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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好朋友……|星期天文學

蔣一談(1969—),小說家、詩人、出版人。祖籍浙江嘉興,生於河南商丘。1991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出版有《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魯迅的鬍子》、《赫本啊赫本》、《棲》、《透明》、《廬山隱士》等多部短篇小說集。曾獲得首屆林斤瀾優秀短篇小說家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南方閱讀盛典最受讀者觀注作家獎。

療傷課

摘自蔣一談《棲》

詞語即空間,空間即命運。找到屬於自己的詞語,你才能感知與這個世界的聯繫和真實距離,而語意的明快與晦澀,空間的大與小,光線的明與暗,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找到選擇就好。

黑咖啡女人。我找到這個詞語,並將這個詞語構建在一個臨街小屋。熟悉我的朋友大多驚詫我的決定,在他們眼裡,放棄在美國波士頓精神治療師的高薪職位,隻身回到北京或許是個錯誤。

沒有過多的解釋。我告訴他們,不想再繼續面對有精神和心理障礙的患者了,這跟個人的同情心沒有絲毫關係--異國他鄉、患者的抑鬱和瘋狂、歇斯底里的面孔、嘆息和默默的眼淚,這些情形和感受壓力已經伴隨我多年。我回到北京,只想開始另一種生活。

擁有一間不大的咖啡屋的確是我大學時代的一個夢想,我曾無數次地想象過自己和心愛的人坐在裡面,看看書,聽聽音樂,談論一下電影,窗外是冬日大雪或夏天綠蔭,我們邊喝咖啡邊想象未來。

可是現在,我想讓自己的身心一點一點安靜下來--——經歷過才明白,幼稚的女人得不到深沉持久的愛,但等我逐漸長大成熟,我又有了新的體悟:得到了男人的愛,那就愛男人,得不到男人的愛,那就愛自己。

咖啡屋落座在一個僻靜的衚衕里,是原先就有的,主人決定移居他鄉,我便快速承租下來。咖啡屋不遠處是輔仁大學舊址,穿過三四條衚衕,能直通什剎海。咖啡屋設備和器具一應俱全,我請人簡單粉刷了外牆,油漆了窗戶。兩個服務生也是原來的,看上去青春單純,老實可靠,我也不想再換人。我在咖啡屋附近租住了一套帶傢具的一居室,把簡單的行裝搬了進去。

我喜歡坐在咖啡屋最裡面靠窗的位置,再在桌子前面放一株綠蘿,給自己半個遮擋;窗台上擺放著一盆水仙,一盆蘭花,光線強烈的時候,我會拉下印有暗花的棉布窗帘,讓眼前的花和書本沉浸在時明時暗的光影里。

我買了一輛八成新的腳踏車,隔三差五在衚衕里遊盪,圍著什剎海騎行,慢慢尋覓少年時代留在這裡的記憶碎片。我在樹蔭下安坐,看著陽光在樹枝間偏移,眼睛逐漸能越望越遠,看見天際小如昆蟲的風箏表情;放鬆下來的日子讓我的耳朵深處變柔,能聽見細雨,似乎也能聽見貓的腳步聲。

一切變得簡單,大洋彼岸的記憶就像杯子里的黑咖啡,先是在小勺的攪拌下旋轉,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紋,隨後會慢慢平靜下來呼吸,像一面開始喜歡沉默的溫潤鏡子。

平靜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三個多月。這天傍晚,母親走進咖啡屋,慢慢坐下后嘆息了兩三聲,回頭望望服務生。我明白她的意思,讓服務生提早下班走了。

「媽,你有事?」我在母親對面坐下,笑了笑。

「你爸的一個老朋友知道你是學心理學的,前幾天又到家裡,說他女兒的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糟,希望你能幫著看一看。」

我沉默不語,因為我對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已經厭煩了。

「別怪媽多事……你爸和這位老朋友都是東北知青,一起插過隊,吃過苦,他救過你爸爸的命,兩人交情特別深!他女兒的精神的確不正常,每天喝酒,家裡到處都是酒瓶子,抽煙也特猛。她去治療過,可是效果不明顯。」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給母親倒了一杯茶。

「那一年,農場附近的山林發生火災,知青跑過去救火,沒有滅火工具,只能用樹枝壓,用土埋,那時候的年輕人不怕死,有渾不吝的勁,黨叫幹啥就幹啥,哪兒最危險就往哪兒沖,你爸被大火圍住,被煙霧熏暈,是他鑽進大火背出的你爸,他救了你爸的命……他四十多歲才有這個女兒……」母親的聲音開始微微發顫,「他女兒的狀態很不好……我親眼見過的,特嚇人……女孩幾年前被男人強姦過……」母親小心翼翼從包里掏出一頁紙,放在桌上。我平移過來,仔細閱讀治療師和女孩的溝通情況和治療記錄:

桑雪,女,23歲,北京人。B型血。雙魚座。身高:不詳;體重:不詳。(患者不同意檢測)。患者愛好繪畫、文學、電影和音樂,七歲時母親去世。讀大學一年級時被強姦,大學畢業后離開北京到外地一家文化公司工作。工作后戀愛一次,三個月後分手。已經辭職回京,和父親生活在一起。

