒瓶子上的商標,說:「燕京啤酒北京啤酒天津啤酒上海啤酒廣州啤酒武漢啤酒深圳啤酒香港啤酒哈爾濱啤酒烏魯木齊啤酒舊金山啤酒亞特蘭大啤酒紐約啤酒波士頓啤酒,我媽的和我爸的住在波士頓,我原來也住波士頓。」

小黃笑話辛夷先惱了王小燕。王小燕給辛夷拿餐巾紙的時候,小黃笑話辛夷說:「老闆娘,謝謝你,我還要牙籤。」王小燕惡狠狠看了辛夷一眼,厭惡地擰身進屋。辛夷後來又惱了老闆娘,老闆娘給他牙籤的時候,辛夷拉著老闆娘的手說:「小燕,謝謝你,牙籤好啊,牙籤有用,能剔牙,也能挑出田螺的胴體。」顧明明確指出來,辛夷認錯人了。辛夷思考了一下,說:「我總結出一條人生的道理,以後我見到所有女的,都叫小燕,我就不可能犯同樣的錯誤。」

小黃笑話辛夷在之後的歲月里,總是一次又一次讓我驚詫於他頭腦的剽悍,在任何時候,都不停止思考,包括大酒之後、點炮之後、死了爹之後。他嚴格按照愛因斯坦的「科學思考方法論」,收集信息、總結、比較、權衡、分析、歸納、提升,思考之後,不斷告訴我各種人生的道理。我沒買過任何勵志書籍,辛夷睡在我下鋪,他總結的人生道理比那些書本更加真切,比《論語》還實際,比《曾文正公嘉言鈔》還嘮叨,比《致加西亞的信》還樸實。這世界上存在一些捷徑,我懶惰,嗜賭,永遠喜歡這些捷徑。我想過,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吃喝嫖賭,心中的邪念像雍和宮檀木大佛前的香火一樣常年繚繞,做惡事的時候,良心的湖水從來波瀾不驚。我當時想,如果有一天,我傻了,腦積水什麼的,我繼續走捷徑,我先聽錄音機,自學《英語九百句》。然後,我把小黃笑話辛夷請來,關掉錄音機,打開辛夷,教我人生的道理。會了《英語九百句》和人生的道理,我傻了也不怕了,我可以去外企當白領。我問辛夷:「我傻了之後,能不能來教我人生的道理,就像我腦子硬碟壞了,幫我重新格式化腦子,重裝操作系統。」辛夷說:「當然,你傻了是報應啊,我一定來,我立馬兒來。我大拇指六厘米,我食指七厘米,我手掌八厘米,我一掌撐開二十厘米,我量量你的鼻涕有多長,我帶著二百五十毫升的燒杯來,我量量你的口水有多豐沛。」

在宿舍里,我和小黃笑話辛夷多少次一起面朝窗外長談,辛夷抽金橋香煙,我用五百毫升的大搪瓷缸子喝京華牌的劣質茉莉花茶。我們一起深沉地望著窗外,窗子左邊是廁所,右邊是另外一間宿舍,西邊落日下,紫禁城太和殿的金琉璃頂在塵土籠罩下發出橙色的虛幻的光芒。辛夷每和我長談一次,心理上,我就老了一歲,心臟的負擔多了十斤,江湖更加複雜和險惡了,自己肩上的任務更重了。我看到金琉璃頂的四周鬼火閃動,如螭龍繚繞,我隱約中同意辛夷的說法,認為這金琉璃頂下發生的故事,或許和我們有關,我們志存高遠,也能插上一腿。

辛夷唯一的一次反叛是在考完「神經內科學」之後,他告訴我他要顛倒乾坤,停止思考。如同老頭老太太為了身體健康,偶爾用屁眼看路,用肚臍眼看姑娘,腳跟當腳趾,倒著走路一樣,他為了大腦的長久健康,他要顛倒指揮和被指揮的關係:「我主張腳丫子指揮大腦,我主張屁股指揮大腦。答不出來考卷,就宣布出題的老師是傻逼,考試作廢,這樣我就牛逼了,我就混出來了。」我還以為他會暫時忘掉交了六年的剽悍女朋友,懷揣前兩個禮拜當家教掙來的六十塊人民幣,馬上跑下五樓,敲五一三房間的門,約他惦記了很久的小師妹趙小春上街去吃冰激凌。東單往北,過了燈市口,街東,有家店賣水果味兒的冰激凌,不含奶油,不肥人,自己說來自義大利,原料天天空運。

