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新教育首先是真教育」——我在北川的發言

2017年2月27日，我陪同新教育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陳東強一行前往北川，考察了該縣的新教育實驗，就四月十五日在北川舉行全國新教育實驗區工作會相關的籌備事宜與北川縣教育局領導進行溝通與協商。

北川和新教育實驗有一種可歌可泣的悲壯淵源。汶川大地震后不久，朱永新老師曾在其《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朱永新教育講演錄》的序言中寫道——

寫作這篇序文的時候，我們新教育實驗團隊的骨幹成員，正在四川大地震后建立的「八一」帳篷國小，用新教育實驗倡導的心靈的教育、愛的教育、生命的教育，撫慰劫後餘生的學童們的心靈。我們的團隊趕赴災區后，很快就與北川教師進修學校校長徐正富走到了一起。講到了自己眼睜睜看著學生向自己求救並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卻無能為力時，一向樂觀健談的徐正富，一次次流出揪心的淚水。他們說，北川幾所學校損失慘重，而北川很多很多教師仍然堅守崗位呵護學生，他們中許多人喪失了親人。記者來採訪，上級部門要求寫事迹材料，沒有人願意寫，因為整個教師群體都是好樣的。聽到這些，我再一次明白，在潔凈的心靈面前，語言是黯淡的。講演者需要訓練的是技巧，是思想，是行動，然而大聲音必定誠實，離開了愛人愛世界的心靈，再高技巧的演講，也會蛻變成缺乏人性的煽動。汶川大地震前一周，北川縣教育局長尚勇帶著包括徐正富在內的21位校長，去了我們在翔宇教育集團的實驗基地，觀摩了我們的新教育國小，並且決定在北川這個民族自治縣，全面推行新教育實驗。他們原定是5月12日在我們新教育國小的開放周來的，但是由於一些原因，他們提前一周來了。沒有想到，就是在12日這一天，壯志未酬的尚局長永遠離開了我們。徐正富說，大地震過後，尚勇局長的妻子一個災民區一個災民區地尋找自己其實已經遇難的丈夫。

因此，我們這次到北川，是懷著一種特殊的情感去的。昨天我們到達北川已經是中午，午飯後，我們走進了北川有代表性的五所新教育實驗學校：永昌國小、擂鼓國小、永安國小、安昌幼稚園、安昌國小。這些學校的新教育做得很紮實，而且各有亮點。尤其是國小的孩子們和幼稚園的小朋友們那天真無邪的笑臉，給我留下了極富感染力的深刻印象。校長們老師們真誠地說，八年了，大地震之後的北川教育，就是北川新教育實驗的歷程。北川新教育人把今年四月十五日的全國新教育區域工作會主題，確定為：新北川、新生命、新教育。

今天上午，我們參觀了北川中學。這是一所曾讓全國人民心疼、焦灼、牽挂與感動的學校。浴火重生的北川中學在今天已經成為一所嶄新的洋溢著教育活力的學校，教學質量飛躍提升，2016年該校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達六名。今年四月的新教育實驗區工作會將在北川中學舉行，他們正在緊張有序地做著各項準備工作。

從北川中學出來，我們和北川教育局傅廣文副局長、北川教師培訓中心主任徐在富以及參加展示的幾所學校校長，在北川教師培訓中學二樓會議室開座談會，商討會議議程以及相關的準備事宜。

會前，先後擔任過陳家壩中學和擂鼓八一中學校長、現任北川教師發展中心副主任的劉應瓊老師，拿來兩本我的著作《做最好的班導》《幸福比優秀更重要》給我看。她說她多年來喜歡讀我的書，在《做最好的班導》一書中，不但有她看了之後的圈點批註，還有她借給其老師讀過後的勾畫。去年她將我的《幸福比優秀更重要》一書買來發給全校老師，人手一冊。我很想收藏那本有許多老師閱讀筆跡的《做最好的班導》，但她捨不得，我不好勉強。她請我在兩本書上簽名。但我不敢輕易寫什麼，因為我特別敬仰她。在大地震期間，她曾承受著巨大的悲痛，頂著餘震的危險，冒著滂沱大雨，率領學校倖存的孩子們手牽著手，徒步翻山越嶺、日夜兼程向安全地帶轉移。她的事迹已經被收入教育部編寫的《熱血師魂》一書。我很想聽她講講自己不平凡的經歷和故事，但我沒問，我知道這是她心中永遠的不想觸摸的傷痕。於是，我分別在兩本書的扉頁上寫道：「您是抗震英雄，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向您致敬！」「讓我們一起追求樸素而幸福的真教育！」