現在狀況:酗酒,平均一天喝六瓶啤酒;抽煙,一天兩包,抽幾口就扔掉。手腳顫抖明顯,情緒低沉,厭世、逃避情緒明顯。

自殺傾向:患者身心矛盾,想過跳樓自殺,又不忍心拋下父親。

治療步驟之一:治療師把患者帶進治療室,播放輕鬆音樂,讓她欣賞悅目的圖片。患者聽了幾分鐘后情緒失控,抽出音樂光碟扔在地上,用腳踩,還把圖片撕碎,說這個世界一點都不美,骯髒透頂。

治療步驟之二:患者蹲在地上哭,拿腦袋撞牆,治療師費了很大的勁才攔住她。中心治療師三男一女,於是把患者轉移給女治療師。同性間相互交流,效果會好些。

治療步驟之三:給患者講述人生常識,人生由各種意外挫折構成,要慢慢學會淡忘;和大自然多親近,和好朋友多溝通也是個好方法(患者說她沒有朋友)。生活要繼續,沒有一個父親願意看著自己的女兒整天愁眉苦臉。有時候,為親人活著是一種幸福。(患者搖頭,說她和父親幾乎沒什麼交流。)

治療步驟之四:我們勸導患者開個微博,通過網路認識新朋友,這樣既能放鬆心情,又能了解新知識,開闊眼界。我們還幫她申請了一個微博賬號。

治療步驟之五:因患者父親和治療中心領導關係特殊,治療師陪患者看了兩場電影,一場是《功夫熊貓2》,一場是《源代碼》;又去玉淵潭公園和頤和園各遊玩了一次。患者情緒平穩很多,答應再來中心治療。患者後來失約,沒再來中心治療,打通電話她也不接,後來患者乾脆關了手機。患者父親來到中心,說女兒已經兩三天沒吃飯了,整天抱著酒瓶子。

這份治療報告與其說是對患者的治療,不如說是對患者的錯誤刺激——不是治療師的故意刺激,而是治療師的方法太過粗陋。我心裡有了波動,對母親說,我想在咖啡屋裡見見桑雪。母親笑著說:「我知道女兒會這麼說的!」母親往外走,腳步是跳躍的。

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我暗自感嘆,每個人至少有兩個「我」糾結在一起,一個是外在的,一個是隱藏的,兩個「我」有時是朋友,有時又是敵人。對這個女孩而言,表面的「我」和內心的「我」正被難以忘卻的畫面連接,必須想方設法剪斷畫面的連接點,她才能重新振作,踏上正常的生活之路。兩個我,是啊,兩個我。我也想到自己。

母親領來了桑雪,一個身上散發酒氣的女孩。她低著頭,凌亂的頭髮隨風飄散,露出年輕卻黯然神傷的臉。母親朝我擺擺手,身影快速消失在衚衕口。「桑雪,你好。」我在第一時間伸出手。她眼神迷離,伸出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現在咖啡屋裡就我們兩個人。昨天晚上,我告訴服務生,未來一周,也許一個月,咖啡屋不再對外營業(不是關閉),他們在家休息,不用來上班,事情完畢后我會聯繫他們回來。我提前發放了工資,送了一人一包咖啡粉。

她進屋靠牆坐下,閉上眼睛。我拿來咖啡單讓她挑選,她睜開眼,搖搖頭,從褲兜里掏出香煙,點燃后猛抽幾大口,手指抖動得非常明顯。她穿的牛仔褲上有好幾個破洞,是煙頭的燒痕。

「我想喝酒,」她喘息著說,「我想喝酒……啤酒……」她把大半截香煙扔在地上,腳尖踩在上面扭動,就像踩死一隻咬過她的臭蟲。

我拿來啤酒,打開瓶蓋,她快速伸手抓住,仰起脖頸喝起來,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神情。她一口氣喝了大半瓶啤酒。

「我叫司南,很高興認識你。」我說。

「你……從美國回來?」她放下酒瓶,滿眼迷惑。

「剛回來幾個月。」我說。

「要是我……就永遠不會回來。」她皺起眉頭。

安靜下來的桑雪散發出憂鬱的美。我沉默著,心在動。

「你是波士頓大學心理學博士?精神治療師?」她的聲音里還有疑惑。

我點點頭。

「為什麼要幫我?你要多少錢治療費?」

「不要一分錢。」我看著她,肯定地說。

「為什麼?」

「因為你父親和我父親是朋友,是好朋友……」

「好朋友?」

「你父親救過我父親的命。」

「是回報我嗎?」

「不,是緣分。」

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深深吸引了我。

「朋友……好朋友……」她喃喃低語著,「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好朋友……」她手托下巴,眼神定定的,望向窗外某處的虛空。

「或許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

她回神看我,嘴角泛起淡淡的不以為然的笑意。

「相信我,」我言辭懇切,「我可能是你需要的最好的治療師。」眼前這位傷感女孩已經打動了我,這種感觸讓我的手心發熱。

酒瓶握在手裡,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紙巾就在手邊,我沒有移過去,大聲哭出來會好些,我在心裡提醒她。她臉頰的肌肉因壓抑哭聲而輕微顫抖。我看著紙巾包裝圖案,思緒複雜:一位長發飄逸的青春女孩騎在腳踏車上,背著雙肩背包,腳尖點地,手搭微笑的眉眼,愉快地遠眺前方。充滿希冀的女孩和眼前的桑雪構成強烈的精神和命運反差。

「忘記你曾經的治療經歷,」我的聲音儘可能柔和,「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的治療師。請相信我,好嗎?」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點上一根煙,用力深吸一口,默默吐出煙霧,低垂的腦袋被煙霧籠罩。我在仔細品味她吐出的煙霧。她哭出了聲。我把紙巾推過去,她抽出紙巾,顫抖的香煙頭燒透了紙巾。

