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呻吟
雪克薦詩:045號
目 錄
我打著油紙傘走過李庄 / 金鈴子
黑色子夜 / 唐亞平
練 習 / 班琳麗
一生一次 / 霜扣兒
真實的假象 / 歌 沐
夢裡的男人 / 謝小青
越來越小 / 秋 水
女孩照片 / 莎朗·奧茲
我打著油紙傘走過李庄 ll 金鈴子
我打著油紙傘走過李庄
那個叫戴望舒的人一定躲在某處寫詩
他不是我喜歡的
我喜歡揮著馬刀的男人
銳利的刀鋒偏冷
一刀可以把油紙傘辟碎,把我辟碎
他將我的身體扔進爐火
入水淬火,刀身漸薄
弧度如我的長卷山水
我們棋逢對手,一笑多是恩仇
尤其是玩火的時候
他知道近護手處應該渾厚低沉
我知道近刀尖處,必須響亮輕脆
雪克:戴望舒的這把油紙傘,太多的人仿用了,甚至仿得讓人牙酸,我還看過差點讓我嘔吐的。但在金鈴子筆下,油紙傘被她玩得妥妥的,因為在場,因為即視;而錚錚作響的語言,在詩中泛著冷光;這樣的快意情仇,這樣的強弱置換,從傘到刀,想象與幻化皆不著痕迹,詩質明亮。
黑色子夜 ll 唐亞平
點一隻香煙穿夜而行
女人發情的步履浪蕩黑夜
只有慾望猩紅
因尋尋覓覓而忽閃忽亮
一無所有的煙圈浮動天空
星星失色於無情的漠視
繞著七層公寓巨大的黑影
所有的窗口傳來漆黑的呻吟
於是只有一個願望————-
想殺人放火想破門而入
一個老朽的光棍
撤掉女人的衣袖
搶走半熄半滅的煙蒂
無情無義地迷失於夜
雪克:這是唐亞平組詩《黑色沙漠》中的一首,女性視角下的女性命運。黑色,成為女人迷失的背景,這背景無論擱什麼樣的女人後面,都會越來越深,你這時的光鮮、富有,或者晦暗、貧困,都只是表象而已。如果說覺醒是自我拯救,唐亞平無疑是這方面的思想者和行動者。
練 習 ll 班琳麗
祖母重又坐回門前的捶布石上
練習這至死成謎的一個坐姿
她門前的小土路,飛塵
早已被水泥凝固
我知道,練習是適者
一生的課程和技藝,像路
練習延伸與斷裂
死亡練習豪奪與抽身
獵人直到他舉不起獵槍的一刻前
仍要練習瞄準,巧布陷阱
我實在不清楚,螻蟻
該練習什麼
我只曉得,在月圓時
我練習在燈下等待——
那個遠行的人,提著夜色破窗而來
雪克:怎樣在詞義與詩義之間找到平衡點,或者換句話說,怎樣讓詞義更靠攏並提升詩義,確實是詩人一下筆就碰到的問題。班琳麗在這方面做得很好。本詩,從祖母練習坐姿說起,打開了詩的通感,至中間,詩境很開闊,最後又自如地收到自己身上,及物而又內在邏輯嚴密。
一生一次 ll 霜扣兒
挑起俗世斷髮,佛門就亮了
後半生提前到達
伽藍寺的壁畫走出燭火,我寫它是微微落英
這是冰凍之河的右岸。我以心跳
數輪迴里的魚。我以輪迴之香
畫出一個人
一半歸落花
一半歸未能與你共渡的晚霞
我住伽藍寺旁邊的夜色
半生浮雲跟著。我喊一聲天涯
天下大雁都會失色
我跪在伽藍寺,你這個字漫過我心
一次一生
相遇懸在門環上。唯一空隙是手搭涼棚
靈魂拎著肉體。哦,有沒有你
沒有你,我的肉體是我的隔山人
多年後我回頭
伽藍寺肩膀上的枯草,還會搖個不停
多少情事尚未臨終
離別的人卻再不能相逢
雪克:霜扣兒是當下詩歌現場中多產而又活躍的女詩人,詩風唯美,語態疏朗。本詩,她寫得耐心、平緩,但流淌於其中的情感飽滿、熾烈,有突破岩層奔涌之勢。這種視覺體驗與心理體驗融為一體的詩寫,讓人讀來一波三嘆,可見其駕馭語言的功力。