會上，各位都談了他們對準備工作的想法，最後讓我說幾句。我也就很坦率地說了我的一些想法。下面是我的發言。

我首先向北川的新教育人表示敬意！你們在經歷了大災難后重建北川，新教育恰恰伴隨著你們的教育重建，或者說，新教育實驗推動了北川教育的復甦與振興，因此，你們把這次工作會的主題確定為「新北川，新教育，新生命」，我認為這是非常恰當的。我相信，全國所有新教育同仁對北川的教育者都懷有一份特殊的敬意。

對這次工作會的籌備，我這裡想提幾條建議，供你們參考——

第一，突出理念。這是一次關於教育的盛會，但又不是一般的「教育」盛會，而是「新教育」盛會，因此在所有展示中，都應該突出新教育的理念。各新教育實驗學校在展示自己學校的成果時，不宜面面俱到，而應該突出新教育成果。如果什麼都展示——學校管理、校園文化、社團活動、課堂教學，等等，那和接受綜合督導有什麼區別呢？常常有一些學校，同樣的內容，開素質教育現場會，拿出來展示；開九年義務教育成果驗收，拿出來展示；開陶行知教育思想研討會，也拿出來展示……以不變應萬變，這就有些假。我希望在新教育實驗的展示活動中，沒有這個弊端，而是真正突出新教育的理念及其實踐。

我希望這次無論報告還是敘事，所有的講述都應該指向人的心靈，指向人的生命。因為這次的主題是「新北川，新教育，新生命」。這個「新生命」至少有雙重的含義，一是北川人浴火重生后煥發出的勃勃生機，二是北川教育人包括孩子通過新教育所獲得的精神成長。當然，從新教育的視角看，這裡的「生命」主要指的是精神生命。生命的滋潤，生命的喚醒，生命的綻放，生命的拔節……不管是書香校園，還是完美教室，或是卓越課程，如果我們的講述能夠體現新教育在北川滋潤心靈，點燃生命，促進教師、孩子及其父母的精神成長，就切合了主題。

第二，凸顯重點。每個展示學校值得展示的新教育實踐和成果都很多，但不要面面俱到。如果面面俱到，不但時間不夠，而且所有學校必然雷同。因此我建議每個學校都要有一個重點，一個聚焦。把你做得最好的一點凸顯出來。比如，安昌國小的家校合作，就非常好。昨天我們在學校參觀時，看到校園裡有許多戴著紅袖套的值周老師，一問才知道是學生家長，他們參與學校管理。又比如，安昌幼稚園的幼兒閱讀，他們讓孩子讀童書，但這裡的「讀」不是識字教學，而是把閱讀同幼兒的生活融合在了一起。孩子們在讀童書，也是在遊戲，在製作，在創造，在生活……多好啊！還有永昌國小的生命安全體驗館，也非常好。把這些展示出來，其他簡單帶過，就很好了。

第三，追求真實。新教育首先是真教育，不應該有一絲虛假。現在的教育很多時候很浮誇，做了一分卻吹成十分。在新教育實驗學校，如果某項行動暫時還沒做，或者做得還不好，就別說；一旦拿出來的，就絕對是實實在在做了的。還有，展示的過程也應該自然，儘可能呈現原生態的東西。我曾經到一些學校去，他們展示書香校園，在教學走廊上的書吧里，有一排坐得很整齊地孩子很標準地捧著書在讀，一看就是學校安排的「群眾演員」，用以「烘托背景」的。我還曾經在一個學校遇到這樣的事，我每到一處，包括一些角落，都「很自然」地會遇到一些孩子在吹長笛，在彈鋼琴，或吟誦古詩，或跳舞，這明顯是做給我看的。走過一間教室，陪同的學校領導說：「李老師，隨便進去看看吧！」其實我很不願意「隨便進去」打攪孩子們上課的，但不得不進去，一推開門，孩子們馬上齊刷刷地站起來說：「歡迎領導！」然後開始表演「課堂討論」。太假了！甚至還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一群身著舞蹈服的女孩在寒風中等待領導前來觀看，領導一來，老師馬上指揮孩子「跳起來」「臉上笑起來」，孩子們乖乖地跳了起來，剛比劃了幾個動作，領導走了——他不可能老站在那裡看啊，老師便對跳了一半的孩子說：「好了，回去吧！」這是對孩子極大的不尊重！我希望在新教育實驗學校的展示中，杜絕這種現象。