這是真的。身體和心理的頓悟覺醒的確需要某種召喚契機--我被男人愛過,我也愛過男人,可是為什麼我每次付出的愛就像煤油燈火,一閃即滅?我站起身,沖泡了兩杯咖啡。我背對著她,慢慢打開音響開關,舒緩的曲子在咖啡屋裡蕩漾著。

桑雪需要可靠的傾聽者。時間和空間讓我成為她的傾聽者,或許也能讓我走進她的內心,但我不能做錯一步,這個傾聽者不能和她面對面坐著,這個傾聽者必須首先當好一名耐心的治療師。傾聽和忍耐,唯有如此。

我手捧咖啡杯,等待著,約莫過了五六分鐘,我聽見了她的聲音,哽咽的聲音。她的聲音、她的眼淚、她吐出的煙霧,還有黑咖啡的香氣、舒緩的音樂,此刻已經匯合在了一起。「我不敢穿裙子,只敢穿褲子……」她斷斷續續地說,「一穿裙子,下面就冷颼颼的……」她說不下去了。我倒吸一口氣。可憐的女孩。「我不想說了……」她慢慢趴在桌上。

夜色已經降臨,還落了雨,雨聲不大,雨滴卻很密,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就像一群孩子們用小手指頭敲打窗戶發出的。桑雪開始說話,這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想。我走過去,走到她的背後,想把手指輕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在猶豫,手指停在半空;我屏住呼吸,輕落下手指,她沒有躲避,於是我又稍稍加大了一些力氣。

「謝謝你的信任。」我說,內心有些感動。

她仰起臉,怔怔地望著我。我懂她的眼神。

「相信我,」我直視著她的眼睛,「相信我。」

「司南老師……」

「叫我司南姐吧,如果你願意。」我在壓抑激動的情緒。

她點點頭。

「一會兒去我家裡坐坐吧……」我的眼神里有忐忑也有期許。

她略有遲疑,隨後點了點頭。

我點了披薩外賣,開了一瓶紅酒。桑雪吃得很少,一瓶紅酒被她喝了五分之四。我手裡握著紅酒杯,她直接抱著紅酒瓶。晚餐過程中,我們沒有過多交流,對她而言,舒適輕鬆的氛圍是非常重要的。

桑雪緊抱酒瓶,左臉頰上沾有紅酒色痕,她望著我肩膀左邊的某處,眼神是失焦的。我問她還想吃點什麼,她顫了一下醒過神,若有所失地搖搖頭。「都戴著面具……」她說。我戴著面具嗎?那一瞬間,我躲閃了她的眼神。「我想我能幫你。」我說。她的眼神里有一絲恍惚。

「披薩涼了嗎?」我說。

「披薩……把天上的月亮……想象成披薩……這就是愛情……呵呵……愛情……」她在自言自語,用手中的叉子撥弄盤子里吃剩的披薩,然後開始用力切披薩,切成小塊,越切越小,越切越細,直至切成粉末狀。

「很棒的詩,你寫的?」我滿懷好奇。

「我不相信……愛情……」

「誰也離不開愛情。」這是我的真心話。

「我不敢相信愛情……」她低垂腦袋,頭髮蓋住了臉。

「可是生活離不開愛情……」

「不被人愛是厄運,不愛別人是不幸……」她說,聲音慢慢變弱,「是加繆說的……加繆說的……加繆……」她伏在桌面上,喃喃低語,握著叉子的手指漸漸放鬆、放鬆,叉子歪躺在盤子里的時候,她發出了細微的鼾聲。我把桑雪扶躺在床上,找來毛巾被蓋在她身上,順勢坐在了她身旁。

我想了很多,想起五年前,我曾以助理治療師的身份加入一個治療小組,協助首席治療師為一名24歲的美國女孩提供心理諮詢和幫助。這份案例至今還存在我的電腦里。父母離異后,她長期在寄宿學校生活,十九歲那年夏天,她去郊外參加音樂聚會,被禁閉在森林小木屋長達一個月,罪犯將其強姦、虐待,還將其裸照上傳至互聯網。女孩厭世,重度抑鬱,對男人充滿仇恨,討厭自己的身體,經常割傷自己的大腿、乳房和陰道。兩次自殺未遂。經過半年多的治療,女孩開始重新對生活有了信心。

我迅速爬起來,打開電腦,找出這份編號PTSD-G85-4172009的治療案例。PTSD,焦慮障礙英文縮寫;G,girl;85,患者1985年出生。4172009,患者第一次治療時間是在2009年4月17日。

這份案例最關鍵的步驟是完成作業部分。完成作業,就是治療師引導患者回憶並接受被強姦的事實,讓她感受自己的情緒並順其自然,這一切就是為了幫助她重建那些被侵犯所破壞和扭曲的信念。這是精神治療的暴露療法,暴露自己的過去,將能記住的細節全部表述出來,過去的那一幕無論多麼痛心疾首都必須大膽面對。手寫下來或者口述,兩種方式都行,而口述效果最好。

說實話,想起當年在隔壁房間聽見患者在治療師的指引下聲音顫抖著回憶過去發生的一幕幕時,我的手腳依然冰涼,渾身像被打了震顫劑。回憶並接受被強姦的事實。我一字一句細讀女孩的回憶細節,對首席治療師和那位女孩抱有由衷的敬佩之情。

