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監會重罰「野蠻人」：一場監管與投機的角力

「說實話，我們舉牌越多，劉主席是比較高興的，因為保險資金都是長線資金。」將近一年前的全國兩會新聞發布會上，保監會主席項俊波如此說，轉眼到了2017年兩會，但劇情已發生逆轉。

證監會劉士余主席顯然並不高興：「有的人拿著金融牌照」「來路不當的錢從事槓桿收購」「野蠻人」「行業的強盜」，2016年12月某次激動的脫稿致辭，四座皆驚。

2017年2月24-25日，保監會分別公布了對前海人壽、恆大人壽的行政處罰決定書。事件可以回溯到兩年多前的2015年3季度，前海人壽開始在A股大舉買入萬科的股票，到了2016年9月，恆大人壽在A股短線炒作妖股梅雁吉祥，1個月獲利1.5億元。

項俊波的改革

1957年出生在重慶的保監會主席項俊波，青年時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並在老山前線的戰鬥中腿部負傷。離開部隊后參加全國聯考，先後在人大、南開、北大就讀，歷任審計署副審計長、人民銀行副行長、農業銀行行長、2011年10月起擔任保監會主席。

除了金融工作，項俊波還始終保持著文學追求，創作過電影《遠山》、武俠劇《紫劍傳奇》等，他編劇的反映審計工作的電視劇《人民不會忘記》，由田壯壯執導，李雪健出演，還在央視播出。

2010年帶領四大行的最後一家—農行上市並完成歷史最大規模IPO募資之後，被媒體稱為「文武雙全的農行掌門人」項俊波變身為保險行業的掌門人。

轉折點發生在2014年8月13日，當天，國務院發布了《國務院關於加快發展現代保險服務業的若干意見》(下稱《若干意見》).

在《若干意見》之前，從保監會網站上新聞發布來看，內容大多是「颱風海葵造成損失」「加強反保險欺詐」「重特大安全生產事故的賠付和善後工作」等日常，此外就是進行制度建設，例如規範保險公司控股股東、委託投資、資產配置等管理辦法，另外就是清理整頓市場、黨風廉政建設、反腐倡廉等。

而據保監會網站消息，《若干意見》發布一周后，在保監會舉辦學習貫徹培訓班上，項俊波講話指出，《若干意見》提升了保險業行業定位、明確了戰略目標、拓寬了服務領域、豐富了政策體系，另外，明確了深化改革的主攻方向：「包括建立現代保險企業制度，深化費率市場化改革，鼓勵中資保險公司『走出去』」等。

隨後的9月4日，保險資產管理業協會成立，項俊波在代表大會上說：「保險業改革發展正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保險資產管理面臨難得的機遇。」他同時強調，2014-2020年，保險資金可運用規模預計將超過20萬億元。

2014年12月，保監會批准首家保險資金設立的私募基金，5億元的規模進行股權投資。2015年1月，保監會批准第二家保險私募基金試點，30億元規模主要投向醫療健康產業的公司股權。同月，保監會公告，允許保險公司在全國銀行間債券市場發行資本補充債券。

「保險行業的資金是龐然大物，這些錢對於資本市場，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是舉足輕重的作用。」北京某資深金融業人士對時代周報記者解釋說，通過之前幾年的保險公司投資管理辦法等制度建設鋪墊，2014年底前後，保險資金開始更積極地走進股票、股權、債券等市場。

「保險業的20萬億元資金、海外的資金，成為當時推動A股牛市啟動的重要邏輯。」前述北京資深金融業人士對時代周報記者解釋說，「這也是2015年牛市行情藍籌股暴漲展開的原因之一」。

2014年7月底，上證指數在2000點附近突然拉升，到2014年11月已經漲到2400點左右，此後，中車、重工、中信證券等藍籌龍頭股的集體翻倍暴動，在3個月時間裡把上證指數迅速拉高到3400點。

這僅僅是開始，根據保監會網站，2014年12月，保監會召開會議學習傳達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精神，在發言中項俊波強調，要「努力加快由保險大國向保險強國轉變」，「在服務國家的改革開放中建功立業」。

