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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25T20:27:27+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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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90后」牧羊人:在深山裡穿上西服給羊看「在深山裡穿西服給誰看呢?」23歲的艾克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回答,有點打趣地說:「給羊。」每年6月,牧民從山腳下的冬牧場趕著羊群,奔波幾十甚至上百公里到夏牧場。新京報記者李興麗攝 轉場開始了當杏樹前的草地鋪滿紫色的馬蘭花,房子旁的柳樹林里淌出天山的雪水,艾克熱木·買買提一家轉場的日子臨近了。6月底之前,新疆拜城縣老虎台鄉的76萬隻羊要轉場到水草豐美的高山草甸。那是牲畜抓膘增肥的優質草場,也意味著牧羊人將迎來最艱苦的時節。轉場,是牧民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轉移草場放牧的遷徙游牧方式。在新疆阿克蘇,牧民們每年6月從山腳下的冬牧場趕著羊群奔波幾十甚至上百公里,到夏牧場。9月前,再趕羊從夏牧場回到山腳的冬牧場。兩次轉場是牧民們自古以來逐水草而居的傳統。從5月底開始,老虎台鄉的剪毛機已經轟鳴了半個多月。165戶牧民排著隊剪羊毛。空氣里到處都是蓬鬆的羊毛味和鮮草香。5月23日,43歲的買買提·克熱木把家裡的140隻羊趕進剪毛廠,用拖拉機裝回了400公斤羊毛。 兒子艾克熱木23歲了,齊耳的頭髮烏黑油亮,騎馬時頭髮會在空中跳躍。放牧生活把一張圓圓的臉曬得紅黑,黑色的眼睛和半圈鬍鬚跟父親一樣。 2015年開始,艾克跟父親一起從大隊承包了近200隻集體羊。為了和自家的羊區分,集體羊的背上塗了紅色的「7」,一隻只羊像穿了7號球衣的球員,在山坡上跑來跑去。加上幫親友託管的羊,最後準備跟父子倆一起出發的有近400隻羊。老虎台鄉獸醫站獸醫克兒曼·玉素甫從3月起就開始為羊打痘活疫苗。他做獸醫26年,在轉場前密切關注著羊的健康。牧民看見走路沒勁兒的羊,一個電話打給克兒曼,他看兩眼便知病情。羊卧著睡覺,腹部受寒會拉肚子。他打上一針安乃近,一天過去羊又活蹦亂跳了。克兒曼還要調配比例適宜的葯浴水,倒進羊圈外的水渠。即將上路的羊被趕進水渠,從土黃色的藥水里過一遍,最後默默站在山坡上等待除蟎殺菌的藥水開始發揮作用。艾克一連兩天跑了幾趟鄉上的巴扎(集市),為自己養了6年的駿馬釘上馬掌。一匹馬4個馬掌50塊,可以在石頭遍地的山上跑3個月。艾克的媽媽齊曼古麗·托乎提在院子外的饢坑裡打了25個饢,拿花布包起來,作為艾克未來半個月的口糧。齊曼古麗有一雙深陷的眼睛,「烏斯曼」草畫過的眉毛連起來,烏黑濃郁。她說話語速極快,常常一口氣說一大段內容,翻譯都無從下嘴。她把家裡收拾得整齊而從容。衣服疊好裝進白色的枕套,縫起來又秀上厚實的花就成了枕頭。大通鋪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拿紅紗蓋著。一米長的窗口擺滿她從巴扎或朋友處搬回的花——海棠、仙人掌,她最喜歡的是一盆叫荷塘月色的粉色花。