此時的桑雪蜷縮在木地板上,環抱雙臂,像個受委屈的孩子。我一個人喝著杯中酒,手裡的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桑雪,你能行嗎?我關閉屋內燈光,只留下一盞落地燈。我走過去,靠躺在桑雪身邊,細細端詳沉入夢鄉的她。我想撫摸她,卻又沒有足夠大的膽量。但我知道,我在夜晚看她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幾乎是帶著淫慾。

我想撩起桑雪的T恤,可是手臂哆嗦,後背出了汗。我重新躺下,小心呼吸,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慢慢脫,直至身體徹底裸露。我想一寸一寸撫摸自己,我在撫摸自己,可是我的情緒沒能延續,我突然為自己的過去感到傷悲--如果十年前我能發現自己真正愛什麼,如果五年前我能發現自己真正愛什麼,如果……心理學博士,呵呵,心理學博士。你連自己都認識不清,不是很可笑嗎?那些追求過我的男人,他們和我的身體做愛,我的心卻和冥冥之中的某個女人做愛--是男人可笑,還是我可笑?現在,桑雪躺在我身邊,闖進我的隱秘世界,突然之間喚醒了我,擠走了我腦海里對過去男人的所有記憶。

我是被夢裡巨大的腳踏車撞醒的。我騎車在衚衕穿行,腳踏車忽然越長越高,高到和屋檐齊平,我的手臂越來越短,根本無法抓握車把,腳踏車自顧自載著我飛奔,像著了魔的野獸。腳踏車還在長大,我像個驚恐的孩子,拚命抓住樹枝,可是抓在手裡的是長著眉毛、眼睛、嘴巴的樹葉。我被撞在牆上,腳踏車像個機器巨人,扭著身體擠過衚衕,消失在遠處。這個夢預兆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赤裸身體,身上蓋著毛巾被。屋裡沒有桑雪的身影,牆角的落地燈兀自亮了一夜。起身拉開窗帘,窗外是陰沉的天空和亮晶晶的濕潤樹葉。昨夜的雨下了一夜,現在稀稀落落,看起來已經累了。桌上散落著昨夜吃剩的食物,我在餐桌旁坐下,猛然看見放在電腦鍵盤上的紙條,上面畫著幾把直立著的黑色小刀。

我想知道桑雪身在何處,可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我和母親聯繫,過了十幾分鐘,母親告訴我桑雪不在家裡,他父親說可能去了遊樂場,遊樂場離她家不遠。我洗漱完畢,快速下樓,鑽進了計程車。

雨在收尾,街道還未從雨里徹底醒來。遊樂場雨天停運,值班人員說天晴后才能開放。我問她是否有一個女孩經常進這個遊樂場,她呵呵一笑,說:「那個女孩吧?」她的語氣是疑問上揚的,內心的聲音卻充滿肯定,「經常沒開門就在這兒等著,老見她一個人來,也不愛說話,看上去有點……」她迅速捂住嘴,擺擺手。桑雪的手機一直處在關閉狀態,我在遊樂場門口空等了兩三個小時。

隨後的幾天,我依然打不通她的電話,去她家裡也敲不開門。我莫名感傷,魂不守舍,揣測是自己的盲動行為冒犯了她,同時我認為自己是個心急的失敗者,或者說是個只會考慮自己感受、自私自利的女人。母親打來電話,說桑雪就在家裡,是她不讓父親開門。

「她不想再見我了嗎?」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母親沒有正面回答。「你不是說和她交流很好嗎?」

我支吾兩句,隨後沉默不語。我不甘心,繼續去遊樂場等待。遊樂場剛剛開門,指示牌標註著各項遊樂設施的方位。我沒目標地尋找,路過空無一人的旋轉木馬、轉塔遊戲、碰碰車、小火車,穿過一片樹林,我突然聽見有節奏的嗚嗚轟鳴,透過樹枝,看見一艘巨大的紅色木船正在前後擺動,上升下沉的幅擺越來越大。

海盜船遊戲。我的腦海一片眩暈,中學畢業那年,我們班同學曾集體玩過這個遊戲,我趴在上面痛苦不堪,五臟六腑翻騰,時間凝固不前,彷彿中了海盜的魔咒。遊戲結束后,我顫顫悠悠走到地面,狂吐不止,一兩天過後才緩過勁兒,這個難堪的記憶深刻之極,我暗暗發誓,此生將與這個遊戲絕緣。

可是當我走過去,看見桑雪的上半身,我的嘴唇竟忍不住顫抖起來,眼睛也濕潤了。整個海盜船隻載著桑雪一個人。她緊閉雙眼,緊靠最後一排座位,一隻手握酒瓶子,一隻手死死地抓住船幫邊的扶手,整個身體隨船身搖擺不止。我站在那兒,想喊一聲,但又不想驚醒她。

海盜船隨著巨大的慣性前後上下擺動,發出的聲響讓周圍的樹枝顫動,船身彷彿一道劇烈搖擺的紅色眩光。桑雪坐在裡面,就像在空中隨風飄蕩的紙人,一個陷入沉思的紙人。紙人正在喝酒,閉著眼喝酒,動作老練,彷彿是海盜船的主人。可是我突然有些心驚,我害怕桑雪突然從海盜船上跳下來。我奔向遊戲操作台,抓住操作員的胳膊,說:「師傅,讓海盜船停下來吧!」

