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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穎:讀書這麼好的事

【大事件】今天是「世界讀書日」,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裡,我們中華聚珍公眾號決定響應讀者的要求,建立讀者群,以書會友,方便交流,還會不定期推出各種悅讀福利,甚至請讀者參與到做書的過程中來。有興趣的書友可以火速進群。幾天後這個二維碼會過期,屆時還想進群的朋友,可在公號對話框里回復「讀者群」。

來吧,讓我們一起讀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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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推送聚珍作者、復旦大學中文系張新穎教授的講演錄。雖然今天會被許多關於讀書日的文章刷屏,但還是希望你認真讀完這一篇,不敢說必有所得,應該會有所感。讀書那麼好的事,天天都是讀書日都還遠遠不夠呢。

一、讀書是一種基本的精神活動

今天跟大家談談讀書。我猜測,大家聽說今天談這個題目,多少會有點失望。因為談讀書的人太多了,在我之前有很多人談過,在我之後也會有很多人談,比我讀書讀得好的人談過,比我讀得不好的人也談過。這樣一個很老的題目,大家聽起來可能稍微有點厭倦。但是這裡面有一個問題:為什麼這樣一個題目,大家要老是去談它?老是去談它,這本身就說明,讀書這個東西,可能是我們人的精神生活中一個基本的行為,一種基本的精神活動方式。因為它是基本的,所以我們老是要去談它,而且也因為它是基本的,所以它是沒有答案的。越是基本的問題越是沒有答案的,比如「人是什麼」這個最基本的問題,我們永遠也說不出一個準確的答案,或者有的人說了你也不相信。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它是一個有魅力的問題,雖然它很老了,但是它很有魅力。一個問題如果沒有魅力,你談完了也就算了,正是因為它有魅力,人才會冒著談不好的危險還要來談它,這就說明這個問題本身是有吸引力的。

我談的是比較個人化的體會。因為是比較個人化的,片面的,主觀的,就可能有很多不對的地方。

二、帶著滿腦子的想法來讀書,可能造成大的障礙

先作這樣一個假設,不同的人用同樣的精力去讀同樣一本書,得到的效果會怎麼樣呢?這個效果沒辦法量化,但是我們假設可以把它量化,就可能排出來一個從低到高的分值,有的人可能分值很低,甚至低到是負數,也就是說讀書可能讀壞了,還不如不讀;有的人就是正值,而且正數值很大。為什麼會出現這麼大的不一樣呢?我覺得我們需要追究出現這麼大的差別的原因。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讀書能獲得一個最大的正值。

先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莊子》的雜篇《庚桑楚》裡面的。庚桑楚是老子的一個徒弟,他學得很好,學成之後自然就有人來向他請教問題。其中有一個人叫南榮趎,他有很大的困惑,向庚桑楚請教了很多的問題。庚桑楚就跟他講了很多很多,講得口乾舌燥,但是都沒用,南榮趎說我的問題一點都沒有解決。庚桑楚就說,那我是沒有辦法了,你去找我的老師吧。南榮趎就背著乾糧,七天七夜,找到老子。老子見到他就問,你是從庚桑楚那裡來的?接著又問:你來就來吧,你怎麼還帶著這麼一大幫人來?南榮趎一聽,嚇了一跳,趕緊回過頭去看。可是身後並沒有什麼人。南榮趎極為不解。就在他回頭看的時候,老子又說了一句很厲害的話:難道你沒聽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么?老子這樣一說,南榮趎更加不明白了,他說,本來我有很多問題要來問你,被你這樣一嚇,我連要請教什麼問題都嚇忘了。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有意思。老子看到南榮趎帶了很多人來向他請教問題——當然是沒有什麼人,老子的意思是說,南榮趎的腦子裡面有很多人,他是帶著滿腦子的想法來向老子請教問題的。這樣的話,其實是很難獲得解答的。在接受一個東西的時候,一個比較好的狀態是把自己的心空出來。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抽屜用得時間長了,塞滿了許多東西,如果我要往抽屜裡面再放新的東西的話,就必須把裡面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出去,留出空隙。當我們的大腦要去接受新的東西的時候,首先需要的是把大腦空出來。所謂「虛心」,不是「態度好」的意思,「虛心」是真正地把你的心空出來。空出來才有地方把新的東西接受進來。這一點對於我們來說特別重要。我們這些已經基本完成學業、已經工作了很多年的人,腦子裡已經有了各種各樣的想法,對人,對事,對語文教學,對什麼什麼東西,我們都有各種各樣的想法,我們腦子裡的想法太多了。這些想法當然有的時候是好事,可是對於我們接受新的東西來說,有的時候很可能是一個大的障礙。

