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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方先覺將軍：單純而壯烈的戰士摘要：方先覺，黃埔三期，抗戰時期擔任第10軍軍長，1944年率部堅守衡陽47天，頑強抗擊數倍於己的日軍，創造了抗戰時期城市保衛戰的奇迹，雖然衡陽保衛戰的最終結局令人唏噓，但是方先覺和第10軍依然還是贏得了很多人的敬意。本文就是一位方先覺將軍的鐵杆冬粉所寫，文章中所流露出對方先覺將軍的情感，真摯而感人。圖1：擔任第10軍軍長時的方先覺，胸前佩戴的就是第10軍「泰山軍」的標誌 「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我聽聞，你仍守著孤城」。邂逅一首動人的歌，有時會像雨打芭蕉般浸潤，斑駁著你的心扉。而當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會想起一個人，他的名字和一座城市永遠地聯繫在了一起，成也衡陽，敗也衡陽，這裡給了他輝煌，也給了他暗淡，只是頂峰太過美好，而溝壑卻更是痛斷人腸。 他叫方先覺，字子珊，1905年出生於安徽蕭縣一戶普通的鄉紳家裡，少年時代的方先覺性格豪邁，聰穎好學，天性嫉惡如仇。當時，帝國主義掀起了瓜分的狂潮，而國內兵連禍結，民生凋敝，這一切無一不讓這個從小接受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的年輕人心潮澎湃。時值革命軍興，原本已就讀於國立中央大學的方先覺毅然決然地棄筆從戎，南下報考軍校，成了黃埔三期步兵科的一名正式學員，肆業后被分配到第三師任見習排長。 和那個時代大多年輕的職業軍人一樣，初入疆場的方先覺也有著馬革裹屍還的浪漫主義革命情節，把尊嚴和理想看的至高無上。因此他打起仗來身先士卒，從不怯懦，右臉上還留下了一處銅錢大小的彈痕。在他看來，這比他今後獲得的青天白日新勳章、雲麾勳章與寶鼎勳章以及領子上那兩顆閃閃發光的將星更像是榮譽的勳章。他先後參加了北伐、中原大戰、台兒庄戰役、武漢會戰等，歷任排長、連長、營長、團長，1940年初升任預備第10師師長，帶著部隊進駐長沙。這個時候的方先覺已經成長為一名優秀的軍事指揮官，同時也意味著他將要面對他不得不面對的官僚機器。 方先覺是軍事天才，卻不諳官場之道，對於戰區司令薛岳而言，他有時甚至像是一枚釘子，刺的人生疼。為什麼像方先覺這樣一個毫無背景又橫衝直撞的大男孩會在派系林立的軍隊中得以平步青雲？用黃百韜的話解釋來說，憑的那隻能是耿耿忠心，赫赫戰功了。的確，作為軍人，他過於純粹！1942年3月，方先覺因在第三次長沙會戰中中的出色表現升任第10軍軍長，而在一年後又因為在常德會戰中仗義執言得罪了那位驕揚跋扈，不可一世的薛長官而被無辜撤職。1944年4月日軍發動了代號「一號作戰」的打通大陸交通線作戰（稱為豫湘桂戰役），河南十幾萬守軍一觸即潰，日軍先後攻佔鄭州、開封、許昌，5月進入湖南，號稱「鐵軍」的第4軍堅守長沙僅僅三天，長沙便告淪陷。6月，日軍集結了5個師團、1個獨立旅團、1個重炮兵聯隊，共十多萬人，兵鋒直指衡陽。 戰事一觸即發，蔣介石與薛岳又想起了方先覺和他那以善守著稱的第10軍。自日軍侵華以來，軍隊從武器裝備到兵員素質都遠不如日軍，將領們爭權奪利，私心自用而導致戰事失利的情形時有發生，這對於原本就處於絕對劣勢的軍隊無疑是雪上加霜。數年來，方先覺目睹了山河淪喪，從淞滬、武漢，到長沙，如今，再到衡陽，在這綿延幾千公里的潰敗中，多少人在聽天由命，醉生夢死中自我吞噬，又有多少人用鮮血灌溉著他們賴以安身立命而又惜之更甚於生命的土地。