五一三房的那個小師妹趙小春黑色短髮,在杭州出生和發育,笑起來香白如和路雪,話不多如晏殊小詞。會照顧自己,每天五點去七樓上晚自習,拎一大壺開水泡枸杞西洋參喝,每月倒霉的時候到紅星衚衕的自由市場買走地吃小蟲長大的烏雞,和巨大的紅棗以及長得像發育期陰莖形狀的党參一起慢火燉了,快開鍋的時候加冰糖。

最後,那一晚我看到的,只有辛夷在屎尿盈體的時候,提著褲襠,腳丫子帶領大腦,去了趟隔壁的廁所,任何曖昧出格的行為也沒有。

我腳下的馬路很滑膩,隔不遠是個更加滑膩的下水道鐵蓋,天長日久,好些人喝多了,吐在這附近,比東單三條九號院的解剖室還滑膩。我不想吐,五香的田螺和花生,吐出來就是同一個酸味了。我贏了一把,我喊「牛逼」,辛夷喊「你是」。我聽見我的腎尖聲呼喊,我看著辛夷喝完一杯,說:「我去走腎,你們倆繼續。小白,灌倒辛夷。」

經過一個臨街的小賣部,老闆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謝頂,大黑眼鏡,眼睛不看大街,看店裡的一個黑白電視。電視里在播一個台灣愛情連續劇,女孩梳了兩個辮子,對一個白面黑分頭說:「帶我走吧,無論天涯海角,無論天荒地老。沒有你,沒有你的愛,沒有你在周圍,我不能呼吸,不能活,不能夠。」那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一點也沒笑,咽了口唾沫,眼睛放出光芒,眼角有淚光閃爍。

衚衕里的公共廁所距燕雀樓二十五步,東堂子衚衕口南側,過了小白痴顧明靠著的路燈的映照範圍,還有十幾步,我憑著我殘存的嗅覺,不用燈光,閉著眼睛也能摸到。

屎尿比槐花更真實,

花瓣更多。

槐花在大地上面,

屎尿在大地下面。

啤酒釀出屎尿,

屎尿釀出槐花。

我想出一首詩,默念幾遍,記住了,再往前走。地面變得非常柔軟,好像積了一寸厚的槐花,我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踩上去,地面上鋪的槐花海綿一樣陷下去,吱吱吱響,腳抬起來,地面再慢慢彈回來,彷彿走在月球上。這時候,我抬頭透過槐樹的枝葉看到的,天上亮亮的圓片是地球。

廁所里,一盞還沒有月亮明亮的燈泡挺立中間,照耀男女兩個部分,燈泡上滿是塵土和細碎的蜘蛛網。

我的小便真雄壯啊,我哼了三遍《我愛北京天安門》和一遍《我們走進新時代》,我完整地哼了幾首當下流行的歌曲,尿柱的力道沒有絲毫減弱,砸在水泥池子上,「嗒嗒」作響,濺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轉著向四周盪開,逐漸破裂,發出細碎的聲音,彷彿啤酒高高地倒進杯子,沫子忽地湧出來。小便池呈L形,趁著尿柱強勁,我用尿柱在面對的水泥牆上畫了一個貓臉,開始有鼻子有眼兒有鬍鬚,很像,構成線條的尿液下流,很快就沒了樣子。

我不是徐悲鴻,不會畫美人,不會畫奔馬,我就會畫貓臉。我曾經養過一隻貓,公的,多年前五月鬧貓的時候,被我爸從三樓窗戶扔出去了。貓有九條命,它沒死,但是瘸了,再拿耗子的時候,一足離地,其他三足狂奔,眼睛比原來四條腿都好的時候更大。我和我媽說,我將來有力氣了,把我爸從三樓的窗戶扔出去,我想象他飛出窗戶的樣子,他不會在空中翻跟頭,手掌上和腳掌上也沒有貓一樣的肉墊子,手臂和身體之間也沒有翅膀一樣的肉膜,我看他有幾條命。我跑到燈市口的書店,買了一本《怎樣畫貓》的舊書,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的,三毛八分錢,買了根小號狼毫和一瓶一得閣的墨汁,學了很久,什麼飛白、皴染,都會了。

我發現,小便池裡躺著一個挺長的煙屁,幾乎是半支香煙,燈泡光下依稀辨認出是大前門,過濾嘴是深黃色,浸了尿液的煙捲是淺尿黃色,朝上的一面還沒沾尿液的是白色。我用尿柱很輕鬆地把所有的白色都變成了尿黃色,然後著力於過濾嘴部位,推動整個煙屁,足足走了兩尺,一直逼到L形小便池拐角的地漏處。我這時候感到尿柱的力量減弱,最後提起一口氣,咬后槽牙,上半身一陣顫抖,尿柱瞬間變得粗壯,煙屁被徹底衝下了地漏,衝出我的視野。我喊了一聲:「我牛逼!」