人的大腦不是無限的。很簡單的例子,為什麼一個孩子接受東西比大人快,一個原因就是他腦子比我們空,他比我們「虛心」。我自己在大學里教書,有一個體會,我給大學部生上課,有研究所、進修的老師來旁聽,可是一個學期聽下來,一般總是大學部生學得多學得好,研究所和進修的老師未必趕得上大學部生。同樣是一門課,同樣是一本書,也都很努力,為什麼所獲得的東西會有差別,而且有的時候差別還特別大?我覺得這裡就有那個南榮趎的問題,帶了太多的想法來聽課、讀書。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老子給南榮趎解惑的方式是很好的,一見面他這樣兩個問題把南榮趎一嚇,讓南榮趎要問什麼都忘記了,正所謂「當頭棒喝」,讓腦子一下子空了出來。腦子空出來才可能接受新的東西,這個是我講的一個意思。

三、在「無知」的位置上去「胡思亂想」

腦子空出來,不是說要大腦一片空白,讀到什麼就接受什麼、相信什麼;而是說,要把自己放到一個非常「無知」的程度,既因為「無知」而「虛心」,又是在「無知」的位置上去思想、去質疑。我們通常看到的思想和質疑,往往是從一個很高的位置上去進行的,往往帶著「有知」的優越感,要顯示的也是自己的「有知」。其實,「無知」地去「胡思亂想」,可能更有所得。這個說起來容易,因為是套話,你要覺得自己是「無知」的你才可能獲得更多的知識;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舉一個例子,我非常喜歡這個例子:大家都知道,屈原在自沉以前寫了《懷沙》這個作品。文學史上都是這樣講的,我們也不懷疑,也不敢懷疑。但是我們不妨試著對這句話提一些很幼稚的問題。屈原自殺以前,也就是被流放的時候寫了《懷沙》,那麼是寫在什麼上面的呢?屈原那個時候當然不是寫在電腦上的,也不是寫在紙上的,是是用刀刻在竹簡上的。那麼他被流放的時候,身上還背著竹簡么?他背著竹簡、拿著刀被流放么?如果他沒有帶著竹簡,那麼他是在流放過程中看到竹子,先把竹子砍下來,做成竹簡,然後再在竹簡上面刻字,完成從製作竹簡到寫成《懷沙》這樣一個過程?刻字,刻那種筆畫很多、結構複雜、像鳥一樣的文字,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么?需要花多長時間?再說,在宮廷之外,書寫這種行為,在屈原那個時代,對於普通人來講是一種什麼樣的行為?普通人是不是有書寫的能力、書寫的習慣?竹簡這個東西是不是在宮廷之外大量存在?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不是屈原把《懷沙》寫在竹簡上,那我們或許可以想象,它不是寫下來的,它是通過口頭流傳下來的一個文本。那怎麼流傳下來的?屈原流放的時候帶著一個僕人,屈原創作好了《懷沙》之後把它教給他的僕人,讓他的僕人背誦,僕人後來再背誦給其他人?就這樣流傳下來的?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可以再問,屈原時代的僕人有沒有背誦的能力?假設是有,在這樣一個口頭流傳的過程中會不會背錯了?會不會前後順序顛倒?會不會有人加了一句,有人漏掉一句?

這一大堆問題,是哈佛大學研究文學的學者宇文所安提出來的,他假設一個具有一般常識的中學生,可能會向老師發出屈原般的「天問」。我們為什麼沒有去問這些問題呢?因為我們不是中學生了?還是因為我們不是老外?說來真是奇怪,我們身上似乎總是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使得我們不敢表現得像一個中學生或者一個外國人那樣天真和「無知」。我們在讀書的時候不敢胡思亂想,這都是些很無聊的想象嘛!問這些問題,顯得自己很幼稚,文學史都這樣講,你怎麼還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疑問?這些問題問出來又有什麼作用呢?誰也解答不了。但是這些問題問出來和不問出來是非常不一樣的。雖然這些問題沒有答案,但是問出這些問題就會帶出很多問題,帶出當時那個社會的「物質文化」的問題,比如竹簡的問題,口頭流傳的問題,文本的傳播方式的問題,是非常有意思的。這些「無知」的問題裡面,包含了很多「有知」的人根本沒想到的東西。所以我覺得,讀書的時候把自己放到一個比較低的位置上,去天真幼稚地「胡思亂想」一下,說不準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四、階段和順序:野,從,通,物,來