前者讓他痛心無奈，後者則叫他血性上涌，因此雖然上峰們這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態度讓他難免心生委屈，但是在民族大義面前，一切的個人情緒都顯得太過微不足道，於是方先覺臨陣復職，接下了衡陽這顆別人避之而唯恐不及的燙手山芋。圖2：方先覺在雲南整訓期間 衡陽一旦失守，日軍很快便能打通貫穿南北的大陸交通線，扭轉對日軍極為不利的態勢，並進而可以威脅陪都重慶。此時的湘北、湘中均已矢陷，衡陽早已淪為一座孤城。第10軍在半年前增援常德的過程中折損近半，還來不及整補，方先覺手裡滿打滿算只有一萬七千六百餘人，而日軍卻是在戰場上最精銳的第11軍，兵力六倍於己。根據以往中日交戰經驗，軍隊至少要達到三倍於日軍的兵力才有可能勉強打個平手，平均要犧牲七個士兵才能消滅一個日寇。十倍於日軍的軍隊敗北的戰例比比皆是。根據軍事委員會最樂觀的估算，衡陽也只能守三到七天，而日軍第11軍司令官橫山勇則是叫囂著一日之內拿下衡陽。最後，蔣介石給方先覺下的命令卻是讓他守10天，最多兩周。 對於衡陽得失的重要性以及堅守衡陽的困難程度方先覺心知肚明。國難當頭，將軍們習慣把難打的仗交給自己的同僚，方先覺卻認為衡陽是他必須要扛的血仗。單純如方先覺，他又怎會料到，正是這樣一份單純的報國熱情，最終，竟把自己陷入一個舉世矚目的難堪。 在給老校長的電話里，在各界新聞記者面前，在第10軍第三次長沙會戰中陣亡的將士英靈面前，方先覺不止一次地表示要死守衡陽，血戰到底的決心，言語之間破釜沉舟，不留後路，悲壯而決絕。在第10軍的誓師大會上，將士們面面向覦，他們跟隨方先覺南征北戰多年，彼此間有著深刻的默契，他們知道，軍長這一次是要置之死地而必死了。就這樣，兵無貪生之念，將有必死之心，這支被譽為「泰山軍」的英雄部隊註定將創下震驚世界的奇迹！圖3：方先覺與蔣介石 兵貴神速，方先覺僅用了三天時間就將城內50萬百姓成功撤離，經過他的勘測和指導，第10軍將新的城防工事修的精妙絕倫，這些後來被稱為「方先覺壕」的絕壁工事都成了埋葬無數日寇的千人冢。他有天賦，但不依賴於天賦，他痛恨戰爭卻又被戰爭所造就。與日寇多年的交戰經驗使得他有著強烈的戰爭敏銳度，方先覺力排眾議，準確地判斷出日寇進攻的重點方向會是在西南和南邊高地。圖4：方先覺壕示意圖 1944年6月23日，被日寇稱為侵華史上唯一苦難而值得紀念的攻城之戰的「衡陽保衛戰」正式拉開了序幕。日軍在第一輪總攻中就對我守軍陣地進行了地毯式的狂轟濫炸，並使用了毒氣彈，面對日軍潮水般的輪番進攻，第10軍將士奮起反抗，外圍陣地幾易其手，日軍第68師團師團長佐久間為人中將被第10軍的迫擊炮炸成重傷，不得不退出戰場，極盡狼狽之慘象。橫山勇一日內攻克衡陽的狂言宣告破產。第10軍未得喘息，日軍又於7月11日發動第二輪總攻，經過連續9天的攻防激戰，雙方均傷亡慘重，而日軍的傷亡竟超過了第10軍總數的總和，號稱在橫行無阻，曾經在常德幾乎全殲了軍隊王牌部隊57師的日軍甲種師團第116師團這一次卻在衡陽被方先覺崩掉了門牙。這種戰績在八年抗戰中是絕無僅有的，這一仗震驚了日本朝野，7月18日，東條英機內閣在一片嘩然中轟然倒台。20日，日軍攻到了衡陽郊外，為了鼓舞士氣，方先覺把前進指揮所設到了五桂嶺離前線只有200米的位置，連他的指揮部周圍也撒滿了日軍的屍體。有一次，一枚炮彈直接落在了方先覺身旁，所幸沒有爆炸，左右勸他撤離，只見方先覺面無懼色，把手一揮:「不撤，我與陣地共存亡！」 戰至此時，第10軍的折損超過八成，傷員達8000之眾，能拿的動槍的戰鬥人員不足2000人。方先覺已經把勤雜人員連同自己的警衛都送上了前線。物資方面更是捉襟見肘，將士們只能以被炮火燒焦了的糊米佐以鹽水充饑，附近池塘里的魚蝦和浮萍均被採食一空，大家甚至吃起了老鼠，而老鼠吃的則是屍體。