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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彭浩翔:給新演員的信

有時候覺得,香港電影總是匆匆忙忙。由於拍攝時間太趕,總是連好好溝通的時間也沒有,大家變得容易暴躁。回到家中,想了許多,決定還是把它寫下來給你。

拍攝時,有時我脾氣很不好。對此我很想跟你說句對不起,其實很想跟你解釋一下,為什麼那天拍攝時我很生氣。

那天正拍攝你一個特寫,你在餐廳的櫃枱上慢慢地移靠到枱面,然後看著前面監視的一個目標。可是當你俯身靠下時,手肘無意中碰到旁邊的一個玻璃瓶,發出了聲音,於是你向著鏡頭說了句:「噢,Sorry!」那刻我確實有點生氣。為什麼你要說sorry?那個鏡頭本來就沒有對白,因此我們收音只不過是收一個環境聲,要和不要都行。要是碰到瓶子發出聲音干擾的話,我們可另外補一個環境聲,代替進去。

問題是,為什麼你要say sorry?你說你怕碰到那瓶子,破壞了畫面不能用。我有說要cut嗎?要是導演沒說cut,就證明演出可以一直做下去,你對那意外根本無須作任何的反應。你也不知道我們鏡頭的畫面要看到哪裡,你怎知道碰到那瓶子就會影響畫面的構圖呢?可能在鏡頭上根本看不見。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現實人生世界內,經常做這個俯下的動作,手肘也經常碰到東西,那也是自然不過的行為。除非感覺很突兀,導演才會叫cut,否則的話,根本就可以容許它的存在。

《志明與春嬌》劇照

也許你會覺得我吹毛求疵,你只是為了效果好才說句sorry。但我想告訴你,這正正是我生氣的原因,因為這就正好代表你沒進入去那個世界,你的潛意識一直告訴自己在演戲,你不是在伏著看你的監視對象,只是在看著攝影機鏡頭角落的一點。

你記得嗎?劇組內有個第一次演戲的男生。有一場戲,他要向主角說下班後到尖沙咀諾士佛台喝酒慶祝。可是他每次也說了要去蘭桂坊,我問他為什麼你老是說錯,他說我有說錯嗎,我說有,你說錯了去蘭桂坊,而不是說諾士佛台。他說是嗎?我沒有留意,對不起,導演。我們再來一次。跟著他又再說一遍蘭桂坊,我被他氣得瘋了。

後來跟他聊天,他說原來自己每天下班,都和同事到蘭桂坊喝酒,因此他在演戲的時候,他根本沒留意自己說什麼,他並不是在飾演另一角色,而是完全投入進去。把對白變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他甚至連自己說錯了也不知道。因為他的潛意識總認為,下班喝酒當然是在公司附近的蘭桂坊,幹嘛要長途跋涉跑去尖沙咀?

《大丈夫》劇照

他是否一個好演員?說實不是。但他是個能夠不怕鏡頭,把生活帶進鏡頭前的演出者。這樣他踏出了成為演員的第一步。當然只有這步並不足夠,可是完全的抽離,我不認為是初學者的態度。

初演戲的人,總是會戰戰兢兢,害怕在鏡頭前做錯挨罵。問題是,嚴格來說,世間上沒有什麼是對和錯。我們每個人都懂得走路,為什麼在鏡頭前就總是不自然。

因為你總是要記住每步位置,每個轉身,把地上的轉彎位及T mark都記住,於是乎你為了到達那一點,用思想帶動四肢去活動,四肢變得突然有意識起來。我們平常走路時,四肢都是以無意識的動作帶動身子前進,於是就顯得不自然。一旦我們在鏡頭前走路,四肢就變得僵硬,那正如我們為什麼放部攝錄機在五樓拍下尖沙咀捷運站人群進出是多麼的自然。要是當中途人不是真的,而全都是由臨時演員演出的話,畫面就變得突兀。即使平常如聊天和說話,那就變得奇奇怪怪,就像在《黑客帝國》裡面的世界一樣。

問題是,你太想把在鏡頭前的每個動作都記住,於是你把簡單如拿杯子的動作,轉化成為四個關節,八組肌肉活動的動作,到頭來那就變成了機械化的模式,彷彿就像收到指示在公仔箱內箝公仔的膠箝,或太空穿梭機修理太空站的機械臂一樣,每個活動都需要指示,完成一個活動后,才可做另一個關節的轉動。結果事情做到了,卻不自然。

其實一個人能否把現實生活帶入電影中,視乎他個人的經歷。電影中的感情,要是一個人平常經歷夠多的話,他就能體會。平時遇上的時候,把那感情記住,就能把移植到電影裡面。

《破事兒》劇照

所以我贊成新演員要多跟人溝通,接觸不同類型的事物。現在的新人多幸福,什麼都不用自己做,身邊經常有助手褓姆,這固然令新人得到保護,與此同時,新人卻無法接觸現實生活的朋友。每人也將他當為銀河系中的太陽,圍著他團團轉,他反而沒法感覺到真正的人際關係,這樣正正妨礙新人演戲進步的一個原因。有機會的話,多跑到外面,接觸一下不同階層的人,看看每人說話和處事的模式,然後心中默默記下它,總有一天,你會用得著。

但願往後一直見到你的進步。

導演

本文節錄自《有關我在裝作正常人方面的嘗試》,凱特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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