操作員擰著眉頭,說:「時間沒到,停不下來。」

我無可奈何。

「這一場很快就完,你玩下一場吧。」

我死死地盯著桑雪,她依舊緊閉雙眼,臉上散發出異樣的笑。

「船上的女孩買了三場的票,要連續玩三場。真厲害!」

海盜船的搖擺速度漸漸放緩。我突然特別想跳上這艘海盜船,這種衝動無論如何抑制不住,即使再次狂吐不止又能怎麼樣呢?我急沖沖買了兩場聯票,快跑到入口處,急切地等待進場鈴聲。

我跳上船,桑雪閉著眼睛,沒有發現我。她喝了一大口啤酒,身體靠著椅背,喊叫著:「快開船!快開船!快開船……」整個海盜船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在她對面坐下,屏住呼吸,雙手緊緊抓牢扶手。

海盜船搖晃一下出發了,先是掠過一個淺灘,接著滑過一片平靜的海浪,隨後開始平和地喘息,似乎在唱踏浪歌。(我看著桑雪,她嘴裡念念有詞,我一個詞語也沒聽清。)一個波浪襲來,船身搖擺一下,船頭向下俯衝,然後抬起,在頂端稍作停頓,接著迅速下降,和一個更大的波浪纏繞搏鬥。(桑雪喝啤酒,被嗆了一口,嘴裡的啤酒沫順著嘴角流下來。她在閉著眼笑。)海盜船的速度繼續提升,又是一輪波浪,此時的波浪彷彿是海洋巨獸,海盜船必須斬斷巨獸的手腳才能繼續前進,而速度和力量是海盜船的貼身利器。可是今天的巨獸太瘋狂了,海盜船必須拼盡全力衝擊。(我開始難受,不得不閉上眼睛,可是桑雪的笑聲又讓我睜開眼。她閉著眼睛說話了,聲音雖然很低,卻隨風飄進了我的耳朵:回憶……並接受……被強姦的……事實……回憶並接受……被強姦的……事實……呵呵……呵呵……呵呵……桑雪已經看過電腦里的治療案例。)海盜船的衝擊終於到達了極限:海盜船自由了,海浪屈服了,海風真正吹起來了,周圍那些高大的樹枝就像長出綠草的一群桅杆,而此時的海盜船更像一條享受極度快感的紅色大魚!莫名的喜悅一浪一浪包裹著我,我的身體里像被注入了輕鬆漂浮的汁液。

「桑雪!」我大聲呼喊,「桑雪!」

她睜開眼睛看見了我,不可思議地搖著頭。

「桑雪,你看上去好美!」我再次扯著嗓子呼喊。

她聽見了,羞澀地一笑而過。

「桑雪……」我的聲音忽然間柔順了。

她沉默著,隨著海盜船的搖擺,一會兒俯視我,一會兒仰視我。

「你還會去我那兒嗎?」我繼續問道。

她拿起酒瓶子磕碰船身,發出砰砰的聲響。

「什麼?」她回應了我。

「你還會去我那兒嗎?」我大聲重複著。

「你……你……」她在對我說話,可是聲音很小。

「你說什麼?」我笑著大喊。

「你愛我嗎?」她大喊。

我咯咯笑起來,連續不斷地笑起來。我想,這可能是我最好的回答方式。我無意間扭頭,看見海盜船遊戲操作員站在下面,揚起腦袋,一臉狐疑地望望我,望望桑雪,顯露的喉結在快速收縮。

一路無語。兩人肩並肩坐在計程車後座,氣氛是平靜的,我覺得和她分別了很久。走進咖啡屋,我們沒有馬上落座,一個站在門背後,一個站在咖啡桌旁,似乎都想把先開口說話的權利讓給對方。屋內很靜,牆上的鐘擺聲清晰可聞,這片寂靜里彌散著近乎於希望的東西。

「我……」她掃視我一眼,迅速低下頭。

我屏住呼吸,等待著。

「對不起,那天早晨……我看了你的電腦,」她說,「我不是故意的,你的電腦處在休眠狀態,我不小心碰了一下鍵盤。對不起……」

「那晚,我也有點……」我不好意思說下去。

桑雪的腳尖蹭著咖啡桌腿,微側著臉看我,表情平靜。

「你想喝點什麼?」我說,右手伸向啤酒櫃。

「咖啡,」她說,「我想喝咖啡。」

我覺察出了微妙的變化,心裡一陣釋然。我們坐下來,窗外的天空被雨水洗白,陽光隔著半開的窗戶透進來,在桌上畫出矩形圖案,兩個人的咖啡杯坐在圖案里,相隔兩三厘米。我們慢慢攪拌黑咖啡,看著白色的奶昔旋轉,融進了黑褐色。

「很高興你能跟我來這裡。」我說,輕輕推移咖啡杯觸碰她的咖啡杯。

她抿緊嘴唇,盯著旋轉的黑咖啡,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恍惚。那一瞬間,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治療課……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有點語無倫次,這句話我前幾天已經表達過了。她點點頭,垂下眼帘,手指纏繞在一起。

我為她感到高興。我站起身,取來紙和筆,放在桌上。「現在,讓我們上課,好嗎?」我說,等著她的肯定答覆。她再次點點頭。「我是你的老師,你是我的學生,」我伸出手,輕握著她的手,「或者說,我是你的姐姐,你是我的妹妹。」