由於長時間缺醫少葯，重傷者無以為治，又正值盛夏，傷口發膿，潰爛，生蛆是常有的，每天都有傷員不堪忍受而自殺！ 戰火中的玫瑰嬌艷繁複是因為開於血肉之上，而大多數人只是肥沃這土地的養料。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名將一如名花。從軍十多年，穿梭過槍林彈雨，見慣了生離死別，自以為練就了一副金剛不壞的鐵石心腸，可眼前這情景讓這個鐵血悍將也不禁悲從中來。方先覺的身上有一種悲憫，無關氣節，不幹民族大義，這來源於他對生命最本真的態度，對袍澤的理解? 第10軍堅守衡陽10天到兩周的任務早已超額數倍完成，如今，方先覺翹首以盼的只有兩個字:「援兵」！這也是他與蔣介石最初的約定。蔣介石曾承諾過他，若戰至力不從心，只要方先覺向他發出「密碼」二字，他必在48小時內解衡陽之圍。那麼援兵為何遲遲不至呢？原來軍隊的作戰情報早已被日軍破獲，援軍的攻勢因此被日軍狠狠地壓制。除此之外，衡陽一役第10軍所取得的輝煌戰果已讓方面始料未及而日方大跌眼鏡。 所謂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作為衡陽守軍主將的方先覺也不免成為了眾將領眼紅，妒忌的對像。他們並不願玉成第10軍此戰不世之功，所以對於增援衡陽的命令，他們大多是打折執行，甚至乾脆陽奉陰違。根據外圍的第74軍老兵回憶，某位李姓軍長更是放出了這樣的名言:「我若是替他解了圍，那他方先覺豈不成了抗日英雄？」而方先覺卻始終天真地認為只要他堅決抵抗，固守待援，不管形勢多麼難以掌控，他最敬重的校長，他所倚仗的同僚定然不會坐視這支創下戰爭奇迹的部隊走上絕路。正是由於這種信念，幫助他熬過了漫長的血戰與苦守，卻終究熬不過弟兄們一批接著一批倒下的煎熬，七日的守城之約變成了半個月，一個月，最終變成了奇迹般的47天。 當得知第62軍已接近衡陽，方先覺隨即派出特務營營長曹華亭帶著第10軍從牙縫裡擠出的150人突圍到城外五里亭接應援軍，可是等他們趕到時卻發現援軍陣地空無一人。當蓬頭垢面，滿身是血的曹營長再次出現在軍部報告時，方先覺表現出了他壓抑已久的瘋狂，他怒斥道:「好不容易突圍了，你他媽還回來做什麼，做什麼？」「我曹華亭就算是死也要跟軍座，跟第10軍的弟兄們死在一起！」曹華亭毫不猶豫的回答讓方先覺的強噙著淚水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種略帶憐愛的共鳴，或許這是只有英雄彼此之間才能讀懂的惺惺相惜！方先覺是出了名的愛兵如子，而在士兵眼中，他亦是值得以性命相托的將軍。圖5：一片廢墟的衡陽城 在給友軍的求援電報中，方先覺不止一次的哀求:「衡陽危在旦夕，個人事小，國家事大，救兵如救火。無論如何，請速派一團兵力攻進城來，我自有解圍的辦法，無論是哪路友軍攻進城裡，我方先覺到時一定親自給委座叩頭，請求頒發給他一枚青天白日勳章。」可最終他還是替他的校長省下了這枚被視作國軍最高榮譽的青白章。 曹華亭帶著已經血戰了四十多日的150人尚能撕開日軍密集的火力網，而數萬以逸待勞的援軍卻一個人也攻不進來，方先覺百思不得其解，但似乎又有些明白！圖6：方先覺擔任青年軍第206師師長攝於漢中 為了穩定軍心，方先覺還是向部下解釋到事出有因，援軍馬上就到，可在心裡，卻暗暗苦笑，事出有因，這世上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又有哪件事出無因呢。他不由地想起半年多以前自己親率第10軍日夜兼程，拼盡全力增援常德57師的情景，如今易地而處，友軍卻坐視自己走投無路，隨時都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八月的衡陽被烈日和戰火燒的滾滾發燙，而方先覺的心卻有如掉入了冰窖。 