在把握2015年保監會工作重點的一段，項俊波指出，一是抓規劃、二抓改革、三抓服務、四抓監管、五抓風險。

這其中，改革方面的動作尤其引人關注，2015年2月16日，保監會放開萬能險最低保證利率，取消了此前萬能險不能超過2.5%的最低保證利率的限制。

「萬能險很多時候被宣傳成理財利器，放開2.5%的限制，對於保險公司來說，能許以更高收益從而促進銷售，吸引消費者購買。」廣東某保險公司銷售經理對時代周報記者分析。前海人壽、恆大人壽、華夏人壽等，均是依賴萬能險銷售迅速擴大規模。

此外，保監會於2015年4月1日起，取消了投資連結保險投資賬戶的審批，改為事後報告。

險資鬆綁，A股2015年的牛市也進入衝刺期，自2015年4-6月，上證指數從3200點左右上漲到5178點。

資金湧入保險業

富豪劉益謙控制的天茂集團，此前差點把國華人壽賣掉。

由於經營業績和政策限制等問題，天茂集團對國華人壽的股權比例，從19.99%下降到2012年的13%，2013年進一步降低到7.14%。2014年6月，天茂集團把國華人壽的股權拿到產權交易所掛牌轉讓，另一家公司出價2.5億元接盤，並提前支付了5700萬元定金。

但是，2014年11月，天茂集團宣布此次交易終止，劉益謙承擔需要支付給買家的定金、違約金等責任。在隨後的定向增發運作中，天茂集團把對國華人壽的持股比例，一舉提升到51%的上限。(據此前保監會的政策調整，單一股東對保險公司持股比例，由不準超過20%放寬至不超過51%。)

天茂集團公告將轉變原因歸結為《若干意見》，認為宏觀政策變化將帶動大量資金進入保險行業。

2015年9月，華資實業公告，擬通過定增募集317億元買入華夏人壽股權，使得對華夏人壽的控股比例達到51%。同月，西水股份發布公告，擬定增購買天安保險股權，完成後將控股天安保險50.87%的股權。中天城投在2015年9月公告，用20億元間接收購中融人壽20%股權。

前海人壽自2012年開業以來，在激進擴張保費收入的同時，早期的投資方面更多與房地產相關，據媒體報道，其2014年及之前披露的15起重大關聯交易，全部投向了房地產領域。但自2015年開始，卻開始在股票市場一鳴驚人。

雖然動作稍慢，但恆大集團也終於在2015年11月宣布進軍保險產業，以39.39億元買到50%股權，控制恆大人壽。

「許多的成功商人、資本家都非常聰明，善於搶佔政策變動的先機，在改革中牟取超額利潤。」前述北京資深金融業人士對時代周報記者解釋說。

萬能險的改革，讓某些敏銳的保險公司得以迅速吸收資金。

萬能險都計入保險公司的「保戶投資款新增交費」中，這一項下幾乎90%之上都是萬能險。

從華夏人壽來看，其在2013年保戶投資款新增交費不足332億元，2015年則暴增到1519億元，2016年1-11月規模更是增加到1752億元。恆大人壽更加明顯，在被併入恆大集團之前，其2014年保費規模僅為幾十億元，在2016年，恆大人壽保費規模合計超過520億元，主要就是依靠「保戶投資款新增交費」的萬能險。

「吸收的大量資金進入資本市場，隨著價格上漲，進一步做大總資產。」前述北京資深金融業人士對時代周報記者解釋說。

2015年7月8日，股災期間，保監會發布文件，放寬保險資金投資藍籌股票的比例，將投資單一藍籌股的比例上限由5%調整為10%，投資權益類資產達到30%上限的，可進一步增持藍籌股，不高於40%。