讀書這件事,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方法,境界也不同。《莊子·寓言》裡面,有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說進道的順序,也可以看作是做學問的順序,讀書的順序,說的是,「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一年而野」,「野」就是粗狂,放縱,打開,這一點特別重要,剛剛開始的時候你一定要有一個大的局面,一定要放縱自己去打開這樣一個大的局面。我們通常把開始的時候講得小心翼翼,我覺得這未必就對。一開始的時候就要肆無忌憚,就要不知天高地厚。長三角這個地方,喝茶多是喝綠茶吧?喝綠茶的時候,有一種泡茶方式說水不能太開,水太開了就把茶葉燙壞了。福建那地方就不一樣,喝鐵觀音,喝烏龍茶,小紅袍大紅袍,一定是滾燙的水來沖茶的,這樣一衝下去茶葉的香味馬上就出來了,如果不是滾燙的水,慢慢來的話,這樣茶就完蛋了。當然我們也有一種說法是「冷水泡茶慢慢濃」,可能有的茶冷水泡了會慢慢濃出來,這個我不知道,但是絕大多數的茶如果水不開就沖泡的話,這個茶香永遠就沒有了,這個茶就廢了。我不是長三角的人,喝綠茶也不習慣用八十度的水泡。我覺得讀書也是這個道理,一開始一定要滾燙的水把這個局面沖開;這也像做飯,如果一開始做成了夾生飯,再要煮熟,就非常困難了。一開始的局面很可能包含以後的局面。孔子說十五歲有志於學,十五歲有志於學這個局面就包含了他從三十直到七十歲以後的境界,如果一開始沒有這個局面的話,以後就沒有了。我們通常也說,文章要放蕩,做人要謹慎,是吧?這個「放蕩」,如果放到階段上來說也是一個初級階段,也就是說一開始一定要「放」開來,「盪」開來,有個大的境界。寫文章寧可寫得像野馬,也不要寫得像瘦驢,也就是這個道理。下筆千言,離題萬里,這個可不是容易的事。一開始你就把自己局限在一個很狹小的池塘里,那很可能一輩子就是這個池塘。所以我是覺得這個「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好像自己有渾身的能量使不完,覺得自己了不起,志存高遠,這個很重要。但是這只是第一階段。

「二年而從」。你這樣「野」,一定會碰到很多困難、很多障礙克服不了,甚至可能會碰得頭破血流,到這個時候,你就知道原來很多的事情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解決的,很多的事情比「野」那個時候以為的複雜得多。這就來了體會困難的階段,體會困難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在體會困難、體會障礙的這個過程當中,你慢慢地從一個很高的地方回到地面來,「從」,就是從一個很高的地方下到一個比較平實的地方,降心而從。我們也看到,有的人他一直「野」的,很狂,二十歲很狂,三十歲很狂,到了五十歲他還很狂,這個當然也沒有什麼特別不好,但是他如果從二十歲到五十歲都沒有長進,那我就覺得生命有些浪費。我覺得應該有一個由「野」到「從」的過程,體會到困難,體會到世界的複雜性,在困難、挫折和複雜的體會中,自己的心理狀態能夠往下下來一點,平實一點。

「三年而通」,這個「通」,其實是平衡。貫通了「野」和「從」,然後達到一個比較平衡的狀態。

有了這個一年,兩年,三年——這個當然是指一個階段,不一定就真是一年兩年三年——基本解決的是一個人主觀上的問題,就是讀書的心理問題。

如果主觀的問題解決得比較好,這個時候就可以來對待在自我之外的事物。「四年而物」,這個階段,能夠排除內心干擾而及物,和外面的世界發生關係。所謂的「格物」,就是到四年的這個階段,「格物致知」。

「五年而來」,「來」是到我這裡來,是到我的心裡來。大千世界的萬象都要到我的心裡來,使我的心靈充實起來。我開始講一個人一定要心「虛」,把心空出來,把心敞開,然後才能夠「來」。如果沒有「來」的話,我們光空空洞洞地講自我,講個人,講主體,沒有從外面來的東西,它就是一個很空洞的東西。