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垢塵！圖7：蔣介石視察青年軍第207師方先覺部 方先覺的腦海里他最熟悉的旋律正在嗡嗡作響: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 這是革命的黃埔。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 預備作奮鬥的先鋒。 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民眾， 攜著手，向前行， 路不遠，莫要驚，親愛精誠，繼續永守。 發揚吾校精神！發揚吾校精神！ 這首被黃埔弟子奉為精神支柱的校歌曾今無比神聖，此刻竟有些刺耳，當初有多麼神聖，如今就有多麼諷刺。黃埔精神本身是崇高的，只是有太多的人把它掛在了嘴邊，踩在了腳底。在權力與利義面前，對於一個缺乏信仰的人而言，一切信念的東西都顯得太過蒼白無力。此時的方先覺已然出離了憤怒，只剩下近乎絕望的期望！ 同學們沒有做到「親愛精誠 」，方先覺卻不得不「繼續永守」。苦盼的援軍沒有到來，日軍卻已然將11萬用於攻城的兵力集結完畢，正謀划著第三輪更加猛烈的攻勢，而方先覺卻再無可用之兵。一次，方先覺接到第3師周慶祥師長的求援電話，他表示援軍半個小時后即到。半小時后，方先覺帶著僅有的兩名衛士出現在了第3師的陣地上，周慶祥大吃一驚:「軍長，怎麼是你，援兵呢？」「沒有人了，我只好把自己填了過來。」方先覺面無表情地應道。經歷了四十多天無日無夜，黑白顛倒的壓力與煎熬，他那雙曾今炯炯有神，堅定而深邃的眼眸布滿了血絲，早已不復往日的神采，只剩下些近乎無能為力的無可奈何。 8月5日，已經成了空架子的第10軍召開作戰會議，有人提出突圍，方先覺堅決反對。他說:「我們要突圍很容易，可是誰有能耐把這8000傷兵帶走，你們忍心把他們丟給鬼子屠殺嗎？那麼以後活著的人，誰還願意做你的部下，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大家都到軍部來，我們死在一塊，要自殺，我方先覺第一個動手，要逃命的，等我死了以後再逃！」言罷，方先覺竟背過身去，淚如泉湧。丈夫有淚不輕彈，而今，真箇到了傷心處！ 這幾天，日軍的飛機依然盤旋在衡陽上空，只是扔的不再是炸彈，而是誘降書，一張張即將被將士們撕成碎片的廢紙。一時間，衡陽城裡出現了八月飛雪的奇觀。儘管彈盡糧絕，但我10軍將士的抵抗依然非常堅決，橫山勇便下令集中所有彈藥重炮轟城，陣地上的殘餘守軍全部壯烈殉國，無一人投降。僅8月4日到7日這三天時間，日軍便向衡陽城裡瘋狂傾瀉了四萬發炮彈，方先覺下令炮火還擊時卻發現第10軍僅剩下2發炮彈！ 軍人守土有責，這是方先覺最強烈的心裡暗示，如今放眼望去，這大好的河山滿目瘡痍，只剩下滿地的斷臂殘肢，滿城的斷瓦殘垣。這座被譽為「寰中佳麗」的古城早已淪為了煉獄火海，方先覺滿身征塵，滿眼苦澀。圖8：衡陽保衛戰中殉國的部分第10軍將士忠骸 8月7日，衡陽城裡的槍炮聲已經越漸稀疏，外面斷斷續續的槍響倒襯的軍部格外寧靜，方先覺一個人獃獃地端坐在作戰地圖前，不一會兒，他向重慶軍事委員會拍去了具有絕筆性質的最後一電:「敵人今晨由北門突入以後，即在城內展開巷戰。我官兵傷亡殆盡，刻再已無兵可資堵擊，職等誓以一死報效黨國，勉盡軍人天職，決不負鈞座平生作育至意。此電恐為最後一電，來生再見」！這是方先覺自以為最後的哀鳴，也是他的心裡話，「來生再見」！只是來生如何再見。