此後，各種以「保險公司名稱+萬能險」為名字的機構出現在眾多上市公司十大股東中。

國華人壽通過二級市場直接買入和定增買入，目前股票組數量超過30隻，中融人壽的股票組中有近20家上市公司。

但是，以國華人壽和中融人壽觀察，與保監會希望的有所不同，保險公司的股票組中並非只有大藍籌，相反有很多中小創、次新股。

更令人錯愕的是，恆大人壽2016年9月在A股短線炒作妖股梅雁吉祥，1個月獲利1.5億元；前海人壽則從2015年7月起大舉買入萬科A，后又買入格力電器，引發實業界強烈不滿。

無論怎樣，在萬能險和買入金融資產漲價的帶動下，前海人壽2015年總資產已從2014年的560億元暴增到1553億元，同比增長178%。(據前海人壽財務報表)

示範效應引發了群體運動，據統計，2016年有60家A股上市公司宣布要籌備設立保險公司，包括貴州茅台、康美葯業。

保險姓保、保監會姓監

「2017年春節之前就有點風雨欲來的感覺。」前述保監會幹部對時代周報記者透露。

根據保監會網站，2016年5月8日，保監會對前海人壽、恆大人壽、華夏人壽、東吳人壽等9家公司做了萬能險專項檢查，下發了監管函。

到了2016年11月底，保監會暫停了浙商財險的股票投資能力備案，原因是其前員工涉嫌老鼠倉被立案調查。12月5日，暫停前海人壽萬能險新業務；12月9日，暫停恆大人壽委託股票投資業務；12月28日，暫停華夏人壽(此前已暫停)、東吳人壽互聯網保險業務，3個月禁止申報新產品。

據保監會網站，12月13日，保監會召開專題會議，項俊波指出，要全面落實「保險業姓保、保監會姓監」的要求，「部分保險公司資金運用方面資產負債不匹配，集中舉牌、跨領域跨境併購，投資激進，少數公司虛假出資和虛假增資追求快速擴張，一些公司股東結構治理結構亟待優化」。

「問題產生的原因，主要表現在市場主體對保險經營規律的把握存在偏差，對金融市場風險的認識還不到位，另一方面監管自身的理念、規則、力度也有待強化。」項俊波在發言中說。

12月16日，保監會組織學習貫徹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精神，項俊波在發言中強調，「要把思想和行動統一到中央的判斷和決策部署上來」。

12月29日，保監會宣布將全面修訂《保險公司股權管理辦法》，「將單一股東持股比例上限由51%降低至1/3」。

2017年1月12日，項俊波在出席會議時，進一步強調三大戰略：一是防控風險；二是服務大局；三是改革發展。與2015年不同，「防控風險」被放到了首位。

一位接近保監會的人士向時代周報記者透露，南玻A管理層遭清洗及格力電器股份被收購引發不滿情緒高漲，正是此次重罰的導火索。

2016年11月，在寶能系大舉買入股票的南玻A，原管理團隊突然宣布集體辭職。

在華爾街，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實體企業不得不綁定在資本的車輪上。有200多年歷史的杜邦公司，2015年1月遭受華爾街最激進的基金逼宮，要求在杜邦董事會增加4個董事席位，並提出將杜邦一分為二，而2015年12月底，在華爾街的資本運作下，杜邦又宣布與陶氏化學合併。

中央財經大學保險學院副院長徐曉華向時代周報記者分析，保監會的監管一向嚴格，不過近兩年資本市場發生的事具有一定特殊性，監管層對此有一定的經驗不足，處理上可能有所滯后。「這個問題不能單從保監會方面去看，多個部門都牽涉其中；所以我們也看到證監會、保監會近期對資本市場同時在配合出台一些手段。」徐曉華說。他還提到，今年前海人壽的償付能力快速下滑，相信前海人壽各大股東應該會進行增資，或者引入戰略投資者，稀釋股權。

根據房地產諮詢公司萊坊的統計數據，2005年擁有億萬富豪3026人，到2015年已增加到1.3萬人；擁有70億元財富的超級富豪，也從43人增加到了185人。同時，十幾年間，在一輪輪的改革和股市牛熊轉換中，許多資本大佬把生意發展為金融控股平台，掌控越來越多的資源。

「保險姓保、保監會姓監，社會為公。」當被問及如何看待未來保險業的變化，前述保監會幹部如此回答時代周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