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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借貸暗影:近半數舉債人跑路 睡覺頭枕兩把刀

原標題:民間借貸暗影:近半數舉債人跑路 睡覺頭枕兩把刀

已經以淚洗面5年多的姜歡偶爾也有放聲大笑的時候,每次都是提起前夫高額舉債「買遊艇」的事。「遊艇在哪?把它停在大明湖裡了嗎?」一種絕望之後對往日荒誕的嘲笑。

冷冰冰躺在判決書上的巨額債務卻是讓人笑不出的,雖已離婚,但被法院判決「共債共償」的姜歡仍需與前夫共同償還那並不知情的300多萬。而她並不是特例——根據五年來公開的裁判文書統計數據顯示,全國的民間借貸糾紛正以1430050件的數量,穩居民事訴訟首位。另據不完全統計,其中涉及夫妻「共債共償」的判決書則多達81288份。在一個「共債共償」受害者公益群里,受害者都因為前配偶舉債而離婚,然而近半數的舉債人選擇「跑路」,留下了「被負債」的父母、子女和前配偶。陰影是他們所共同擺脫不了的。

「雙相障礙」與「跑路男」

姜歡的前夫時下很神秘,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偶有的幾次回來看女兒,也一副鬍子拉碴的模樣,頭髮幾乎全白了。「眼神直勾勾的,弓著背,走路搖搖晃晃,像一具行屍走肉。」5年多過去了,姜歡甚至已提不起對他的恨,雙方「共債共償」的超300萬元債務,把他們都壓成了與39歲年齡不符的老相。

但在2009年前後這種恨是切膚的,當時,這個曾是姜歡老公的男人出現妄想症,幻想自己已是千萬富翁。據姜歡說,他賣掉了夫妻名下的一套房產,拿50萬帶著同事們全國各地旅遊,住五星級酒店,買能見到的所有高檔奢侈品。姜歡曾多次試圖阻止他出門,但每次換回的都是拳腳相加,家裡能砸的東西都砸光了。

絕望的情緒自那開始萌發,姜歡想到了離婚。但付諸行動的應對遠不及她不知情的危機擴散來得迅猛——他的老公開始瞞著她,東一頭、西一頭地借債以供應高額消費。2011年8月,危機的惡果開始顯現,姜歡第一次收到了法院的傳票,涉及一張30萬元的借條,債權人把他們夫妻雙方一併告上了法庭。「當時沒當回事。」但是自2011年11月至2012年3月間,頻繁接到的法院傳票和開庭電話讓她徹底蒙了——8起借債案中有6起將她一併起訴,整個涉案金額遠超300萬元。

幾乎與危機同步的,2011年,姜歡的前夫被山東省精神衛生中心認定為「雙相障礙,有精神病性癥狀的抑鬱」,時下,他雖仍是「正常工作」,但據姜歡說,其前夫已基本等同於神志不清,好在他的工資也是被凍結執行狀態,一定意義上在與姜歡共擔著巨額債務的清償。他們此前的兩套房子和兩輛車已全部被變賣還債了,姜歡的工資被凍結之外,每個月只剩下了700塊錢生活費,她和女兒只能租住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單間里。

相比較而言,同樣被判「共債共償」、甚至都沒錢供5歲兒子上幼稚園的李杜則孤單得多,她的前夫自負債后不久即已「跑路」,他們婚內的3套房子和車子全部被抵押還債,目前還有100多萬的債沒還完。

寧靜的前夫倒不是全無蹤跡的「跑路」狀態,他現在行蹤不定地在全國各地打零工,偶爾回家看看女兒,再就是每年的年底回濟南駐地的派出所「報到」。「乖乖地回來,證明他的存在。」

「大明湖遊艇」與「高利貸」

姜歡至今記憶深刻的是,2012年12月,在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庭審中,近100萬的借款被其前夫稱為「買了遊艇」,但所有的庭審證據均未指向該借款使用流向,當然,整起民間借貸糾紛也無需關注於此,他們只需明確原被告雙方是否形成借貸關係之實即可。但作為因此被牽連負債的一方,姜歡過不了這個心坎兒。