根據我自己的體會,只能體會到「五年而來」這個階段。後面的我就不知道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我現在沒有體會。達到這樣的階段應該是很不容易的。

五、離開,揚棄

讀書的時候,要有一個階段和順序的意識,這樣的意識很重要,就是說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往上走;同時要意識到,每一個階段都是對前面那個階段的否定。就像登高一樣,我從地面開始攀登,一百米,一千米,三千米,到三千米已經很高了,如果我還想攀登到三千零一米,那我就一定要否定我的三千米,我的腳一定要離開三千米才能夠攀登到三千零一米這個高度。這個「一定要離開」,這個否定,可以用一個哲學辭彙來說,叫「揚棄」。但是這個「一定要離開」,對於我們很多人來說是非常困難的。為什麼呢?因為好不容易,讀書讀了十年二十年,已經讀了那麼多了,獲得了那麼多的知識,見識了各種各樣的見解,已經形成了基本的人生觀念,這個時候,你讓我離開,讓我否定,我怎麼能做得到呢?很多人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後,覺得已經夠高了,就不捨得離開。但是我的腳不離開三千米,就一定不可能到達三千零一米。所以我覺得這個「捨棄」、「離開」很重要。這和剛才講的南榮趎的故事也相通的,就是你腦子裡有很多東西,你能不能把它們拋棄掉呢?我們常講一個成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家有沒有想想,怎麼更進一步呢?如果那個竿子只有一百尺,他已經爬到竿子頂了,他怎麼更進一步?他再進一步就要從竿子上摔下來;如果他渴望到達一百零一尺的高度,就需要從這個竿子上下來,去另外爬一個竿子。「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是很困難的,這裡需要有一個大的決心,要有一個「捨棄」,要把已經獲得的那些東西拋棄掉。這個「捨棄」,準確地說是「揚棄」,三千零一米要靠前面那個三千米墊底,但一定要離開那個三千米才有三千零一米。我自己體會為什麼給研究所上課那麼難,講同樣的東西,一個大學部生就學得好,一個研究所他可能就覺得他已經懂得很多東西了,他沒有這個「捨棄」的勇氣。有的時候這還是一個思想習慣的問題,就是需要養成一個腳步不斷地離開原來那個地方的習慣,要有這樣一種衝動。

六、一本沒有讀懂的書

離開原來的地方,往一個新的陌生的地方去,也就是從已知的領域去闖未知的領域,從讀書上來說,就是去讀自己讀不大懂的書。讀讀不懂的書,我自己有一次特別的經驗。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放暑假,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書回家,很薄的書,名字很長,叫《任何一種能夠作為科學出現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簡單地就叫《未來形而上學導論》,是康德的一本哲學著作。我一個暑假把它讀完了。讀懂了么?完全不懂。可能懂了一點點,但是你要我說這本書說了什麼,我根本就說不出來。可是我覺得這本書對我影響很大。一本我能夠讀懂的書,對我未必有那麼大的影響。我後來去做文學研究,很難說跟這本書的關係不大。它影響了我的思維方式,發現原來人可以這樣思想,原來腦子可以這樣想像問題;它讓我驚訝地看到,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一個思想世界,邏輯世界。雖然我沒有讀懂這本書,但是從那個大二暑假之後,我的思考方式,我關注的一些問題,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那是一九八七年,到現在快二十年了,在這二十年裡面,我有很多次很衝動地想把這本書重新讀一遍,現在再重新讀這本書的話,可能比我二十年前讀不懂的地方要少一點。但是我還是把這個衝動壓下去了。即使現在我把這本書讀懂了又怎麼樣呢?讀懂了它,對我的影響也可能沒有當年我沒把這本書讀懂產生的影響大。當年我是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我覺得這本書對於我太重要了,後來自己去買了一本來作為紀念;但也就是把它放在書架上,一直沒有讀。

為什麼要去讀自己讀不大懂的書呢?如果讀一本對於你沒有任何障礙的書,這說明這本書的想法和你差不多,你很容易認同,它和你的水平處在同一個線上,稍微高一點或者稍微低一點;你讀起來沒有障礙,也就是說這個書對於你來說是沒有新東西的,和你的理解水平、理解範圍是差不多的。閱讀這樣的書,當然會很輕鬆,沒有那麼多的困難。可是就是因為沒有了困難,你也就失去了克服困難之後才能獲得的東西。我剛才舉的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極端到就是這個書我完全沒有讀懂。人不能老是去讀自己完全讀不懂的書,但也不能老是去讀一讀就懂的書。主要要去讀的,是那些能夠懂一些,但是還有一些不能夠懂,能夠理解一些,但還有一些超出已有理解的書。應該不斷地去讀這樣的書,這樣才能夠使讀書成為一個不斷地提高自己的過程。

