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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艾特瑪托夫的小說《花狗崖》，它講的是海邊漁村裡一個小男孩的故事，他第一次出海就遭遇到生死磨難。身邊的親人一個個死去后，他獨自在海上漂泊多日，最後奄奄一息，在朦朦朧朧中彷彿看見海平面上出現了一隻花狗，正在向他奔來———這隻花狗就是他家鄉村邊的一座像花狗形狀的山崖，是他童年和小夥伴們無數次在上面打鬧嬉戲的地方……每次讀到這裡，我都會想起我家鄉的東山坡。這面山坡在村子的東邊，形狀也有點像花狗，有卧伏的身子和昂起的頭。再往東就是像大海一樣一馬平川的平原沃野，這隻花狗也據守在這裡不知多少年了。每次我從外面回鄉就能遠遠地望見它向我奔來，歡喜地迎接我。這裡也是童年的樂園，大約我學會走路不久，就在上面跌跌撞撞地攀爬。我正是在這裡和村子里的小夥伴一個接一個地認識，並結伴遊戲，在草地上找到可以抽出嫩芯來吃的小草，在灌木叢中摘那紅顏色的漿果，撲捉蝴蝶、蜻蜓乃至流螢；膝蓋磕破了，也在大一點孩子的指點下去采來一片車前子貼上。稍大，就與大家一起從坡頂上往下滾往下飛馳……那時我覺得這山坡是那麼高，那麼陡峻。這東山坡還是夏夜裡全村人集中納涼的地方。天剛剛擦黑，那麼多竹榻就預先搶佔了地盤。天色黑定，星星鑽出了天幕，大人們便一個個揮著扇子走來，找到自家的竹榻坐下，開始聊天、吸煙、喝水。一個個三國故事是那麼扣人心弦，讓我們邁不動腳步走開；我們真的像後來讀到的書上說的那樣，每當聽到劉備打了敗仗就會憂愁揪心，而聽到曹操敗了，就特別歡喜；可是當我們問大人，我們這裡那時是蜀國、魏國還是吳國統治呢，得知是魏國時，各個心裡的那種失落無法形容……現在想來，這東山坡還是我最初接受歷史的正義觀念的地方呢。不僅如此，聽完了故事，我和小夥伴也不願回家去睡覺，總喜歡抱著涼席和被單來到山坡草叢間，鋪展開來，就卧倒在上面，嘰嘰喳喳地說笑，聚精會神地看星星，講天上的神仙故事，互相捉弄對方，直到山坡上大人們都走光，我們還流連在那裡，甚至一直到天亮……這一切又多麼像莎士比亞在他的戲劇《仲夏夜之夢》里寫到的情景啊，是的，這裡就是我們的仲夏夜之夢展開的地方。村裡誰家有親戚的孩子來了，也喜歡在這裡和我們一起玩耍。我在王奶奶家結識了她的小外孫女三毛，便帶她在山坡上摘花、追蝴蝶。奶奶見我們很要好，便問我：願意讓三毛當你的媳婦兒嗎？我聽了竟也是滿心歡喜，重重地點了點頭，這時我覺得三毛比自己的妹妹還親呢。可是好像正是從那一次以後，我卻再沒有見到過她。另有鄰居的親戚家一個孩子，我無數次聽鄰居家的嬤嬤談到他，熟悉得就像自己的一個小夥伴，可是我也只跟他見過一次，在一起玩了一天，他帶我在東山坡上朝下賓士，手裡舉著一架他摺疊的紙風車，可是不久，他卻就病死了。我聽到這消息，是那麼的悲痛，直到前幾年，還以此為題材寫了一篇《紙風車》……我每次回鄉，見到家鄉有許多變化，但東山坡還在那裡，心裡便感到一絲寬慰。只是覺得東山坡變得有些矮小了，就像村子里的一些老人，當年是那麼高大，現在卻彎下了腰。可是當我再次離開，走了一段路，回望，仍看見東山坡真的像一隻小花狗，跟在我後邊攆了很遠、很遠。我多麼希望它能送我一程又一程，就這樣一直送下去啊。*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