「遊艇在哪?停在大明湖裡了嗎?」姜歡提及此事,至今仍禁不住地笑,即便整個接受採訪的過程中她幾乎是從頭哭到尾的。「沒影兒的事。」

荒誕。這是姜歡對現實絕望之外的另一個描述詞。據她說,其前夫的所有借款均用於與同事之間的揮霍消費,而借款給他的正是這些同事們。日息千分之七,動輒借款以百萬元計。「每天的利息就是七千啊!」如今被凍結工資每月只剩700塊錢生活費的姜歡,說起前夫的「高利貸」過往就肉疼。

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等的判決書證實了姜歡有關同事借貸的說法,但有關其借款用於同事揮霍的說法則無從證實,法院判決書沿用了其前夫當庭所稱「買了遊艇」的說法,案卷記錄為「借款用於投資遊艇項目」。

姜歡所稱日息千分之七甚至千分之八的「高利貸」利息雖未獲法院明確,但法院認定借條所述的100萬欠債額后經實際到賬確認為883646元的事實,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其主張「出具的100萬元借條中含有利息」的上訴。「『高利貸』利息預先寫進借條本金,這是大部分人所遭遇的。」姜歡說。

來自「共債共償」受害者公益群的統計也證實了姜歡的說法,月利率2%、5%、10%的借貸約定是他們中的多人所遇到的,而且該部分的高額利息大都被隱藏在借條本金之內。而這些大部分已遠超過了2015年最高法規定的年利率24%以下的民間借貸法院予以司法保護的區間值。

李杜就以其前夫的借債「利滾利」做了個例證,他當時是為做投資借債了50萬的本金,後來連本帶息「滾雪球」到了130萬,再「滾」到現在他們已經還到了290萬元,但還有100多萬沒有還完。「債權方佔去了一套房子,說再讓繼續還30萬才能了事,否則不會善罷甘休。」

除姜歡前夫的「揮霍」和李杜前夫的投資之外,上述公益群的統計也顯示,其他人舉借的高額外債大都被用於包養第三者、借新還舊、賭博等。高額的借債利息最終讓他們家破財亡,直至「跑路」。

據稱,舉債人及其家屬多遭遇過被跟蹤、騷擾甚至毆打。仍以李杜前夫為例,多方說法證實的是,他至少曾被討債者打過兩次,最嚴重的一次腦出血,甚至其已近70歲的老父親也曾被打。

借貸關係至少在追債人層面已擴展至舉債人的全家,李杜前夫父母的房產也全被變賣了,曾是公司副總的前公公如今每晚開計程車掙錢,身患乳腺癌的前婆婆連2000塊的住院押金都拿不出,只能回家等死,但退休前曾是中學老師的這位老人還不想死,「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錢(退休金)拿,就能多還點(債)。」

非法債務之爭

姜歡也曾試圖舉證前夫所借為非法債務,理由正是他的「雙相障礙」,但債權人主張病歷等證據是在借款行為發生之後,「不能證明之前就患有該病」,此後的法院判決也認為「所患疾病不能否認其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不予採納。

今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公布《最高人民法院關於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的補充規定》(以下簡稱「《補充規定》」),針對司法實踐中出現的涉及夫妻共同債務的新問題和新情況,強調夫妻一方與第三人串通虛假債務、或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不受法律保護。

姜歡不打算再折騰了,她已經沒錢再上訴,她的前夫更已神志不清到能否去正常上班都無法保證,何況上訴之心。寧靜有所不同,據她說,其前夫所欠的近700萬債務中,有部分涉嫌虛假欠款,但因為時過多年已舉證困難,她正在猶豫是否再上訴,其實此前她就此上訴過一次,但被駁回。