她緩緩抬起眼帘,默默看著紙和筆。

「別隱瞞自己,也別隱瞞我。」我說。

她喘口氣,額前頭髮隨著她的呼吸低垂,即將觸碰到杯中咖啡。

「把那場經歷寫下來,這是我布置給你的作業。」我的聲音儘可能溫和。

一陣沉默,還是沉默。但我知道,我剛才的聲音已經印在了紙上。

「我去外面走一走,你在屋裡寫作業,好嗎?」我直起半個身子,「我兩個小時以後回來。」

她繼續沉默著,不要打破她的沉默。我走出咖啡屋,輕輕拉上門,把印有「Close」的牌子擺正。我想去后海,經過咖啡屋窗檯,我看見桑雪的頭髮,看不見她的臉頰,她低垂頭髮,正陷入她的沉思。

夏天的什剎海是靜美的。水面、荷葉、小船、嘎嘎叫的鴨子、游泳和下棋的男人、遛狗的女人……可是今天的我卻舉步不前,在石凳上呆坐好久,眼前晃悠著桑雪的影子。我希望能儘快治癒桑雪的精神傷痛,同時渴望自身能真正走進她的內心。我望著天空,等著時間和命運的腳步。

我準時走進咖啡屋,內心有抑制不住的興奮,可是我的情緒隨著視線移動開始低落--桌上的白紙還是白紙,上面沾有明顯的淚痕。我無言以對,控制著情緒,默默倒了一杯蘇打水。她開始抽泣,上半身在明顯抖動,新的眼淚又滴落在紙上。「沒事的……第一次寫這樣的作業,別急……」我已經平靜,按住她的肩膀,把手裡的杯子放在她面前。

「我寫了……前幾天我就寫了……」她忽然哽咽著喘息,仰起臉望著我,似乎想引導我從她的表情里尋找答案。她的氣息衝進我的身體,她楚楚可憐的神情和柔弱的身體讓我無法控制自己。我一把摟住她的腦袋,緊緊攬入懷中。她哭出了聲,臉頰貼緊我,雙手牢牢抱住我的腰。「回憶……並接受……被強姦的事實……我記住了這句話……我以前不想回憶,也不敢回憶……」她的整個身體因哽咽而顫抖,「我現在想回憶了,也敢回憶了……司南姐,我……我……」她幾乎是在放聲大哭。

「桑雪,我愛上了你。」我在心裡說,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她。

「謝謝你……司南姐……」

她的哭聲擠滿了咖啡屋。此刻,我也想哭,但我更想吻她,我捧起她的臉,望著她,她的淚眼讓我再次猶豫。迄今為止,我已經猶豫了多少次?是啊,時至今日,我並沒有為她多做了什麼,起初我只想好好治療她的傷痛,可是後來,我的神思開始散亂,我在第一晚就想試探她的身體。唉,我搖了搖頭,用手指一點一點擦拭她的眼淚。

「你想去后海走走嗎?」我說。

她點點頭,嘴唇顫抖著。

一條小狗在追逐遊戲一條大狗。小狗是活潑的京巴,大狗是性情溫順的金毛巡迴獵犬。圍觀的人都在笑。金毛巡迴獵犬速度太快,跑上遊船碼頭,京巴緊追不捨,收不住腳步,猛地衝進水裡。野鴨島附近的鴨子們看見落水的京巴,嘎嘎叫著逃竄,京巴被鴨子惹惱,毫不猶豫地轉移了目標,開始奮力追逐鴨子。岸上的金毛巡迴獵犬來回跑動,左右晃動腦袋,一臉迷惑。

我和桑雪趴在欄杆上,眼前的一幕令人愉快。周圍的遊人興趣盎然,紛紛舉起相機拍照,我和桑雪好像也成了他們鏡頭裡的背景。

「我有好多年沒劃過船了。」我說。

「我也是……」她說,目光漸漸放遠。

「你想划嗎?」

「想。」

我們走到碼頭,租了一條腳踏船。

「以前劃過木船,用槳划的那種小船,現在都沒有了。」我說。

「小時候,爸爸帶我去頤和園劃過那種船,我記憶很深。」她說。

「腳代替了手……」

「以前是單人划槳,現在是兩人配合。」

我們相視一笑,一前一後坐進遊船。我掌舵,兩人一齊蹬踏,船駛出碼頭,駛向前方的水面。我們默默向前,聽見岸上京巴主人帶著笑聲的訓斥,看見下午的太陽在水面折射出的漣漪之光。

水面無語,我們無語。我和桑雪慢慢收攏雙腳,任船自由漂浮。岸上綠樹成蔭,腳踏車和三輪車的鈴聲交替呼應,和著一群泳者的落水聲,帶給人恬適歡快的感受。一位老者游過來,游過我們的小船,做了一個鬼臉,繼續前行。小船隨著他划動的水波晃悠、晃悠、晃悠。

時間在流逝,后海是浪費時間的地方。

桑雪在沉思,我在看著她。

「你在想什麼?」我說,手指低垂水面,輕輕滑動著。

「想說話……」

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她嘆口氣,是顫抖的迫不及待的嘆氣。

「寫下或者口述都可以……是嗎?」她說。

我點點頭。她望著我,眼神散發出迷思。

「我想說出來……」她說。

「把你寫的說出來?」

她肯定地點點頭。

「就現在嗎?」我說。

她用力吸氣,然後緩緩吐出來。「就現在。」她說。

「好的,我想聽。」我端正坐姿,望著她。

「說給你聽,」她說,眼睛望向岸邊,「也說給他們聽……」

我只知道,患者可以對治療師口述過去,說多少都可以,然而所有的講述都應該發生在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現在,桑雪卻想在後海面對人群傾訴傷痛,她的想法絕對出乎了我的預料。

