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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邀請我參加她的婚禮

2004年的國慶節,我父母突然放下工作從重慶回到家裡,花三天時間辦理了離婚手續,第四天就各自奔回重慶。父親先走,母親的步伐比父親晚半個小時。

母親臨走時對我說:「你要好好讀書,媽媽會一直是你的媽媽。」

那一年春節,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回來。父親在電話里說,他生意很忙。母親說她已經離開重慶,在深圳一家飯店工作。我握著電話問她:「那你啥時候回來?」母親哭了,沒再說話。

父母離婚後,我和弟弟的撫養權歸屬父親。父親每每提起此事,都會說:「這女人真狠心,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過了幾個月,母親突然提著一包行李回來了。那天我們在吃午飯,奶奶見她進了家門,起身去拿碗筷招呼她一起吃。雖說已不再是這個家的一員,但看在往日情分上,爺爺奶奶還是留她在家裡住了一些時日。

從外地回來後母親有些變化,她不再那麼勤奮地做飯、打掃屋子,而是安靜地躺在床上想著什麼。這時的我突然很懷念以前過年的日子,我每天早上醒來都能聽到母親和奶奶在廚房裡忙碌、聊家常的聲音,待我洗漱完,桌子上會擺滿豐盛美味的食物。這樣的日子每年也就幾天,短暫卻美好,讓我感到幸福並且對她下一次回家滿懷期待。

母親回家后家裡漸漸變化的氣氛,讓我隱約感覺到那種美好不會再有了。頭幾天還好,時間一久,爺爺奶奶有意見了。爺爺倒不說什麼,只是每天都板著個臉,奶奶則一直在指桑罵槐,怪我母親蹭吃蹭喝。

不久后的一天,發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我放學路過鄰居陳厚家,看到母親坐在人家堂屋裡有說有笑的。當時陳厚的母親笑得很燦爛,雙手招呼我過去,說有好吃的要給我。我愣了愣,沒理會她,跑回了家。

家裡爺爺在砍柴,奶奶在洗菜,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媽媽在陳厚家。」爺爺依舊板著臉,不接我話。

奶奶說:「你媽要嫁給陳厚了,真是沒良心,他們家總是欺負我們,你媽卻要嫁到他們屋裡。」我聽完,腦子有點發矇。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回來了,爺爺奶奶各忙各的,故意不理她。母親開口對我們說:「我打算明天就走,去深圳。」

兩老抬起頭一臉錯愕地望著我母親,我們原本都以為她會說一下自己去陳厚家的事情和再婚的打算。她沒再說什麼,第二天就離開了家。

我家和陳厚家有很多矛盾,主要來自爺爺奶奶那輩人。

兩家的田挨在一起,爺爺奶奶和陳厚的父母經常為爭水渠吵架,吵完之後本應就算了,誰知陳厚的父母經常私底下使壞。他們把雜草往我家田裡扔,耽誤稻苗的生長。還時常往我家的魚塘扔爛菜葉,甚至用電偷魚。

後來偷魚的事情敗露,陳厚的父母一臉賴皮地說:「電你家魚咋了?信不信我還往你家魚塘撒敵敵畏?」這些賴皮話真就把爺爺奶奶唬住了,我們敢怒不敢言。

至於陳厚,我覺得他長相老實,看起來很勤快。據說他從不像村裡其他人一樣打麻將,也不八卦別人的家長里短。我每次見到他,他都在干農活。前幾年他一直在外打工,我父母離婚的第二年才返鄉。聽村裡人說,他離婚多年,唯一的女兒在17歲時嫁為人婦,現在他獨身一人,有再結婚打算。

自打我母親去了一趟陳厚家,村裡開始瘋傳她要和陳厚結婚的消息。因為兩家素來有恩怨,爺爺奶奶對我母親與陳厚結婚的緋聞很是反感。

奶奶不知如何發泄心中不滿,竟開始拿我撒氣。要是我哪裡惹她不高興,她就莫名其妙地罵我:「你媽嫁給了陳家,你怎麼不去他們家住啊?」我滿臉通紅,心裡很是憤怒,不理解母親為什麼要嫁給我們的冤家。

突然有一天,我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傳聞。村裡有人說,我母親並沒有去深圳,她走的當天晚上就折返回來躲在陳厚家,關著門給那家人洗衣做飯。當時我腦袋像是遭了一記悶棍,半天沒反應過來。

我跑到陳厚家,在院壩里站著,想打探一下母親在不在那兒。他們家堂屋的門敞著,灶屋門緊閉。我意識到,母親離家后我多次經過陳厚家都看見灶屋關著門。而因為散熱散煙的需要,平常人家不會關著灶屋門。

我望著那扇門發了一會兒愣,心想:母親是不是就在門后?如果我敲門,是不是就能見到她?她會對我說些什麼呢?我要問她為什麼出現在陳厚家嗎?

