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傘、馬蹄和針尖：剪不斷，理還亂的中琉日

比起東野圭吾、村上春樹這些流行的作家，西里喜行簡直就是個隱士，這位大咖何許人也，偽歷史愛好者恐怕聞所未聞，至今在百度百科里我們難以找到有關他的隻言片語。在受文藝青年和閱讀愛好者追捧的《開卷八分鐘》里梁文道先生曾花了兩集的功夫專門推介了他的書：《清末中琉日關係史研究》。

大約2004年，日本青年歷史學者西里喜行以《清末中琉日關係史研究》為博士論文，提交京都大學，彼時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才俊因此一舉成名，2005年更以800多頁的出版物獲得沖繩時報第33屆伊波普猷獎。伊波普猷（1876年3月15日－1947年8月13日），唐名魚培元，是沖繩民俗學家，沖繩學的奠基人，被後世稱為「沖繩學之父」。關注歷屆獲此獎者，大多為著作頗豐的成名學者，西里喜行以畢業論文就獲此殊榮，可見功力深厚。

其實，隨著釣魚島的被熱議，民眾又開始關注起中日邊界劃分問題，許多問題都是老生常談，皆因複雜的國際局勢變化和經濟利益的權衡，絕非一朝一夕可解決。如果歷史上溯一個世紀，我們會發現中日關於某些島嶼的劃分問題一直未有消停過，只不過討論的方式和規模和時代背景不同。

本書用了上下冊數十萬字探討中琉日的關係的歷史流變，特別將重心背景放在清末這個混亂的歷史點，中日之爭本就雞犬不寧，再加上西方列強橫行，使得這三者關係更加諱莫如深。其實對於廣大民眾而言，中琉日三國的關係非常簡單，用琉球國自己的一句諺語概況非常準確：唐乃雨傘，大和乃馬蹄，沖繩為針尖。言外之意，像雨傘一樣為我琉球遮風擋雨，日本只會一馬車一馬車運輸我們的糧草和物資，而沖繩隨小如針尖，但在中日之間起著縫縫補補的作用，使得中日兩國關係幾百年來剪不斷理還亂。

研究總要說出個之所以然，所以這裡我們有必要交代一下琉球的背景。這裡引用駐日外交家兼詩人黃遵憲的《琉求歌》的一部分來看看當時的時局，未必準確卻可大概對琉球國有個初步的了解。白頭老臣倚牆哭，頹髻斜簪衣慘綠。自嗟流蕩作波臣，細訴興亡溯天蹴。天孫傳世到舜天，海上蜿蜒一脈延。彈丸雖號蕞爾國，問鼎猶傳七百年。大明天子云端里，自天草詔飛黃紙。印綬遙從赤土頒，衣冠幸不珠崖棄。使星如月照九州，王號中山國小球。英簜雙持龍虎節，繡衣直指鳳麟洲。

這幾句詩歌的意思大義是說：白髮蒼蒼的琉球使臣馬兼才突然造訪駐日公使一行的乘船、請求救助琉球時，其形象簡直不忍目睹，只見他髮髻凌亂、發簪斜插，身著淺黑色衣服，悲切之情油然而生。馬兼才對瀕臨滅亡的祖國琉球以及身為弱小島國臣子的自己萬分感慨，細述了琉球建國以來的盛衰演變。琉球開祖天孫氏，代代世襲其位，不久為舜天王所取代，但形似一根浮在海上的繩索的琉球諸島，此後仍繼續創造自己的歷史。琉球雖為彈丸黑子之小國，但其歷史連綿延續了七百年之久。明朝太祖朱元璋統一后，立刻起草敦促朝貢之詔，甚至向相隔遙遠的琉球送去了頒賜印綬，承認其藩屬國地位，將其納入中華文化圈之中。明朝皇帝派到世界各地的使節就像月光一般以文明之光照亮了全世界，給東南一隅的小國送來了「琉球國」之國名及「琉球國中山王」之王號。琉球國王更替時，手持皇帝詔敕和賞賜品的身著錦繡官服的使節便會來到琉球，拜祭先王、冊封新王。