「桑雪,回去再……」

「我現在想說。」她打斷了我的話。

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我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想聽嗎?」她說。

我搖搖頭。「不是……」

「你還沒見過這樣的患者,是嗎?」

我看著她,看著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滑過臉頰。

「你沒被強姦過……」她說,望著前方的水面。

我在沉默,只能沉默。

時間在這一刻停滯不前,彷彿掉進了后海的旋渦。

「沒被強姦過的女孩不會理解我這幾年的心情,」她說,回頭看我一眼,「其實,你也不能真正理解……」

我感覺胸口一陣發悶。

「謝謝你給了我方法。我只想徹底治療我自己,我不知道今天這樣做行不行,但我想試一試。」她站起身,雙手握緊船頂欄杆,面向岸上遊走的人群。我能感受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陌生而堅定的氣息。我無言以對,握住船舵,保持船身的平衡。

她長長地喘口氣,開始大聲說話了:「我是桑雪,我是個被人強姦過的女孩。被人強姦過的女孩其實已經不再是女孩,而是女人……」(岸上三三兩兩的行人開始駐足觀望我們。我神情緊張,有點不習慣。)「今天,我想說出發生在我身上的真實故事,不想再隱瞞自己,因為我想繼續生活下去,我覺得自己應該長大了……」(我看見汗珠順著桑雪的脖頸流淌下來。圍觀者越來越多,他們指指點點,大多面露怪異神情。)「我很幸運,我遇到了司南姐,她讓我知道如何面對過去,如何消除內心的痛苦,我寧願相信她,因為這些年來,沒有一個人告訴過我,什麼治療方法對我才是最有效的。」(幾條遊船朝這邊划來,岸上、水中的泳者紛紛停下動作。我低下頭。)「讀書時我就喜歡繪畫和文學,高中畢業我考上大學。讀大一的時候,我去香山寫生,偶然遇見了他。他說自己是藝術學院油畫系畢業的,可以教我畫畫,知道哪裡的景色最美,在哪兒能取到好景緻。我相信了他,隨他走向另一座山……」(我承認,我被她的講述吸引。幾名泳者游過來,離我們四五米處停下,在水面一盪一盪漂浮,神情專註地傾聽。遊船上的人在拍照,我沒有阻攔。兩三條小狗也坐在岸邊望著我們。)「我們在山裡愉快地交談,在一間空無一人的觀鳥小木屋裡歇息。他讓我畫他,我同意了,就給他畫了一幅素描,他說我很有繪畫天賦,將來一定能畫出來。我對他印象很好。半個月後,他約我去寫生,我們倆去了更遠的一座山,可是我沒看見他的畫架和其他工具。他說都在山上擺好了。我沒有繼續猜疑,隨他進山,七拐八拐,走進一個山洞,洞里有燈,有床,還有一個鐵門,就是沒有畫架和他的繪畫作品。我心裡忽然很害怕,他一把摟住我,說喜歡我,想和我做愛。」(船身搖晃了一下,一個泳者手扶船幫,驚詫地眨著眼睛,隨後又把腦袋潛入水中。另外幾個泳者在大喘氣。又有幾條遊船圍攏過來。)「我拚命掙扎,他把我摔在床上,按住我的胳膊,壓住我的腿,撕扯我的裙子和內褲。」(一個站在遊船上的女人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當時我正在來例假,我害怕極了,大聲呼喊,可是我的嘴巴突然被一團血腥堵住了,他把撕扯下來的衛生巾塞進了我嘴裡。」(啊!啊!遊船上的女生忍不住捂住嘴。真的嗎?她們自言自語,滿眼驚恐。我感覺一陣心痛。)「我喊不出來,感到噁心,我吐了,吐出的東西在嘴巴里翻滾,又被我咽了下去,我也咽下了我的經血。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疼痛,他抓咬我的乳房,我的陰道被猛烈鑽開。我大聲哭起來,可是哭聲只能在胸腔里翻騰,幾乎要把我憋死過去!」(我看著桑雪發顫的背影,眼前開始模糊。你是桑雪嗎?你是我見過的桑雪嗎?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但又能很快確認眼前的真實。我扭轉頭,發現遊船上的一個女孩捂住耳朵,眉頭緊皺,把腦袋深深埋在雙膝之間。幾個男人不自然地咧嘴。其中一個小聲問我,你們是在排練話劇嗎?我不置可否地看著他。)「他把我的衣服收起來扔在角落,問我願意做他的女朋友嗎?我的思維一片混亂,只會驚恐地搖頭。他說這裡是廢棄的礦山洞穴,沒人會來這裡,你什麼時候同意做我的女朋友,我才會放你走。我更害怕了,我在心裡祈禱,爸爸,快來救我,爸爸,快來救我。我媽媽早就過世了,她已經不能來救我了。他找來繩子和膠帶,纏住我的手和嘴巴,推搡著我走到洞穴裡面,把繩子系在一根柱子上面。他說,我去找點吃的,你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他走了,還拉滅了燈。洞穴里漆黑一片,冰涼的水滴從洞頂落在身上像重重的電擊。我想到了死。我不停地大哭,慢慢蹲在地上,眼淚根本無法止住。可我想活著。」(越來越多的行人在左右兩岸停下腳步。越來越多的泳者游過來。一條小狗也游過來,它爬上我們的船,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坐下后抬起腦袋,專註地望著桑雪。)「他一夜未歸,我渾身哆嗦了一夜。欺騙他是救自己的唯一辦法,想到這兒,我反而渴望他儘快回來。我會對他說,我願意做你的女朋友。他回來的時候我就是這麼說的。他撕掉我嘴上的膠帶,問我渴嗎?我拚命點頭。他打開一瓶啤酒,把瓶口直接塞進我嘴裡,看著啤酒順著我赤裸的身體流淌,他哈哈大笑,摟住我親個不停。不,不是親,是咬,是啃。他把我的全身都啃遍了。我想撒尿,他說想看我撒尿,就蹲在地上,打開手電筒照我的下身,瞪著眼睛看,我實在憋不住,只能低下頭,看著尿液混合著紅顏色。我知道我遇到了變態男人,這個男人醜惡之極!」(啊!啊!啊!周圍響起連續不斷的驚嘆和乾嘔聲。我的手心裡全是冷汗。我還聽見旁邊有人抽泣。又有人游過來,問是不是在演練電影台詞,這一次,我把食指豎在嘴邊,示意他安靜。)「我被他折磨了兩天兩夜,兩腿之間疼痛不止,已經不能直立行走。他下山買酒前,依舊封住我的嘴巴,捆住我的雙手。我拉扯繩子,朝洞口伸長脖子,希望能看見路過的人。我想呼喊,嘴巴里只能發出」呼呼呼呼「的沉悶迴響,手腕處早已擦出一條條血痕。我很幸運,我聽見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是一頭小豬,它在拱洞穴前面的鐵門。我猛踢地上的沙石,它聽見了,迅速逃竄開,站在遠處觀察。我連續發出」呼呼呼呼「的聲音,它以為是同類,又湊到鐵門跟前,支起耳朵,鼻子使勁嗅著,然後大聲叫起來,似乎想和我對話。」(這一刻,有不少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小豬的主人走到鐵門前,我得救了。往山下奔跑的時候,我想一頭衝下山崖,但我又想到父親。這幾年,我割過兩次手腕,但都沒有勇氣面對死亡,我不是怯懦,而是為了我父親,可他又不能幫助我克服對男人、對生活的恐懼、憎恨和內心深處的傷痛。我是女人,我也渴望被人愛。工作后,我遇到一個男生,他說他喜歡我,可我非常害怕他的表白。他一直追我,我在猶豫,同時心懷期冀,我期盼通過和他的接近能阻斷過去的一幕。我發現自己漸漸愛上了他,可是當我們躺在床上親密的時候,過去的記憶又會猛然浮現,越想躲避,回憶就越強烈。我的身體發緊、抽搐,憤怒再次在身體里累積爆發,我用拳頭猛擊他,用腳踹他,可我知道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也沒有對我做過什麼。他最終忍受不了我,悄悄離開了。離開也好,何必傷害他呢?我想,我不會再愛上男人了,或許這輩子我也得不到男人的愛了……今天,在後海,我想說出這一切,因為我已經失去很多,我不想再害怕什麼了……」