緊接著，方先覺拿出一張白紙整齊地鋪在布滿征塵的指揮卓上，殺戮之地，橫生戾氣，這張白紙倒顯得格外乾淨，像他的內心一樣乾淨。方先覺潑墨揮毫，寫下了四個大字:「盡忠報國」！沒錯，愛國早已成了方先覺潛入骨血的本能。隨後他掏出一把手槍，腦海里出現了電影情節一樣的畫面，40多天以前，他曾邀各界新聞記者巡視全城，掏出這把槍:「諸位見證了，這將是打死我自己的手槍」。一天前的軍事會議上，被他狠狠地砸在桌上吼道:「如果帶不走傷兵，誰都不能離開衡陽」的也是這把槍，現在，這把槍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許是將軍命不該絕，就在扣動板機的那一刻，手槍被副官擊落，手槍落地雖鳴，未傷及人。副官直挺挺地跪在方先覺面前:「軍長，不能啊，你得為傷兵們著想啊！」他哭訴著哀求到。 就在這一天凌晨，橫山勇下令用機槍對已佔領青山街傷兵醫院的一千多名傷員進行集體掃射並以此威脅方先覺，哀嚎聲傳遍了整個衡陽城。七年前南京屠城的慘狀歷歷在目，正值八月酷暑，屍堆如山的城池又爆發了霍亂，喪心病狂的日寇很可能抓來周圍的百姓收拾戰場，他們該怎麼辦？百姓們作為病原體把瘟疫擴散到整個湖南甚至更廣大的地區，又當如何，想到這些，方先覺心如刀絞。圖9：方先覺將軍書法 越是看似強大的人越有不能觸碰最柔軟的傷。「傷兵」！這正是方先覺最大的一塊心病。此刻，這個曾令日寇聞風喪膽又敬若神明的逆天悍將表現出了他前所未有的脆弱，自他從軍以來，不！自他成了方先覺的那一刻開始就從來沒有過的軟弱。他真真感覺到疼了！日寇的二十萬鐵騎沒有令將軍膽顫分毫，橫山勇卻終於用他的無恥擊垮了方先覺設在心底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方先覺有勇氣在外無援軍，內無糧草的情形下迎戰六倍於己的日軍精銳，去守一座孤城，也有勇氣做一個跟鬼子赤身肉搏，刺刀見紅的將軍，更有勇氣將那把喝滿了敵寇鮮血的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卻實在沒有勇氣拋下跟隨自己十幾年出生入死，相期為國的袍澤弟兄，他可以忍受彈盡援絕時被友軍拋棄的絕望，卻怎麼也無法忍受這八千鐵血為國的戰士在失去了抵抗能力后被人像牲口一樣集體宰割的痛楚。不能辜負國家，不忍辜負袍澤，便只好辜負了自己，其實人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麼是不可以付出的，關鍵在於什麼情況下，為了什麼！ 是啊，與子同袍，豈曰無衣！圖10：方先覺將軍與部下 我們總是簡單地膜拜英雄，卻很少真正了解英雄氣短的時候，就像鳳凰涅槃，你看著她說:很美，可你敢說不痛嗎？ 希望漸漸變成了失望，失望慢慢變成了絕望。這一仗不同於以往大大小小的戰役，沒有物資供給，沒有傷員後送，早已形成合圍之勢的衡陽彈盡糧絕城破，唯獨不缺的便是殘缺腐爛，堆積如山的屍首和傷情各異，奄奄待斃的守軍。對於觀望不前，各懷鬼胎的所謂友軍，方先覺早已心灰意冷，但為了近萬名傷員能有一條活路，他的絕望中又始終存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因此在接到蔣介石援軍明日即到的電報后，方先覺決定第二天由周慶祥師長帶著僅剩的1200有戰鬥力的人員突圍，自己留下來保護傷兵，這樣既為第10軍保留了火種，又能履行自己與袍澤同生死，與衡陽共存亡的初衷。但由於情報被日諜所獲，該計劃破產，8月8日凌晨日軍搶先進攻，攻入第10軍在中央銀行的軍部。 敵能殺我，我能殺敵，是為戰。如今，我已無力殺敵，只能任敵人屠殺，還能稱之為戰嗎？於是在得到日方允諾保留第10軍建制，救治傷兵等條件后，方先覺答應終戰。