有一句話很好,我不知道大家聽沒聽過鮑勃·狄倫的歌,鮑勃·狄倫在自傳里說:我喜歡那些能夠改變我原有想法的事物。這句話我很喜歡。我喜歡那些能夠改變我原有想法的那些書。如果一本書對我沒有衝擊,沒有震撼,沒有刺激我,沒有讓我討厭,那我覺得這個書對我個人來說不一定有很大的價值。當然也可以把這個話說得很厲害,比如卡夫卡說,我們所需要的書就是一把能夠擊破我們心中冰海的利斧。當然,不一定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去承受利斧。說得中庸一點,那就是,要去讀那些與我們現有的想法有那麼一點差別的書。講到這裡又回到一開始講的那個問題,就是和我的想法有差別的書,如果我以固有的想法去對抗的話,那對我也就沒有用,就把它對抗掉了;還是要把自己的心空出來,這樣與自己有差別的想法才會進入到腦子裡來,使大腦重新達到一個平衡。

七、「不求甚解」,為什麼還能有所「會意」?

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中說過這樣的話,說五柳先生「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既然「不求甚解」,為什麼還會有所「會意」呢?這個很有意思。

我想說的是,在我們的讀書過程中,會出現很多感受,這些感受是隨時出現的,讀到某一頁,某一句話,讀到某個情節,哭了或者笑了,都有可能。這些隨時出現的感受,很零碎,不條理,前後矛盾,說不清道不明,其中大多也許可能只存在了很短一段時間,很快就消失了。很多人讀書,急於做的事情是,當一本書讀完的時候,要對他的感受進行概括,提煉,總結。我想說的是,要把後面做的這些事情放得慢一點,讀完一本書的時候,你儘可能地把你讀書過程中的那些零星的、你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保持得長久一點,不要急於把它們提升、概括、提煉、總結成一個什麼觀點,不要急於去形成意見和看法,而讓感性的那個東西保存得長久一點。其實那些感性的東西是最珍貴的,你不有意去保護珍惜的話,它很快就沒有了。我們今天這個社會,每個人都有很多的意見、看法,對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有意見和看法,其實呢,這些意見和看法不一定那麼意思。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在形成意見和看法之前的、屬於你個人的、和你原始原生的反應聯繫在一起的那種感性的狀態。所謂「不求甚解」在我的體會裡面,就是不急於把它提煉升為、概括為、總結為什麼東西,這個東西做起來是最容易的;難的是把自己那個感性的東西保存下來,這個才是獨屬於我們自己的。好的大腦是什麼呢?好的大腦是野生的、枝葉繁茂的植物,而不是修剪得很規矩、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樹木。當然,那個原生的東西它很可能會自然、自動結晶為某種東西,自然、自動形成我們人生經驗當中一些寶貴的東西,不要人為地去加速這個過程。我們現在的教育,是教育孩子從小就要有自己的想法、獨立的見解,這個當然是好的;但是孩子在家裡,在學校,他的獨立的生活還沒有開始,怎麼就要求他對生活有見解、有看法呢?對生活的見解和看法是慢慢地從生活中體會出來的,是自然地生長出來的。做過母親之後你就知道做母親的辛苦和偉大,這個東西不用去教的,不用去提煉的。孩子還沒有什麼生活,你就要求他對生活有見解有看法,這是不合理的。現在好了,我們的孩子真的是很有看法,對很多問題都很有看法,但是這些看法是可靠的么?它背後沒有一個生活世界的支撐,這樣的看法是什麼東西呢?這樣的個性對孩子的成長來說是健康的還是病態的?我對這樣的方式是很懷疑的。讓這些東西很自然地成熟——我覺得生命就是一個時間過程——一定要時間到了,它才成熟,不要催生它。當然可以有三季稻,但是三季稻就是沒有一季稻好吃。我們應該要有耐心,有耐心等待我們在閱讀過程當中產生的感受自然地形成某種東西;我們也要有耐心等待閱讀中碰到的困難和問題慢慢地解決,我們要學會和問題相處。通常我們碰到問題都很著急地去解決它,解決了就輕鬆了,其實不妨讓那個問題在你身上停留得長一點。一個問題在你身上停留的時間越長,可能它給予你的營養越多。有的時候給予我們營養的東西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而是問題本身。所謂「會意」,「會意」的一定不是乾巴巴的、抽象的、可以概括成幾條的東西。