像花一樣,她也精心打扮。金色的耳墜搖曳在綉著花簇的紅色衣領上方。6月12日,臨行前最後一晚,齊曼古麗做了豐盛的手抓飯,油亮的米飯里有紅蘿蔔、皮芽子、葡萄乾、豌豆、土豆。買買提·克熱木颳了鬍子,理了發。一頂灰色鴨舌帽被端端正正壓在耳後新的髮際線上,條紋長袖套了銀灰色西裝。看上去,他像是要去見一個重要的朋友。出發前,艾克的舅舅幫父親理髮、刮鬍子。 6月13日,藍天和一串白雲從房子後面的高山頂,一路延伸到視線盡頭的地平線。這是喬喀塔什村書記亞森·乃買提幾天前和牧民定下的出發日。牧道陡峭,山中天氣多變。洪水、雪山和狼會與路過的羊爭奪生命。老虎台鄉負責巡邏的民兵會和村幹部一起護送牧民轉場。饢、白菜、土豆、西紅柿、紅蘿蔔、米、面、油被分裝進寫著「祝你平安」的軍綠色褡褳,放上馬背。一切繁忙而沉默——轉場開始了。洪水、雪山和狼是轉場路上常見的危險,村幹部和民兵一起護送牧民轉場。 沉默的牧羊人根據承包的羊數,喬喀塔什村分給艾克家的草場是60公裡外的薩依里克草場。艾克的手指點過一個又一個山頭,最後落在兩座雪山之間。那裡海拔2500米左右,有一片4.2萬畝的山地草甸草場。6月底,薩依里克草場的草會長過膝蓋,雪山上的融水在草場前的斷崖處奔流。通往薩依里克草場的牧道幾乎全部是環山的羊腸小道。人、馬、羊走同一條路。人騎在馬上,一蹄之外是灌木掩映的陡崖。 6月中下旬的山間,羊群浩浩蕩蕩,像一支支戰隊,咩聲震天,朝大山深處挺進。艾克家的頭羊5歲了,戴著一個金燦燦的銅鈴鐺走在隊伍最前面。它長著翎子一樣漂亮、氣派的羊角,一身亮白色羊毛。5年來,主人喊一聲「sak」,它便帶頭叮叮噹噹走起來。頭羊的山羊絨從來沒有抓過,即便在3月一公斤山羊絨可以賣到250塊。牧民說,頭羊吃的是最好的草,長著厚厚的山羊絨,為的是看起來強壯而有領導風範。在新京報此前的視頻直播中,網友為頭羊取了「大白」、「悟空」、「亮將」等十幾個名字。艾克最後選的是「亮將」:「它毛髮鮮亮,像個大將軍。」風和雨在山間衝出一條條小路,羊群就默契地踏上去。從遠處看,像極了撒在山坡的一把珍珠,緩慢流動。到了只有一條牧道的山腰,羊挨羊通過,羊群變成了陡峭的綠色地毯上的一條潔白項鏈。 轉場對牛羊來說,有充沛的草汁,對人來說,意味著孤苦。尋找水源需要騎馬走40分鐘山路,艾克接滿水壺,還會痛快地洗把臉。 中途休息,買買提·克熱木常常一動不動蹲在一旁看著羊吃草,或者他把胳膊枕在脖子下,仰面朝天,就像枕著一個巨大的綠色枕頭。沒有人知道他怎麼消化深山裡的孤寂。他甚至連牧民們喜愛的莫合煙都不抽。他只是像所有年長的牧民一樣,不停地走。他拿著一盒給羊注射的魚腥草注射液,兩手背在身後,在雨水刷出的碎石上如履平地。在沒有手機之前,信息傳遞的主要途徑是牧羊時馬上相逢的問候。人好不容易走到跟前,裝束如出一轍——西裝或者迷彩上衣,肩上扛著一根趕羊的紅柳棍子。「在深山裡穿西服給誰看呢?」艾克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回答,有點打趣地說:「給羊。」後來,他解釋,他穿西裝是因為周一村裡升國旗,父親穿是因為習慣。買買提從早到晚都是那一身西裝,像山谷里適應氣候的一棵樹,從來不隨氣溫升降改變。如果你見過山野里兩個人的相遇,便會明白那西裝穿得一點也不浪費。人們會隆重地伸出兩隻手,用力頓一下,然後緊緊握在一起。這是沉默的牧羊人對友情最強烈的表達。4.2 萬畝的薩依里克草場住著7個牧民。艾克想打電話的時候,需要走至少半小時路把羊託付給其中一家,然後再走半個小時,爬上一個信號好的山頭,給媽媽、朋友打電話。