真實的假象 ll 歌 沐
女人赤裸身體依靠
石像。「我的溫度、
質感都是真實的。」
必須是石像。唯他
經得起真實
而他的溫度與質感
恰恰相反
雪克:歌沐的詩歌想象往往是在平靜之中見奇崛。這一個,她告訴我們:女人們寧可相信冰涼、堅硬、沒有靈魂的石像,也不要相信男人。這樣解讀可能有點過,但作為男人,我告訴你:歌沐的直覺及詩外之意是對的。
夢裡的男人 ll 謝小青
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
被黑暗埋沒,需要考古
夢裡常有一個陌生男人
挨著我睡下
他的臉面模糊
不知道是誰的替身
誰躺在我的身邊,誰就是我的祖國
他是自由,他是全部
他是一本等待打開的書
美妙的想法卻總是事過境遷
童年,回憶,雲雨,閃電
仍在黑暗的襁褓里
我會莫名地想念夢裡的這個男人
當我夢囈的時候,他就出現
當我放下糾結的世界
他就抱住我,不著一詞
夢裡我們裸體躺在草地上
被陽光撫摩
沒有羞恥,沒有被人圍觀
夢裡放著一個默片
雪克:謝小青的情詩是有那麼一點柏拉圖,但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妥,式的情哥哥情妹妹,都有古典情結。如果說,搖滾愛情是后工業時代的產物,那麼,古典式柏拉圖也是,只不過是朝著另一個方向。現代節奏越快,這種情愫會更加蔓延。對於一首詩來了,寫好就夠了。
越來越小 ll 秋 水
現在的我,心裡越來越裝不下大東西
比如祖國,比如人民,比如事業
這些龐大的詞,被我用越來越小的事物代替
比如愛人,比如兒子,比如晚餐
再比如一場颱風
一枚青鴨蛋或一條秋刀魚
我的念想也在變小
比如從思考到思念,比如從愛情到脾氣
安放身子的空間也在變小
比如從城市到街區,從小區到單元,從房間到床
我的全部內容越來越小
我其實樂見於此,比如在一個人的手裡
小成撲通撲通的心跳
雪克:秋水這首詩不是正統意義上的覺悟不高,而是禪性意義上的本真。詩人悟得很透,寫得很細,一路走低,一路走小,情感真摯,節奏及語言的掌握恰到好處,因而具備了普遍意義上的穿透力。
女孩照片 ll 莎朗·奧茲
女孩坐在堅硬地面上,
在一九二一年旱災中,俄羅斯的
干碾機,把她震昏了,
雙眼緊閉,嘴巴張開,
粗礪的熱風把沙子
刮到她臉上。飢餓和青春期
正一起裹挾著她。她靠在麻袋上,
一層層衣服在炎熱里擺動,
她手臂的嬌嫩橈骨彎曲著。
她難掩其美,但她
正挨餓。她一天比一天瘦,她的骨頭
變得更長、疏鬆。標題說
那個冬天她就要跟數百萬人
一起餓死。在她體內深處
卵巢釋放出她最初的卵子,
珍貴如一粒粒糧食。
雪克:把荳蔻年華的少女與一場餓死人的旱災擱在一起,這畫面夠殘忍。殘忍的不是女詩人,是旱災的肇始者,不管是人是神是天是地。莎朗·奧茲的優秀,就在於她拿命寫詩!
▍雪 克:業餘分行文字愛好者,無派別,不湊熱鬧。主編過詩報、詩選,出版過詩合集和個人詩集,有詩作被譯成英、德、韓文,入選過《最佳詩歌》《新世紀詩典》《江湖》等各種選本。現居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