當然我也不是反對理論,反對方法。在讀書過程中,或者在做任何其它事情的時候,我們都需要一些理論一些方法,但是它是一個中間的階段,不是一個最終的階段。馮至《十四行集》的最後一首,說一片泛濫無形的水,一個人用一個橢圓形的瓶子去取水,這些水就得到了一個定形。水是沒有形狀的,但是如果用橢圓形的瓶子去裝它,它就是一個橢圓形的形狀。理論有一個什麼好處呢,是可以用它來把握你沒法把握的東西,也就是給它一個形狀,就像那個橢圓形的瓶子;可是你的那個東西是不是就是橢圓形的呢?有的時候我們用了一個理論,我們就記住了這個理論,我們就認為水就是橢圓形的。這可是個問題。我喜歡聽小孩子說話,我兒子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問我,爸爸,水是什麼形狀的?我一愣,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然後他自己說,如果用一個長形的東西去裝水,水就是長形的;如果用圓形的東西去裝水,水就是圓形的。我聽到這裡一驚,這不就是馮至的詩嘛。後面他接著又說,那水是什麼形狀呢?——水在水裡的形狀就是水的形狀。小孩子常常會說出你想不到的話來。水在水裡的形狀,那才是水的形狀。我們學習讀書的理論和方法,現在也有很多這樣的書,但是這個東西就是一個橢圓形或者長形或者圓型的瓶子,最後水的形狀其實是水在水裡的形狀。你一定要把它放掉。「好讀書,不求甚解」,不要急著去提升、概括、總結、結晶,因為提升、概括、總結、結晶的那個東西就是一個形狀,中間我們可能需要這個形狀,但是到最後還是要把這個形狀打碎的。

八、你對書好,書就會對你好

最後我要談到,人和書的關係中特別重要的一點。人和書的交流與人和人的交流是一樣的,有一句話我很想跟大家說,就是,如果你對書好,書就會對你好。為什麼說這句話呢?我們通常會把書當成一個客體是吧,一個不主動的東西,主動的就是我們人;實際上不是這樣的。人和書的交流,如果是「交流」的話,那麼書也一定是可以和我們處在對等的位置上的。日常生活當中,有的人交朋友,是一種很功利的方式,抱著一個什麼目的,目的達到了這個朋友也就算了。我們都會很討厭這種人是吧,生活當中這樣一種交朋友的方式我們不大認可是吧;但是在我們的讀書生活當中,我們通常是採用這種方式的,讀這本書要達到個什麼目的。這其實也是一種要不得的功利。你那樣交朋友你到最後肯定是沒有朋友的,你對朋友好朋友才會對你好,你對朋友不功利朋友才會對你不功利。讀書也是這樣的,如果你對書功利,書也會對你功利。你對書好,書才會對你好。你讀這個書其實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幫助你,可能它一輩子都幫不了你,但也有可能在你最危機的時候、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就是一個你從來就沒有指望它幫助你的那個書幫助了你。大家可能覺得這樣說有點神秘,其實不是的,這完全就是我自己的一些體會。其實說到幫助不幫助、什麼時候幫助,就已經是功利的了。還是少些功利考慮好。我是很誠懇地說,你對書好,書就會對你好。

(本文為張新穎老師2012年4月6日在荊州第十五屆小太陽讀書節暨「書香荊楚·文化荊州」全民閱讀活動上的講座整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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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新穎 著

  • 2015年9月

  • 這本書把沈從文放在整個二十世紀巨大變動的歷史過程中,重新理解他的文學,理解一個「得其自」的文學家,如何轉變為一個痛苦的思想者,又如何在精神的嚴酷磨礪下成為處於時代邊緣卻深入歷史文化深處的實踐者。 本書開篇,以對話突破既有印象,為討論沈從文打開空間;第一至九講,則沿著沈從文的作品展開,透過字裡行間,剖析他在不同階段的文學、思想、實踐,勾連成一條變化的、豐富的生命軌跡,並進而探討他身後形成的綿延不絕的「沈從文傳統」在當代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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