買買提·克熱木喜歡聽廣播。他用著一部和對講機一樣大的手機,彙集了通話、手電筒、收音機三大主要功能——最重要的是,一塊電池可以使用9小時。買買提會在每天下午2點和4點找個山頭聽廣播,幸運的話他可以聽到全國新聞和維語的音樂節目。6月9日,他聽到的一條重要新聞是,習近平總書記到哈薩克訪問。買買提·克熱木熟悉山裡的每一條羊腸牧道,他的父親、爺爺都是牧民。 家族的放牧本領二十齣頭的艾克也有著英雄夢。他的微信頭像是肌肉結實的印度影星薩爾曼·汗,手機里最喜歡的小說是《我是特警》,偶爾也會下載單機遊戲在手機上打槍戰CS。6歲那年,艾克被爸爸抱上馬背。他一直記得坐在爸爸胸前的興奮感——游躥的松鼠和野豬、陽光照耀下的雲杉鬱鬱蔥蔥。從此每個暑假他和弟弟都在夏牧場度過。買買提·克熱木已經記不清楚腳下的山路走了多少遍。從他出生時,父親就趕著羊群在山裡走。再往前,他父親的父親「也是放羊的」。到了他這一輩,羊養得再肥也追不上山外世界的變化。在一年居住7個月左右的牧點,艾克和小他三歲的弟弟靠著太陽能板產生的電量,每天在「滴滴」的低電量報警中學習不到3個小時。高中之前,艾克的成績一直是班級前十名,弟弟的功課都是他輔導。國中畢業,艾克上了一所職高學校。在職高,艾克學的是農具維修。最麻煩的是,「畢業證得不到教育部門的認可。」弟弟老老實實讀了正規高中。2015年,艾克職高畢業不久,弟弟考上了新疆大學。2015年職高畢業后,艾克開始在家放牧。 弟弟從小沒有英語基礎,到了大學愁的是如何學英語。艾克開始每天想怎麼把羊群趕好,「給弟弟上學幫忙」。他心疼每一個家畜。每到一個供牧人休憩的地窩子,便把馬鞍和馬嚼子卸下,讓馬吃草。 地窩子建在山中間的背風處,牧民在地面上挖出深約1米的坑,用土坯壘起半米矮牆,再拿席子或塑料布蓋上棚頂。地窩子前通常會有一段平壩。相遇的牧人們會騎上馬玩叼羊遊戲。這是山裡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每次跑完,看見馬出了一身汗,艾克都格外心疼。作為哥哥,艾克繼承了家族的放牧本領。爸爸教給他,下豪雨時要往山頂跑,避免被泥石流捲走;下坡時一定要當心碎石;宰羊時,刀子要精準地從羊脖子兩顆骨頭的中間穿過……艾克現在已是一位出色的牧人,不僅成了叼羊的好手,還能獨立在遠離村莊的夏牧場看管羊群。在70多度的山坡上他一手扶韁,一手抄兜,騎馬如履平川。積雪洪水狼轉場的路年年一樣。天空高遠,牧羊犬停在羊群四周。牧道曲折迴環,從山上望下去,四下寂靜無一物。艾克和父親不用賣力去趕羊,只消早早找到山頂,遠遠等著羊來。在距離薩依里克草場1小時路程的位置,道路被一米多深的雪覆蓋。艾克的羊群暫時無法通過,只能在地窩子等待。保護牧民轉場的老虎台鄉巡邏民兵買買提江告訴我們,6月17日,在接近薩依里克草場的埡口處,一頭牛陷進了積雪裡。他看見時已經只剩下殘骸。這樣的消息不出一天便會在牧民里傳開。天氣預報被更密切地關注,牧民們拿起趕羊的木棍朝著馬蹄子敲敲打打,檢查釘好的馬掌,默默祈禱轉場順利。喬喀塔什村書記亞森·乃買提從2005年開始帶領牧民轉場,12年中見識了羊群被狼、洪水、大雪圍困的各種情形。最近的一次發生在2016年8月,山上傾泄的洪水捲走了2個牧民,淹死了4戶牧民的410隻羊。由於突降冰雹和雨雪,路被積雪覆蓋,艾克的羊群暫時只能在地窩子等待。 洪水是最常見的。三兩朵白雲開始扎堆的時候,牧民就會警覺地加快步伐。「山是會動的。」艾克見過草皮、石頭,甚至整棵松樹被雨水衝下山坡的情景。 