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動畫《大護法》背後那些「眾所周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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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護法》是一部「懸而未決」的電影，從很多世界觀和設定的建構中都不難看出它必然會有續集；我們無法知道續集能否保持它的先鋒性，單從本部來看，儘管這部作品招致不少關於節奏掌控和鏡頭方面的爭議，其思考的深度卻是近年來電影少見的，提出的質詢也遠不止「反烏托邦」或「對極權主義的批判」，而值得擁有更多的闡釋空間——電影里，大護法站在懸崖邊上，身後是一輪血紅的太陽，他卻感覺冷——這個暖色調的動畫，刨去某些炒得沸沸揚揚的「PG-13」分級的暴力血腥場面，內核也是同樣讓人坐立難安的。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大護法為了追回跑路的太子，誤打誤撞進入了「法外之地」花生鎮，繼而發現一系列不可告人之罪惡的故事，似乎與世隔絕的不僅有黃髮垂髫的桃花源，也可能是人間煉獄般的花生鎮。

歐陽吉安在這裡建立了一個小王國，他是至高無上的神仙，王國里四處粘著招貼畫，吉安腳踏祥雲佔據大半個畫面，下角縮著一群舉起雙臂的花生人，臉上帶著欣喜渴求的笑，而顯然現實中的花生人根本做不出任何錶情，只有獃滯空洞的假眼和假嘴，面對大護法的疑問只會詭異地沉默，只有在揭露「患上傳染病」的同類時展現出驚人的敏銳和「自主意志」；

黑夜裡撼天動地的巨響都叫不醒他們，由「蟻猴子」製成的食物依次倒進每家每戶的食槽，他們便麻木地俯下身開始咀嚼，只有在面對執法者的槍時會顫抖。執法者也是花生人，只不過披上了一層制服，便理所應當地揮刀向更弱者；

監視者(蛋)也是花生人，目光陰沉地利用別人對他的恐懼監視著整個村鎮，實際上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小混蛋，自己最怕被人看到「一點也不可怕」的真容。在花生鎮里，花生人像牲畜一樣活著，不配有人類的情感，在花園假山後親吻的兩個花生人被一槍打死了，感受到恐懼知道「要逃跑」的花生人被公開處決了，剩下的大部分在地底下渾渾噩噩地做著歐陽家的無價勞動力，少部分在地面上貼著紙片做的眼睛和嘴巴自欺欺人地維持一個人類的假象，在吉安經過時匍匐在地，被他稱作「肉雞」和「豬玀」。

然而花生鎮真的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法外之地」嗎？影片一開始，大護法就發現了一條通向花生鎮的路，「在這麼荒涼的地方，竟然修著一條這麼好的路」；從後面歐陽鳴跪拜太子來看，花生鎮顯然仍在奕衛國境內。這條修在大山險境中平坦通暢的路沒有給花生鎮帶來任何文明和財富，幾代以來這兒都衰敗而閉塞，那修來是做什麼的？答案很明顯，為了向「外面的人」運送黑蠱石，這種長在花生人腦子中由仇恨凝成的毒石，有著「治國安邦定天下」的奇效。

富甲一方的歐陽家像養豬一樣養著花生人，等他們成熟了，就殺光取出黑蠱石，進獻給當朝統治者，這個「神仙」做得再暢快，他審時度勢的孫子看到了代表著未來肯定的最高權力的太子，還是下拜磕頭，以求輔佐之席，可見光有金錢總還是不滿足，需要權力來勾結才心安；花生鎮就是一個完美的屠宰工廠，地下有一條龍流水生產線，地上有漂漂亮亮的門面裝點，連屠夫都用「理想」「先人的遺志」這樣高大的辭彙包裝自己，熱淚盈眶毫無懷疑地讚美吉安大人，成為鏈條上牢固的一環——只消我們不把花生人當「人」看，這個「企業文化」可以說是相當具有誘惑力的。

這樣來看，花生鎮中發生的事，還真不是歐陽吉安一個人(或者歐陽家)的裝神弄鬼心狠手辣。整部電影里有個只出現在台詞中的人——「皇上」，雖然居廟堂之遠，看起來比自己到處亂跑的兒子更加不解江湖，而他對此真的是一無所知的嗎？從歐陽鳴一本正經地傳授「帝王之術」來看，「天子」想要在那把椅子上坐穩，就不可能不用「黑蠱石」，因為就算自己不用，「敵國」也會用。哪怕皇上自己「宅心仁厚」不願用，他身邊的智囊團照樣會替他用，還尚可安慰自己的手是乾淨潔白的；在這個世界里，花生人被剝削了一輩子，榨乾了最後一點剩餘價值，連他們的「仇恨」也被利用，做成了維護統治階級長治久安的工具！

在解構了吉安的「神話」后，這部電影的深刻之處在於更進了一步，解構了「盼王師」的神話，歐陽家敗落了，新來的司馬家東方家會更好嗎？《大護法》沒有給出一個明君降臨的結尾——「太子」頂著高貴的名頭卻擔任著搞笑役——而是讓花生人自己醒了過來，踢翻了日夜燃燒的油燈，吶喊著解放了他們共同的「母親」，這是我看來此片最先鋒最大膽的地方。