為了以自己作為人質穩住日軍制止其屠城的計劃，方先自殺的念頭只好暫時作罷，他放棄了成為在傳統灑狗血式成仁情節影響下所有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完美英雄形象，為了他想要守護的，或者說他不得不守護的。 歷時47天，被稱為東方斯大林格勒戰役的衡陽保衛戰終於落下了帷幕，第10軍創下了抗戰史上歷時最長，殲敵最多，傷亡交換比最高的守城記錄。根據美國國會圖書館的統計資料及日軍參戰將領的回憶，衡陽一戰，中方以萬餘人的傷亡造成了日軍7.8萬人的傷亡，第10軍以淞滬會戰四十分之一的傷亡殲滅了同淞滬會戰數量相近的日寇。方先覺創造了八年抗戰中最偉大的戰爭奇迹！圖11：第10軍將領在日軍戰俘營中 那些永遠被稱道的價值符號總是以烈士作為榜樣，君子於役，不知其期。從穿上那身軍裝開始，那群人就固執地把成仁當成是宿命，把馬革裹屍當成是天大的豪情，誰都有這機會，唯獨方先覺沒有，他沒這機會，國難當頭，軍人當不失氣節，可統帥卻不能僅以氣節領兵，於是，將軍百戰身名裂！ 作為一名標準的式軍人，在戰場上放下武器意味著什麼，方先覺很清楚，在軍人的字典里沒有生與死，只有貪生與成仁。將軍一旦被沾染上一個降字，無論他曾今多麼居功至偉，亦或是出於任何難言之隱，也都是罪無可恕了。他知道的，他再明白不過了，可他更明白，在戰場上殺戮的軍人其終極使命並非是為了殺戮，而是為了保衛生命。一個不懂得尊重袍澤生命的將軍，不管多麼能征善戰，多謀善斷也從根本上背離了為將之德。圖12：抗戰老兵第10軍預備第10師文書伍志鴻接受採訪 方先覺活著，沒做成烈士，被送上軍事法庭也好，被冤枉成漢奸，降將，賣國賊也罷，他已然選擇了這條路，因為別無選擇！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 協議停火后，方先覺見到了橫山勇，這個第三次長沙會戰中敗於自己手下的敵酋。方先覺態度堅決，他表示:「我自死生不計，任憑處置，但望閣下遵守承諾，保證我十軍官兵生命安全，你我同為東方之軍人，當推崇仁義之師，如若不然，我將與你決鬥，誓死為止。」隨後方先覺被軟禁在一所天主教堂內，他病了，病的很重！ 不得不承認，連日本人也是懂的敬重英雄的，方先覺之於橫山勇甚至有些類似於關雲長之於曹孟德，他們在衡陽遭遇到了侵華以來最難纏的對手，他們在戰場最大的跟頭栽在了方先覺手裡，他們愛死了這個讓他們損兵折將 ，傷亡慘重的「支那」虎將，他們有多愛他，就有多恨他。利害相陳，利祿相誘，性命相逼，一切為了說服一個不可能說服的人去做他不可能做的事，橫山勇可謂煞費苦心，方先覺這邊卻連半個笑臉也不肯回贈。日本人送來的雞湯和補藥被他砸翻在地，還夾帶著他熱氣騰騰的震怒，漢口請來的名醫連同千嬌百媚的日本美人被他拒之門外。方先覺一心求死，日本人那邊卻片刻也沒閑著，他們以方先覺的名義組成了所謂的「先和軍」，他們一廂情願地把這頂偽軍長的帽子死死地扣在了方先覺頭上並進行大肆宣傳，從那以後，形形色色關於方先覺投敵的謠言就再也沒有終止過，他抗日英雄的光環竟這樣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不禁想起《我的團長我的團》中龍文章那句看似輕描淡寫而又發人深省的話「我想讓事情是他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是啊，很多事情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可他成了這個模樣。如果援兵可以順利攻入衡陽，那麼這將是一場再漂亮不過的決勝之仗，只是歷史沒有如果，上蒼也從來不會容忍這世上有絕對的圓滿，甚至故意去創造一些所謂的缺憾美去賺取人們的眼淚，好比美人遲暮，英雄末路，至美的東西往往凄絕！ 