我收拾褲襠的時候,發現小便池牆頭上一排大字:燕雀樓,干煸大腸,干她老娘,大聲叫床。字體端莊,形式整齊,韻律優美,和槐樹樹榦上罵小燕姑娘的文字筆跡不同。可能是成年食客乾的,我想。

我回來,小白痴顧明和小黃笑話辛夷還沒有分出勝負,他們腦子已經不轉了,「傻逼、牛逼,你是、我是」的酒令不能用了,他倆每次都同時叫喊,每次叫的都是一樣的兩個字:傻逼。在寂靜的街道上,聲音大得出奇,彷彿兩幫小混混集體鬥毆前的語言熱身。即使警察自己不來,睡在臨街的老頭老太太也要打110報警了。新的一箱酒已經沒了一半,辛夷提議轉空酒瓶子,他挑了一個深褐色的空瓶子,「這是酒頭,其他瓶子是綠的,酒頭是褐色的」。

我負責轉那個空啤酒瓶子,古怪的是,我轉了五次,換了不同的姿勢、角度、力量,沒用,每次都是我輸,瓶口黑洞洞地指向我。我幾乎比他倆多喝了一瓶,不能再喝了,我決定招了,真情表白。

聽完我的告白,辛夷放下酒瓶子,兩眼放光:「你真想好了?做小說家比做醫生更適合你嗎?收入更多嗎?我聽說寫小說投到《十月》和《收穫》,稿費才一千字三十塊,每天兩千字,一天才掙六十塊錢。你一年到頭不可能都寫吧,如果你的寫作率是百分之七十,算下來,你一個月掙不到一千三百塊,比當醫生還差啊,比當醫藥代表差更多了。而且文學青年這麼多,聽說比醫生還多,買得起圓珠筆和白紙的人,不安於現狀,想出人頭地,只能熱愛數學和文學,但是傻逼總比聰明人多多了,所以文學青年比數學青年多多了。這麼多人寫,著名雜誌不一定要你的啊。你覺得你寫得牛逼,能在校刊上發表,但是出了仁和醫學院的院子,比你牛逼的應該有的是吧?是不是還有其他收入?你出名了,應該有人請你講課,會給錢。還有改編成電視劇和電影,這個不知道會給小說原作者多少錢,可能挺多的吧。但是,只有名人名作才會被改編的。出名那麼容易么?寫小說比當醫生名氣更大嗎?也沒聽說哪個寫小說的,出門要戴墨鏡。寫小說比當醫生能更長久嗎?好些名作家,寫到四十歲也就什麼都寫不出來了。當醫生,四十歲一枝花,正是管病房,吆喝醫藥代表,當業務骨幹的時候。好多人請吃飯,忙的時候吃兩頓中飯,晚飯吃完還有唱歌,唱完歌還有夜宵。二者的工作時間呢?寫東西可能短些,尤其是寫熟了之後,兩千字干一個上午就解決了。當醫生苦啊,老教授還要早上七點來查房,手術一做一天。當小說家自由些嗎?可能是,工作時間和工作地點自由些,但是精神上不一定啊!當醫生也不一定自由,病人左肺長了瘤子,醫生不能隨便切右肺。不是大專家,也不能隨便改化療葯的品種和用量啊。當小說家還有什麼其他好處啊?你真想好了?就不能再想想別的?跳出醫生和作家的考慮,跳出來想想。有志者,立長志,事竟成,百二秦關終屬楚。以你我的資質,給我們二十年的時間,努努力,我們改變世界。做個大藥廠,的默克,招好些大學剛畢業未婚好看能喝酒耍錢的女醫藥代表,拉仁和醫院的教授去泰國看人妖表演。我們有戲,人口這麼多,將來有那麼多老人要養,對醫藥的需求肯定大。而且醫藥利大啊,如果能搞出一種葯,能治簡單的感冒,我們就發了。要是能治直腸癌,那我們要多少錢,病人就會出多少錢,生命無價啊。而且,這是為國爭光啊。有史以來,就做出過一個半新葯,一個是治瘧疾的青蒿素,半個是治牛皮癬的維甲酸,造不出來人家美國藥廠的左旋葯,變成右旋湊合,結果療效比左旋還好。咱們倆要是造出來兩個新葯,牛逼就大了。這樣,藥廠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X&Q,就像P&G一樣,洋氣,好記。X就是我,辛夷。Q就是你,秋水。要是你不滿,也可以叫Q&X,一樣的,我沒意見。」