歐陽吉安一面殘酷地壓迫著花生人，一面真情實感地抱怨著「賺錢不易」，這嘴臉可以說是很「親切」了，這裡有個細節，在大護法神志不清的夢境里，被吉安雇來保護自己的「尖頭人」羅單也是一襲紅衣，舉起槍擊潰了大護法，我不知道這是否算是一個暗示：羅單也是一位護法，和男主角一樣遊走在灰色地帶，只不過和他護的不是一個「法」，羅單對大護法的追捕，背後是吉安對太子的絞殺，資本的野心遠不止做權力的附庸。

花生人以蟻猴子為食，而他們自己就是蟻猴子蛻變的，庖卯(人)以花生人為食，而成熟后的花生人會說話也會思考，與「人」無異。自以為高貴的「人」，刨根究底起來，只怕也是野蠻的。

魯迅所說的「吃人」，在文明的現代社會就不存在了嗎？或許只是更隱蔽地，先用冠冕堂皇的語言將「人」貶作豬狗無異，再開始大快朵頤吧！《大護法》對這此的揭示，遠比那些要求「開口說話」的台詞來得深刻，能進電影院吹著空調欣賞的人們自動代入了「花生人」而心有戚戚，覺得隱射了現在窒息的空氣，殊不知成千上萬的默默無聲的真正的「花生人」根本不會有機會看到這部電影，無視這點來對鏡自憐，只怕是蘸著花生人的血吃饅頭了。

最後我想談談「太子」這個在我看來是全片最豐滿的一個人物。最開始，他就以統治階級的逆子的形象登台，一生愛好是天然，貴為太子而絲毫不想承擔這個別人看來求之不得的責任，這個傳統敘事里所有人夢寐以求的頭銜在他看來就是燙手山芋，對自然和美有著天生的感受力，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看到花生人小姜掉下懸崖就伸出援手，對大護法雖然一口一個「死胖子」，但確實是把其視作生死與共的朋友，熱衷畫宮女的愛好也不似狎昵，也可看作不自覺地反抗套在自己身上的金鎖。

而他可笑的弱點也十分鮮明，厭惡暴力不如說是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只會讓大護法打得「文靜點」，躲在安全的地方自怨自艾「我怎麼生了這樣一雙文藝的手」，下一秒一顆人頭和一隻斷手就落了下來——這也可看作一個隱喻，太子不停地逃避打打殺殺，讓大護法出面替自己解決，可手上不可能不沾血。當被歐陽鳴告知自己的祖輩父輩能夠維持統治的基礎是建立在對花生人非人的剝削上時，只要這個體制存在，自己再怎麼逃避，也不能保持雙手乾淨，他嚇得屁滾尿流，只會哆哆嗦嗦地重複「瘋了，都瘋了」；把握話語權的階級佔據著最純凈最「沒有戾氣」的文化，而這個文化也能滋養出天真的赤子，而這個「赤子」帶著軟弱的理想主義面對世界其實是相當不堪一擊的，電影如實地展現了這一點。

更可貴的是，得知了真相后，太子並沒有成為共謀，當他說出「還登什麼基，是要我毀了這天下嗎」時，他已經超越了他的父親——每個「皇上」都曾是「太子」，而成為皇上就不可能對這一切採取不合作的態度。這個角色升華於目睹朋友小姜的慘死，這個全程嬉皮笑臉沒個正型的男人痛哭流涕，憤怒地用那雙寫詩作畫引以為豪的「文藝的手」死死掐住了劊子手庖卯的脖子，狂吼著「我要殺了你」，哪怕必然會被揍得滿地找牙，他也明白了當個遊山玩水庄生夢蝶的雅客是逃避不了任何的。所以在影片結尾，他對「人」本身產生懷疑，握著小姜的遺物，別的花生人是仇恨的黑色，而小姜是晶瑩剔透的藍色，想帶小姜去「外面」看看，想要打破花生鎮和「外面的世界」千萬年來的厚障壁，畢竟萬物有靈，我們都是人——這是一個幸運者的愧怍。

同時不能忽視的是那一廂，黑花生在歡呼聲中一下下撞掉了自己的束縛，覺醒過來的花生人槍殺了不願開口說話的花生人，「人」世世代代積壓在花生人身上的苦太深太重，也只有一個小姜遇上了太子，花生人自主擺脫了被宰割的宿命，心中的仇恨消除了嗎？千百年的傷口就這麼癒合了嗎？他們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呢？這是這部電影留下的問題，我真切地希望在續集里能看到同樣先鋒的思考和解答。

《大護法》的主題曲叫《你一定要是個孩子》，歌詞很動人，抒情主人公呼喚著一個「倔強的望著路盡頭的高牆」「野風也吹不動你的堅強」的孩子，而自己傾盡所有，只希望黑暗的夜空有天能灑滿他的光亮，希望有一天生命的花能熱烈自由地綻放，「給你全部，我才退場」。忍不住讓我想起另一部飽受讚譽的國產動畫《大聖過來》，孫悟空低沉消極數百年，早年大鬧天宮掃蕩一切的豪情和壯志早已煙消雲散，縱使心中時刻涌動著不願屈服的哀慟，仍不願再次掏出金箍棒——而讓他「大聖歸來」的，是一路同行的孩子江流兒受難，他為了救這個孩子，也許不止是這一個孩子，年輕時失落的理想像涌動的潮汐一樣回來，他重新成為了大聖。這兩部引起很多討論的優秀國產動畫，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也許是對「救救孩子」別樣的歷史迴響，想到這一點，我就能原宥很多不盡人意的敘事和技巧，真正的護法，護的應該是一個能讓所有孩子都自由幸福地長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