在勸說方先覺變節遭到斷然拒絕後，日軍竟抓來了方先覺的父母企圖逼他就範，當年老體衰的父母出現在他眼前，方先覺幾乎當場昏潰，少年離家，軍務繁忙，對於雙親他除了牽挂便只有虧欠了，再次相見竟是在這樣的場合，他極力壓抑著內心強烈的悲憤:「父親，請恕孩兒不孝，我是您的兒子，但我首先是個人，一名軍人，可能您不懂我現在在說些什麼，但終有一天您會明白的。」 戰爭的殘酷，官場的無情，世事的無常漸漸消磨掉了他的凌厲，只是在靈魂深處還有一片熱忱，他便把所有的熱血都集中到了那裡，失去了自由的方先覺只能將一切胸臆都凝結在筆尖上，他寫下了豪氣干雲的《中湘頌》。圖13：方先覺將軍譜寫的抗日壯歌《中湘頌》 他不知道的是，他高估了日本人作為人的一點點僅存的良心，第10軍的受傷官兵並沒有的到有效救治，日軍所做出的最大讓步也只是沒有把衡陽變成第二座南京，每天都有傷員在缺醫少葯中自生自滅。當得知日軍在東洲島屠殺第10軍傷員的消息后，方先覺絕食自殺抗議，日軍將其強行注射葡萄糖，強灌牛奶以維持他的生命。 烈士們，安息吧，做的到的，做不到的，方軍長做了他所能做的，不能做的一切，甚至犧牲了一名軍人近乎變態的自尊心，為的是讓你們活。這個曾今無數次給你們帶來勝利希望的主心骨如今日漸消瘦，甚至有些佝僂，時至今日，你們的軍長再也保護不了你們了，大廈將傾，獨木難支！ 方先覺同樣不知道，衡陽淪陷后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日軍馬不停蹄，穿湘入桂。山勢險峻，易守難攻的柳州、桂林都在不到36小時之內相繼淪陷。整個豫湘桂作戰，日軍在除衡陽以外的幾千公里戰線上如入無人之境，試問那些出於種種原因或談日色變，望風而逃，或一觸即潰，丟盔棄甲的將軍們，當你們見到方先覺的時候，會不會汗顏呢。試問如果每個城市都像衡陽一樣守上47天，那麼日寇在的命運還會有幾個47天呢。 每每與第10軍舊部會面，方先覺總是於臨走時在牆上畫下些虛虛實實指向西面或南面的箭頭，暗示著他們逃走的方向，或者說他心心念念「家」的方向。 隨著法西斯陣營在歐洲和太平洋戰場的戰局節節失利，日軍逐漸放鬆了對方先覺的警惕，戴笠在蔣介石的授意下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派手下救出了這個被困曹營三個多月的關雲長，戴笠是這樣回憶起他見到方先覺的情景:「一米八幾的大漢，體重不足百斤。如此錚錚鐵骨，何來投降！」而衡陽縣自衛司令王偉能則是直接用了簡單的「英雄」兩個字來表達對方先覺由衷的敬佩，然而這兩個原本當之無愧的字眼此時卻讓他頓覺羞憤難當。英雄怎樣，庸者如何，在大浪淘沙的歷史長河中誰都是塵埃，在灰濛濛的亂世里誰都是浮萍。 方先覺回到重慶后，何應欽見到他的第一句話便是:「為什麼回來，為什麼不去死？」方先覺無言以對，「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鄧漢儀寥寥數語，道盡了千古人世多少生死抉擇之難。的確，一個做足了準備去死又無數次徘徊在死亡邊緣的人，能活到現在，只怕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個意外。反倒是老校長蔣介石，並沒有像對待余程萬那樣把方先覺送上軍事法庭，他熱情地設宴款待了方先覺並安慰道:「子珊啊，你們打的很苦，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圖14：方先覺（右三）在歡迎儀式上與國民黨元老吳稚輝（右一）等人合影 重慶出現了歡迎方先覺的熱潮，「我們的英雄回來了！