據公益群山東群組的現有案例表顯示,其中據女方受害者單方陳述的統計,其前夫涉及賭博欠債和涉嫌虛假債務的數量可達17起,也佔去了34名受害者中的一半,但大部分因為男方「跑路」或者舉證困難,大都已放棄上訴。

6月24日,濟南時報記者也聯繫到幾個濟南的民間借貸放貸人,他們的無抵押貸款月息大都在7%到8%左右,會簽協議或者欠條,若遇欠債不還,首先去法院起訴,「但是這期間採取什麼方式就不好說了。」另外來自專業催債人的說法則稱,無論舉債人是否「跑路」,最行之有效的追債方式莫過於找到他們的家人,去堵門、騷擾甚至動粗,不管那些妻兒老小對債務知情或者認可與否。

據了解,目前法律對民間借貸的規定,主要是2015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其中明確年利率超過36%的部分無效。雖然上述受害者的換算後年利率高達60%甚至120%,但高息隱藏入本金的操作也讓她們陷入了舉證之困。而公開資料顯示,目前刑法並未對非法放貸者設有刑罰懲戒手段,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導致放貸者有恃無恐。此前就最高法《補充規定》的最新出台,即有法律界人士表示,此中仍有兩個核心問題待解——一是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既沒用於家庭生活,也沒用於經營投資,那麼這個債務由誰承擔?非法債務舉證責任如何界定?二是即便合法債務,是否用於家庭生活、投資經營,舉證都成的問題。尤其讓「被負債」的前配偶或父母親屬去舉證根本沒參與、不知情的債務情況更是難上加難。

寧靜的前夫還是每年年底都會回來的,這給她的舉證提供了一定便利,而且她目前手頭還有一定的證據,所以時下她已越發傾向於再次上訴。

採訪中,姜歡多次強調她不會再跟任何人結婚了,而且她也不傾向於將來讓女兒結婚。他們曾經的中產家庭如今已四分五裂,欠債陰影牢牢籠罩。姜歡說,前夫有次帶女兒外出理髮,店員愣是誤認為他們是爺孫倆,女兒回來說給她聽,她又笑了,前夫那搖搖晃晃的佝僂背影確實像極了老頭,「他終於再也買不了遊艇了。」(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對話「舉債跑路男」:東躲西藏打零工睡覺頭枕兩把刀

接受完濟南時報的採訪,「老黑」快速地更換了手機號碼,時間間隔最多5分鐘。

他是濟南籍的負債「跑路男」其中之一,他自稱「老黑」,因為在外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不敢用身份證,不敢住旅館,不敢就醫,甚至不敢死,跟黑戶無異。

時下,誰也不知「老黑」身在何方,唯一明確的是,他在做著裝卸工,每車能有150塊的收入。據稱這樣的裝卸工工作對他來說都是「奢侈的」,因為怕暴露身份,他只能隔三差五地找到這麼一份零工,不需要簽合同,也沒人在乎誰是誰。

工作斷檔即意味著挨餓,「老黑」時常會到飯店門口守著,等人家走了,快速地進去偷吃幾口剩飯剩菜。一直以來,他最心儀的工作是只要管吃管住,不給錢都沒關係。兩把菜刀是他唯一的陪伴,也是心理支撐,每天睡覺他都會枕在枕頭底下,「我已經崩潰了。」「老黑」多次說。

沒有家人聯繫他,他也不敢跟任何人聯繫。手機更多的時候對「老黑」來說是擺設,但即便如此他也在不停地更換號碼。對過往的悔恨和對家人的愧疚無人訴說,噩夢是他唯一說話多的時候。

「老黑」另外願意透露的是,他曾經擁有的家庭是濟南的「准中產」,多套房產,多輛車,只因借「高利貸」搞投資,他的外債如滾雪球一樣迅速地達到數百萬之多,全家的房產和車都不足以填滿,直至今日這個坑還在

不斷擴大,看不到盡頭。

「來活兒了,不能說了。」「老黑」以一以貫之的低沉嗓音結束了對話。聽筒里傳來的機械轟鳴聲淹沒了他的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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