在遠離村莊的夏牧場,除了羊和牧羊犬,狼是艾克最常見到的。羊圈在艾克睡的地窩子10米之內,10米外回蕩著狼的叫聲。白天有時候遠遠看見狼,對視一下,狼就掉頭走了。到了晚上,羊圈周圍是發著寒光的狼眼,牧羊犬不斷地狂吠進行驅離。有一次,艾克在松樹林放羊,羊走丟了6隻沒有及時發現。第二天狼已經咬死了羊,一路上扔滿了羊的毛髮。在夏牧場,生活簡單,早晚吃的都是饢,中午放羊回到地窩子會生火做頓熱飯。柴火和水一樣,要騎馬去找。想找到足夠的松枝,要花三四個小時。到了7月,會迎來令牧民心煩的雨季。艾克最害怕的是豪雨,被淋濕的柴火意味著吃不上熱飯。羊還得照常趕出去吃草。人在松樹下淋著,感冒了要自己挨著。唯一用來消遣的是手機。充電寶可以充4次電,夠用一星期。除此之外,跟其他牧民賽馬成了艾克最大的娛樂活動。每次從山上回到家裡,洗乾淨臉,坐在屋裡喝著母親遞上來的優格,艾克都覺得彷彿經歷了幾個世紀:「放羊放久了,感覺像五六十歲的老人。」晚上,艾克和護送轉場的村幹部圍著篝火跳舞。 更好的生活一般情況下,艾克要獨自在夏牧場生活15天,之後父親或親友會來換班。 趴在草地上的時候艾克會想起曾經的女朋友。兩年前,從拜城的職高畢業時,女朋友去了阿克蘇學做裁縫。女孩希望他能去做維修或者廚師。但彼時,弟弟要讀大學,奶奶生病,「家裡走不開,只能放牧。」兩個月後,等他站在山頭上打電話聯繫女孩時,對方成了空號。兩年過去,家裡的親人接連給他介紹了3個「溫柔的女孩」,他都沒有去見面。「有時候就想一個人呆著,不想談感情。」他習慣了山裡清涼的天氣,到了城市感覺「熱得受不了」。在山裡,他騎馬和走路,到了縣城坐上公共汽車都暈車。過去23年中,這個被曬得黝黑的青年到過最遠的地方是150公裡外的阿克蘇。2013年到拜城縣讀高職時,拿著按鍵手機的他看見同學用的都是觸碰手機,後來,他花350塊買了第一部安卓手機,第一次學會了拍照和使用qq;也是通過手機,三亞和長城的旅遊廣告發到了被馬踩碎的手機屏上。去三亞和爬長城成了他的旅行夢想。5個月前,他花600塊錢新換了一部酷派手機。在微信上,他關注著《絲綢之路好聲音》(新疆電視台的一檔音樂選秀節目),收藏炫酷的蘭博基尼的照片,網易雲音樂里下載著新疆歌唱家阿布杜拉的歌。因為從家裡出山的路途遙遠,他還一直關注著汽車的價格,「想先買個二手車開。」在轉場開始前,他在隔壁的大橋鄉報了駕校。10月份,拜城縣有一場大型機器培訓,放了兩年羊的他想考出駕照去學鏟車。這也是父親的意思,「放牧太辛苦了,自己願意幹什麼都可以做。」在讀職高前,艾克的夢想是做一名會計。現在,弟弟讀了經濟系,似乎延續了他的夢想。他的打算始終和弟弟有關:以後打工每個月掙三千,給弟弟一千生活費讀研究所,再和父母各出一半,雇一個牧羊人。6月底,老虎台鄉的山地草甸即將長出及膝的鮮草。165戶牧民和76萬隻羊將在各自的牧場度過又一個南疆的夏季。9月1號之前,天山南麓陸續降落的冰雹和雨雪會把夏牧場的羊群趕回山腳。膘肥體壯的羊群會被牧羊人帶去阿克蘇市的拍賣場。來自庫爾勒、喀什等地的客商會出到800塊一隻的價格把牧民的羊買走。我們告別艾克,返回喬喀塔什村時,艾克的母親齊曼古麗早早等在牧道入口:「艱苦是我們的,艾克應該過更好的生活。」她端著滿滿一碗優格,朝遠處的雪山望了一眼。翻過那座雪山就是艾克和他的羊群到達的薩依里克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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