桑雪開始沉默。在她沉默的時間裡,周圍沒有一個人說話,船上的小狗此時乖乖地趴在那兒,眼裡似乎也含著傷感。桑雪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挨著我坐下。她滿臉淚水,手指冰涼,身體在發抖。我也在發抖。周圍的人靜靜地看著我們倆。一個泳者慢慢靠近船,抱起沉默的小狗,生怕驚擾了此時的靜默。

我一個人蹬踏驅動板前行,圍觀的遊船為我們讓出水面,目送我們。此時的陽光不再晃眼,水面正將周圍景緻的身影拉長。岸上的人們漸漸散去,幾個泳者和四五條遊船跟著我們,他們在小聲交談。我背對他們伸出手掌,示意他們停留。

我們的船朝後海西面駛去,那裡有荷花,有自在的野鴨子,有愉快的垂釣者,有相對靜謐的水面。我把船停在水面,等待著桑雪平復情緒。

「我想聽聽你的故事。」她輕輕地說。

「好的。」

「你想什麼時候說?」

「你說呢?」

「今晚。」

「好的。」

她舒口氣,握住我的手。

「我想游泳。」她說,望著水面。

「我也想。」我說。桑雪的一舉一動都在向我呈現她是一個多麼渴望生活的真實女孩。今天是個開始,是個重要的日子,我知道,在未來的日子裡,還有幾堂生活信念心理輔助課等著我去悉心準備;我也知道,在我心裡,桑雪永遠是個女孩。

桑雪抓住船幫,慢慢把身體沉入水中,靜靜地向我伸出手。我拉著她的手,和她一起潛入水裡。我們緩緩遊動,看見野鴨子悠然的腳蹼,看見水草在夕陽下跳舞,看見一條條小魚吐出了泡泡。我們手拉手,面對面,我們在水裡說不出話,我們的期待全在彼此的眼神里。

【選摘完。喜歡的朋友可以去買一本蔣一談《冷眼》】

《棲》

蔣一談 / 新星出版社 / 2012

《棲》是蔣一談主題短篇小說集,也是21世紀文學第一部以城市女性為主人公的短篇小說集。故事裡的每一個女人,都在生活中思索和追尋,因為只有追尋,才有某種可能和希望——她們在追尋之中發現自己。

責編:嚴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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