我們情不自禁地向方軍長歡呼！」 「歡迎抗戰的靈魂！」《救國日報》1944年12月20日發表社論《方先覺不愧張睢陽》:「抗戰八年，戰死疆場的英雄烈士，至少數十萬人；而保衛國土，至死不屈者，亦不在少數；而其對國家貢獻最大，於全局勝敗有決定作用者，當推衡陽之守。……方軍長因彈盡援絕，防無可防，始被敵人俘虜。這在方軍長及其部下，真百分之百盡了職分，不論對於國家，對於長官，對於國民，均無愧色。」 譽滿天下者從來都是謗滿天下，掙扎於英雄的光環和降將的流言蜚語之間，一面風光無限，一面苦不堪言，這種掙扎註定將伴隨他一生。 我為我恥，而敵為我譽，幾十年後當日本人再次回顧起那段歷史，他們把衡陽保衛戰視為奇迹，把方先覺視為神祗。他們多次邀方先覺訪日，向方先覺請教當年的作戰經驗卻均被拒絕。方先覺去世后，當年參加過衡陽之戰的日軍11軍戰友會的倖存老兵組團來台灣弔唁，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為自己當年沒有死在方先覺手裡而感到竊喜，但他們對於方將軍虎威之膽攝，精神之敬畏著實是發自肺腑，他們稱方先覺為「之英雄」。縱觀八年抗戰，由於國情之特殊，讓日軍敬佩的將領寥寥無幾，而在其官方文件中直呼其為「英雄」的便只有方先覺一人。圖15：日軍第11軍戰友會追悼方先覺將軍原箋圖16：1983年，日軍11軍戰友會代表和田健男（左一）在方先覺將軍墓前致祭，右一為參加過衡陽保衛戰的方先覺將軍舊部當時擔任預備第10師師長葛先才 抗戰勝利後來不久，內戰又爆發了，戰火再一次洗劫著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只是當槍口對準自己同胞的時候，將軍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殺氣。隨著國民黨政權在大陸的覆亡，方先覺也迎來了他的台灣歲月，而國民黨軍隊的派系之爭並沒有因為偏安在這座小島上而終止。衡陽之事成為方先覺屢屢被排擠的口實，這個對政治一竅不通的軍事天才逐漸被閑置了，晚景鬱郁凄涼。是非有道，毀譽由人，他從沒有為自己去爭取或辯解過什麼，他不屑，只是在今後的數十年餘生中，他再也沒有能夠走出衡陽城裡的那47天。那47個不眠之夜，輾轉成了綿延近半個世紀的夢魘。圖17：方先覺將軍五十華誕與家人合影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流光慢轉，當年那位躍馬橫戈的抗日名將如今已經成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老將軍晚年最愛讀袁崇煥的那首絕命詩:「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讀罷， 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海邊面對萬頃滄波，凝望著海峽彼岸的方向，一站就是半晌。每每此刻，將軍在想些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他身後的墓碑或許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答案。根據方先覺的遺囑，在他的碑文上寫著「國民革命軍前第十軍戰士方先覺之墓。」圖18：晚年的方先覺將軍 這個單純而壯烈的戰士，帶著他的單純和壯烈，帶著他的豪情與悲歌，熱血與蒼涼，就這樣一路走來，走過了歲月，依然如史詩一樣。 我眼中的方先覺，如此夢幻，又那樣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