第四，注意細節。代表們到學校參觀，是自由的，因而也是「無孔不入」的。學校環境的細節尤為重要。學校的新教育標誌應該上牆，但只要這些標誌沒壞不必刻意刷新，否則會給人不真實的感覺。包括教學樓里的圖書角之類，舊的就讓它舊吧，只要沒壞就行。如果你為了這次開會而換成新的，反而很假。這也是細節。當然，學校建築，包括牆面，如果的確有損壞，那當然應該翻新。還有，學校是文化場所，牆上的錯字病句應該消除，這也是細節。我昨天看到一個學校的教學樓上有一行大字：「習慣成就終生」我就想，「終生」是一個中性的客觀的詞，表示人一輩子所經歷的時段，「成」不「成就」都有「終生」的。可以說「習慣成就未來」或「習慣就成人生」，因為在這裡「未來」或「人生」約定俗成都有特定含義，即「美好的未來或人生」，而「終生」沒有這個含義。當然，我這是隨便舉的例子，因為北川是一個文化底蘊很深厚的地方，學校最好不出現這些瑕疵。

另外我還想借這個機會說一說，一個學校究竟怎樣才算是在真做新教育？或者說，一個學校的新教育實驗應該有哪些起碼的標誌？最近，新教育研究院正在弄「新教育學校標準」，我還沒看到初稿。我這裡說的純屬我自己的個人看法。我想，一個學校如果真搞新教育，是不是得有這樣幾個標誌——

第一，書香校園。搞書香校園當然不是新教育所獨有的行動，因為許多非新教育學校也在做書香校園，但新教育的書香校園有自己獨特的東西，比如新教育閱讀研究所開發了一系列推薦書目，從幼兒到高中生，從學生到教師，等等，都有推薦書目；另外，新教育的閱讀還有自己獨有的形式，比如晨誦午讀，比如兒童階梯閱讀，比如聽讀繪說，等等。說到「晨誦」，有些校長對我說，我們天天都在搞晨誦，而且早就搞了，因為我們有早讀課，我們還每天背誦《弟子規》等。我說那不是我們新教育所說的「晨誦」，新教育的晨誦並非是背古詩，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早讀課，而是吟誦富有兒童情趣的歌謠、兒歌、現代詩以及短小的古詩等等，目的不是背誦，而是讓用詩歌開啟孩子新的一天……所以，只有具有新教育元素的書香校園才叫「新教育」。其他學校當然可以做自己的書香校園，也不一定非採用新教育書目和有閱讀形式，但你不要說你是在搞新教育。

第二，完美教室。「締造完美教室」是新教育最重要的行動，這一行動將新教育幾乎所有的元素濃縮在一個班裡，呈現在一間教室里。許多新教育教師的成長已經證明，即使學校沒有搞新教育，周圍沒有任何人搞新教育，但只要你擁有了一個班一間教室，那麼孤身一人照樣可以搞新教育，而且有滋有味，同樣會有成果。但完美教室決不只是在教室門口釘一個牌子，上面寫著「雛鷹班」「新芽班」之類，然後還有「班徽」「班訓」「班級口號」等等。完美教室要有這些標誌，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因為人家沒有搞新教育的學校也有這些，那叫「班級文化建設」，完美教室最重要的是內涵，是班級課程、班級制度、班級活動，是共同的精神成長，是共同的生命敘事……一個個完美教室，是一所新教育實驗學校最明亮的風景。

第三，家校合作。無論怎麼說家庭教育的重要性都不過分。我曾經說過——我至今依然堅持這個有人反對的觀點：學校教育非常重要，但無論多麼重要，都只是家庭教育的重要補充。一個孩子的成才主要得益於其父母良好的家庭教育。比如我們看到一個孩子有禮貌，我們首先會想他的父母是誰，把孩子教得這麼有教養，而不會想這孩子是哪個學校的，他的班導是誰。新教育特別注重家校合作，把孩子父母也納入了新教育共同體，所謂「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也包括孩子的父母。我們提倡的親子閱讀，主張共同成長。我們有新父母研究所，研究所的所長孫雲曉最近提出了新家庭教育宣言，闡述了新的家庭觀，新的兒童觀，新的教育觀，新的文化觀。今年七月的南京年會，主題便是「家校合作共建」。所以，新教育實驗學校一定要有家校合作的實踐與成果。