或者詩人的描寫太過感性色彩，有些人不以為然，那麼我們就從歷史說起吧。琉求國位於中華東南一隅，自明朝洪武年間，與中華帝國建交，遵守冊封朝貢體制，幾百年來和和氣氣，相交甚歡。冊封朝貢，這是個什麼制度，說白了，就是政治上你琉求向我稱臣，行君臣之禮，每年把你們的土特產進貢來意思一下，多少不限，相當於小孩子給長輩拜年，反正虧不了你，最後你從中華帝國拿回去的肯定更多。另外你內部自治，我也不管，給你充分自由，其他國家要欺負你，你報上我的名頭，若還敢來犯，我天朝大國也能出兵幫你趕走侵略者，但我受到內憂外患，除非點名讓你來救主，否則你不能輕舉妄動。人就好個面子，往往臣國送點土特產比如馬油、珍珠之類的東西，中華帝國賜給他們的茶葉絲綢大米等更加重要的物資，所以歷朝中華帝國周邊總圍著一群附屬小國，這些小國佔便宜的居多，你受難時不吭聲，你國泰民安時來朝拜一下，撈些好處去，仗著地大物博的皇帝們卻樂得萬國來朝的天威，歷代如此。

與相愛相殺的日本卻不吃這一套，他們才不要虛的朝拜，因自處彈丸之地，危機感極強，對物質資源的匱乏深感不安，總在尋求擴張，琉球作為覬覦東方大國的跳板，自然最早進入他們的視野，於是在鴉片戰爭前後就打起琉球的注意。終於在鴉片戰爭后，改琉置縣，滅了琉球國，將之變成自己的碼頭，即今天的沖繩。但琉球人內心是不願意臣服於日本的。琉求國大臣林世功曾進京上摺子，並以死明志：生不願做日本的人，死不願做日本的鬼。非常悲壯。然而清末正是多事之秋，列強的堅船利炮臨門，清政府壓力山大，各種割地賠償，不平等條約紛紛來襲，俄羅斯這邊正處於緊張局勢，自顧不暇。所以沒來得及給琉球撐腰。但有一點琉球被日本殖民，我天朝並未點頭同意，只是暫緩處理。許多有血性的外交官和大臣甚至主張出兵。本書的第三部分，詳細介紹了一些外交官的態度，比如前面說到的黃遵憲，他只是同情琉球人，對日本並無公開的譴責。這裡特別提下駐日公使黎樹昌，這個人用現在的話說就個鷹派，他曾把琉球問題放在更大的背景下，與朝鮮問題相提並論，提出琉球可以讓給日本，但朝鮮你日本就不要插手了，如果不同意，那開戰好了，我天朝部隊分分鐘把日本夷為平地。李鴻章當然不會支持這麼去干。基於更大的現實和壓力只能推遲，不置可否，保持曖昧關係。這是琉球所處位置決定的，雖然清朝將琉球划入冊封朝貢體系之內，對外以宗主國自居，但琉球的地理位置比鄰日本，更易為後者制約，天高皇帝遠的大清國鞭長莫及，面對日本的壓制，琉球也只能兩不得罪，才能保得太平。這種關係很有意思，琉球就這樣處在一個附屬兩國的奇特政治圈內，直到被日本吞併。

本文雛形雖說是一篇畢業論文，但考證功夫紮實，作者從大陸，台灣香港，以及日本和世界上其他國家搜索到很多珍貴材料，充實了論文的內容，讓其某些觀點顯得似乎巋然不動 ，不容置疑。就像翻譯者所言，以論代史固然不可取，然本書作者以史代論也同樣有失偏頗，儘管如此，這依然是一部值得尊敬的學術著作，它充實了中琉日領域的研究廣度，未其他學人和願意了解這段歷史的人作出頗有見解的分析。 當然需要說明的是，筆者通讀全文對第三第四部分有關外交家和新聞媒體對清末中琉日關係的態度和立場的挖掘非常欽佩，這些塵封在歷史故紙堆里的洞見，早已被人遺忘，一個外國學者居然比我們國家同領域的學者捷足先登做了系統的研究，著實讓人欽佩。當然這並不表示筆者贊同作者的立場，之所以欣賞只是從純學術研究的角度對做學問的精神表示敬意。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