那一刻,我覺得母親好陌生。

糾結了好一會兒,我終究沒有敲門,轉身走掉。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那個時候母親就在門后通過窗戶的縫隙看著我。

2005年冬季的某一天,我再一次放學路過陳厚家時,見到了母親。她表情很自然,全然不顧周圍婦女的指指點點。

她像女主人一樣跟我打招呼:「兒子,回來了啊?」看來,母親真的要嫁給陳厚了。她的新家離我家五十多米,我打開後門就能看到她家的大門。

我紅著臉,內心既惱怒又害臊,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走回家。爺爺奶奶在外面干農活,我沒有鑰匙,手足無措地蹲在院壩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母親在遠處對我說話:「你蹲著做啥?咋不進屋?」我保持原本的姿勢不動,也不看她。

「一會兒過來吃晚飯吧。」

我還是不說話。

我隱約聽見母親嘆了口氣,並繼續說話:「我離婚了,需要依靠,我嫁這麼近,也是為了方便照顧你和弟弟啊。」

母親見我仍然默不作聲,過來把我拉起來帶到她新家吃晚飯。

那頓飯吃得很難受,她一直給我夾菜,我邊埋頭吃飯邊聽著她和那家人嘮家常,顯然他們彼此已經很是熟悉。我忽然覺得好可怕,難道母親真的像傳聞所說一直在陳厚家躲著嗎?我很想問個究竟,卻從未開那個口。

一個多月後,母親和陳厚要辦婚禮。婚禮前夜,母親穿著新衣服和高跟鞋來家裡跟我和弟弟說:「明天過去吃飯吧,到時候應該會很忙,我就不來叫你們了。」我和弟弟不回話,母親再次叮囑,我只好先應下來。

第二天,我倆沒有去參加母親的婚禮,我們找不到去的理由,也不知道應該以什麼身份去,更不知道怎麼緩解內心的苦悶。外面鞭炮和祝賀的聲音異常刺耳,我把所有的房門死死關上,和弟弟手足無措地縮在房間里。

弟弟比我小兩歲,他問我:「哥,我們以後是不是沒有媽媽了?」我不知道如何作答,便沒有理他。

奶奶在旁邊一遍遍諷刺我和弟弟:「你媽嫁人了啊,你們怎麼不去看看啊?」

……

那之後,母親每次見我都是笑臉相迎,不管我做了什麼壞事,她也沒有說過我任何一句不是。

母親對我很好,可我無法正視她,上下學盡量不從她家門前過。我避開她,她卻總喜歡來叫我們兄弟倆去她家吃飯。我拗不過她,去過幾次,她的手藝和以前一樣好,只是我們吃飯時的心境都變了。

過了幾個月,弟弟稀里糊塗住到了母親的新家。我想挽留弟弟,不料他先開了口:「你以後經常來我家玩吧。」

國小畢業以後,我和弟弟被父親接到重慶讀書,和一個只比我大幾歲的繼母一起生活。因為繼母,我和父親經常吵架,過得並不開心。父親沒有打罵我,只是在我國中畢業后,把我趕出了家門,不再讓我上學。

弟弟的遭遇與我很相似,他國小畢業以後,被父親送到藝術學校學民族舞,被寄予了成為明星的期望。沒多久,14歲的弟弟在練舞時不慎弄斷了胳膊,傷好之後,他打定主意不再去學舞蹈,想換一所學校。父親不肯,兩人僵持不下,最後父親也讓弟弟也失學了。

弟弟很倔強,為了養活自己,他去飯店后廚打工,一邊工作一邊學廚藝。而我為了繼續上學,回老家尋求母親的幫助。那段時間,我和母親經常聊天,想說服她給錢我繼續完成學業。她同意出錢,並與我商議讀普通高中還是職高,我的意願是上普通高中,她也表示贊同。

在我滿懷希望準備迎接高中生活時,有兩個狀況讓我感受到了危機。一個是市裡某職業學校的老師,不知從何處獲悉我的資料,天天往家裡跑忽悠我去學他們的模具專業。另一個是陳厚的父母,對於母親支持我上學這件事,兩位老人十分反對,甚至指著陳厚的鼻子罵她,說著各種各樣的難聽話。

陳厚的父母著實厲害。母親承受不了那麼大的壓力,最終妥協。她過來與我商量:「其實,不讀書也無所謂的對不?很多厲害的人,大老闆什麼的,都只讀了一個國中……」

「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她有丈夫、孩子要考慮,我是理解的。

過了幾天,我到長沙的一家飯店當起了服務員,只幹了三天便選擇離開。我覺得那不是我應該乾的事情,可不知自己要幹什麼,於是又跑回了家。

百無聊賴地待了一段時間,我覺得還是出去闖闖為好。走之前,我去跟母親告別,她偷偷給我三百塊錢,還炸了一些魚乾放到瓶子里讓我帶著。

我揣著母親給的錢和魚乾,出門闖蕩去了。

父母離婚的十三年間,我們一家人走著不同道路。

父親的生意漸漸穩定,有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兒。母親在鄉下建起一個小型農場,養著豬、珍珠雞、洋鴨,生活怡然自得。弟弟在飯店裡習得一手好廚藝,以開一家屬於自己的飯店為目標。

至於我,這一路走得艱難,慶幸的是我最終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輾轉多地來到北京,從一個打工仔變成一名出版行業從業者。

有次回老家過節,母親拉住我,說:「不管你在外面有什麼樣的身份,是好是壞,在我面前你都只有一個稱呼:兒子。」母親很少說這種感性的話,她的愛很克制,平常只體現在食物上。

「我沒什麼能力,只能給你做點吃的,唯願你在外面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多掙錢。我不期望你以後會養我,只要你自己過得好就行。」

凡是過年過節我回老家再返城,母親都會親手給我準備一些吃的,炸魚、炸雞、羊肉和香腸。我帶到北京放在冰箱的急凍室里,想起來就拿點出來吃,斷斷續續幾個月才能吃完一飯盒。

母親能給我的愛啊,就剩下這些了,所以我很珍惜。

作者程沙柳,現為出版行業從業者

編輯 |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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