第四，卓越課程。新教育不只是理念，如果只是理念那無論多麼先進多麼美好，都是空洞的。理念必須變成課程才有生命力。新教育的課程當然是指國家統一課程以外的課程。我們將其命名為「卓越課程」，不是這些課程有多麼「卓越」，而是這些課程都是為兒童最終走向卓越而準備的課程。新教育的卓越課程既有所有新教育學校共有的，比如「晨誦、午讀、暮省」，比如生命敘事劇課程，等等，也有各學校自己開發的課程，甚至包括完美教室的班導開發的班本課程。成都市武侯區三河國小，是一所農村國小，但他們開發了風箏課程，不只是教學生如何製作風箏，還圍繞風箏學習「風箏文化」，比如風箏的起源，風箏飛翔的物理原理，古代吟誦風箏的詩，等等。一個老師的興趣愛好，或者其他獨有的資源，都可能成為開發課程的資源。沒有卓越課程，就不叫新教育實驗學校。

第五，理想課堂。課堂是教育的主陣地，當然也就是新教育的主陣地。不要把新教育理解為「課外活動」，不，新教育理念同樣應該進入課堂教學。我們早就提出了理想課堂的三重境界，但這「三重境界」如何體現於每一門學科教學和每一堂課，則需要學校的探索。理想課堂，就是好的課堂。我對所謂「好的課堂」還有一個非常通俗的解說，就是「有趣」、「有效」。有趣，就是能吸引學生，讓學習迷上你的課，每天都盼著上你的課；有效，就是學生有所得，他在知識上、能力上、情感上、思想上，人格上……都有收穫。如何做到有趣有效？則靠每一位教師富有個性的創造性教學實踐。新教育的學校一定要有高水平的穩定的教學質量。成都紅牌樓國小原校長黃成鳳校長對我說，沒搞新教育實驗之前，紅牌樓國小的教學成績一般，但自從搞了新教育實驗，每次區的調研考試都名列前茅，去年還是第一名。我不太贊成說「新教育實驗有助於教學質量的提高」，或者說「新教育實驗能夠促進聯考中考成績的提升」，因為許多不搞新教育的學校，人家的教學質量一樣很高。海門沒搞新教育之前，聯考水平就很高，整個南通聯考都很厲害。但海門搞了新教育十多年，聯考成績依然很高。所以我不說是新教育促進了海門聯考，那樣說很假；但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新教育沒有妨礙聯考成績的提高，這絕對可以說。而且還可以說，新教育不但沒有妨礙聯考，而且還讓學生收穫了比聯考豐厚得多的東西。這都和理想課堂有關係，因為新教育的理想課堂決不只是對準聯考。當然，這方面需要探索的東西太多。全國各新教育學校應該在構築理想課堂方面做出自己的貢獻，一起來熬這鍋「石頭湯」。

第六，榜樣教師。我看一個學校做新教育實驗是否成功，是否卓有成效，重要的標準之一就看這個學校有沒有幾個或一批做得好，且能說會寫的榜樣教師。這是重要標誌。新教育是眾多素質教育路徑之一，它以教師成長為起點，為抓手，通過促進教師專業發展來帶動整個教育品質的提升。而新教育本身就是一種喚醒，喚醒教師的職業熱情；是一種點燃，點燃教師的教育理想；不僅僅是喚醒和點燃，新教育已經並且還將促進無數青年教師的成長，讓許多青年教師成為好老師，成為名師。我經常在外面講學時說，什麼是好老師？不說理念，單從技術操作的層面說，課上得好，班帶得好，分考得好，會轉化後進生，就是好老師。但好老師不一定是名師，名師還得在好老師的基礎上加兩點——能說會寫。能說，就是能通過講座通過報告，把自己的智慧傳播出去，這樣便有影響了；當然這種影響還有限，畢竟面對面聽你講述的人有限，如果你能寫成文章發表，寫成書出版，那影響就很大了，你就成為名師了。我們新教育不但激發教師的實踐與創造，還提供平台讓新教育教師演說與寫作，並發表。我們有各種新教育生命敘事會，還幫助新教育教師著書立說。只有這樣做並培養出了新教育的榜樣教師，一個學校才叫真正的新教育學校。

我就說這麼多，供大家參考。成都離北川很近，我開車兩個小時就到了。有什麼需要我為你們做的，我隨時聽候你們的吩咐。

2017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