小白痴顧明看著小黃笑話辛夷,基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等辛夷停了嘴,顧明喝乾了瓶子里的酒,說:「我也實在不能喝了。我要是輸了,我也不喝了,我也說真心話:我不知道我將來要幹什麼,我從來不知道。我知道,小紅燒肉肖月奶大腰窄嘴小,我要拉著她的手,說話。」

小紅燒肉肖月是我們共同的女神,大家的女神。

我們在北大上醫學預科,跟著北大,軍訓一年,軍裝遮掩下,小紅燒肉肖月彷彿被林木掩蓋的火山,被玉璞遮擋的和氏璧原石,被冷庫門封堵的肉林。回到北大,林木燒了,玉璞破了,冷庫門被撬了,小紅燒肉肖月穿一條沒袖子低開胸的連衣裙,新學期報到的時候,在北大生物樓門口一站,仰頭看新學期的課程安排,露出火色、肉色和玉色。騎車的小屁男生看呆了撞到生物樓口東邊的七葉樹上,小孩兒手掌大小的樹葉和大燭台似的花束劈頭蓋臉砸下來。於是小紅燒肉肖月被民意升級為班花,辛夷貼在宿舍牆上的影星也從張曼玉換成了關之琳。小紅燒肉肖月和關之琳有點像,都有著一張大月亮臉,笑起來床前明月光。這件事情至今已經有五年多了,這五年多里,我和辛夷臨睡前刷完牙,抬起手背擦乾淨嘴角的牙膏沫子,互相對望一眼,同時悠揚綿長地喊一聲小紅燒肉肖月的簡稱「小紅」,好像兩隻狼在月圓時對著月亮嗥叫,然後相視一笑,意暢心爽,各自倒頭睡去。這是我們多年的習慣,同睡覺前刷牙三分鐘和小便一百毫升一樣頑固。關之琳在牆上,牆在床的左邊,辛夷每次入睡,都左側身,臉沖著那張大月亮臉。厚朴說:「這樣時間長了,壓迫心臟,影響壽命。」辛夷說:「我不管,我的臉要衝著關之琳。」

我們四個人的簡稱都生動好聽,小紅,小白,小黃,小神,五顏六色。小白痴顧明的簡稱是小白,聽上去像明清色情小說和近代手抄本里的瀟洒小生、相公或是表哥,面白微有須,胯下有肉。小黃笑話辛夷的簡稱是小黃,他戴近視眼鏡,裹白圍脖,好像心地純凈心氣高揚的「五四」青年。我叫小神經病,簡稱小神,辛夷、厚朴、黃芪和杜仲說我的腦子長著蒼蠅的翅膀,一腦子飛揚著亂鬨哄臭烘烘的思想。我女友說我雙眼清澈見底,神采如鬼火,在見不得人的地方長燃不滅。

聽小白真情告白之後,我看了眼辛夷,辛夷看了眼我,我們倆同時看了看小白通紅的雙眼,那雙眼睛盯著茫茫的夜空,瞳孔忽大忽小,瞳孔周圍的血絲更粗了,隨著瞳孔的運動忽紅忽白。不能再喝了,我們扔給王小燕一百塊錢,結了酒賬。「太晚了,碗筷明天早上再洗吧,你先睡吧,小燕。」辛夷關切地說。王小燕看了眼桌子上小山一樣的螺殼、花生殼和啤酒瓶子,眼睛里毫無表情,白多青少。

我們一人一隻胳膊,把小白架回北方飯店裡的留學生宿舍。我們翻鐵門進了東單三條五號院,鐵門上的黑漆紅纓槍頭戳了我的尿道海綿體,刮破了辛夷的小腿。循環系統四分之三的管道都流動著啤酒,我們沒感到疼痛。我們疾走上了六樓,沒洗臉沒刷牙沒小便,黑著燈摸到自己床上,我上鋪,辛夷下鋪。

整個過程,辛夷和我彼此一句話沒說,沒習慣性地呼喚「小紅」,我們頭沾到枕頭,身體飛快忘記了大腦,左側身沖著牆,沖著關之琳和月亮,很快睡著了。

七年前我和辛夷、小白在燕雀樓喝了兩箱燕京啤酒,七年後我們仨又各自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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