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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25T20:27:27+00:00
自由與其說是「西方的」、毋寧說是「英國的」獨特發明。它向我們揭示了歐亞大陸西端一角濕冷孤島上的居民如何偶然間發現了國家是個人的公僕而非主人的觀念。這一革命性觀念創造出了財產與契約的概念,反過來又推動了工業化和現代資本主義進程。在這個民族的歷史上,第一次生長出了獎勵創造生產、而非弱肉強食的制度;這套制度被講英語者所攜帶,一路漂洋過海,或者藉助殖民統治者的強制推行,或者經由忠誠的拓殖者自覺履踐,在1787年的費城,以純粹和精妙的形式凝結在美國憲法中。自由是英語民族成功的秘密,已經成為現代人集體潛意識的一部分。今天,我們視它為理所當然,以至於常常忘記了這一價值正是繁榮與有序的基礎。想要在民族國家之外,去發現正義、自由或者是代議制政府,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們看到,全世界範圍內的移民幾乎都是從專制國家陣營流向基本上擁有單一民族的國家。民族國家的興起是18世紀至今西方成功的關鍵要素。然而,足令人震驚的是英格蘭在數世紀前就已經完成了這一過程。有了英格蘭的民族統一,及由此產生的國民契約意識,令人驚嘆的進步接踵而來。歷史學家傾向於認為民族國家的形成是一個早期現代現象。在歐洲大部分地區,民族國家的形成與民主事業不可分割。在 18、19 世紀,當激進分子開始鼓動民有、民治和民享的政府理念時,他們立刻發現「人民是什麼」這個問題冒出來了。換句話說,民主進程將在什麼單元內展開?事實上,他們提供的答案也是唯一可能的答案。人人都認同政府是從他們手中產生的時候,代議制政府運作得最好。民主需要「人民」,一個可以表明 「我們」身份的計量單位,就像 1942 年夏爾·戴·高樂在倫敦向已淪陷的巴黎發表廣播講話中所說的那樣,「 民主和民族主權是一回事」 。大部分民主主義者同時也是民族主義者,他們都贊同按照被統治的人民的願望來配置政府部門。直到 19 世紀,歐洲大部分地區看上去還像一幅各家王朝通過征服、聯姻、偶然事件以及極偶爾回應當 地民眾的意願而打造的拼圖。民主主義者希望用獲得共同身份的民族統一體來替換掉這些專制國家。盎格魯-撒克遜式自由 他們認為,多民族國家從來不適合搞民主,因為缺乏民族意識,人民無法形成對國家的忠誠感,一旦有一定數量的國民不願意歸屬全體人民,就必然會引發壓制措施,民主與自由將兩敗俱傷。事實也是如此,歐洲的大多數多民族大國,比如哈布斯堡、諾曼諾夫和奧托曼王朝,實行的都是專制統治。一旦治下的民眾獲得了 選舉權,他們多半會要求民族獨立。當然,也不是說,所有的民族國家都是民主的。事實上遠非如此,我的意思僅僅是,國家與民族疆界的重合能夠創造出有利於代議制政府產生的環境。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對於這些出現在 19 世紀歐洲的論調相當熟悉。 但是,也許擔心這種論調可能導致政治失序,他們從未想過將此運用於諾曼征服前的英格蘭。然而,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的議會,以及類似的單一民族國家,比如丹麥和冰島的議會比歐洲大陸的代議制政府早了幾個世紀。這一顯著的領先很大部分要歸功於英格蘭出現了公認的單一民族國家。直到 1861 年,當加里波第把一個統一的義大利半島( 現在需減去羅馬和威尼斯) 交給維克多·伊曼紐爾二世國王時,義大利人才涌 起民族自豪感,德國則須等到 1871 年,王侯功臣身著華服,在富麗 堂皇的凡爾賽鏡宮宣布威廉加冕為德意志第二帝國皇帝,及至 1918年,很多歐洲國家依然處於這樣那樣的外國統治之下。然而,無論依照何種定義,英國在 10 世紀時就已形成了完整獨立的民族國家,將其他歐洲國家遠遠甩在身後。排在第二位的據說是丹麥,在 11 世紀到 13 世紀期間完成了統一,冰島從 11 世紀開始 殖民,後來同樣因為一海之隔與它的鄰居分治,成為另一個早期獨立 的排頭兵,葡萄牙或許創造了另一項記錄,有證據顯示,他們的民族意識從 12 世紀即已形成,然而,大部分歐洲國家都出現在滑膛槍時代,而非戰斧時代。如何定義民族國家至關重要,及至 10 世紀,英格蘭民眾形成了一種明確的身份認同感。正如歷史學者蘇珊·雷諾茲所寫 :「英格蘭 王國的居民習慣於稱自己為英國人,而不是盎格魯-撒克遜人,並且稱他們的王國為英格蘭,這不是一個用連字元連接起來的王國,而是國民認為他們歸屬同一個民族國家。」這樣的身份認同維持了一個單一的政府,其合法性在政權所及的疆域內獲得普遍認同,政令實施暢通無阻,按照現代標準,10 世紀 的英格蘭富裕強大,發行統一貨幣,儘管也存在地區差異,仍然保有共同的司法系統。自 669 年起,英國確立了自己的國教,奉坎特伯里大主教為最高主教,約克大主教為副手。有一點千真萬確,那就是,在任何民族國家,事情都不是那麼輪廓分明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逐漸向西擴張,被征服的不列吞人先是被英國人叫做「 陌生人」 或者「 外族人」 ,後來被稱為「 威爾士人」 ( 「 威 爾士人」的原意就是「陌生人」或「外國人」)。這是一個民族融合的過程,英格蘭的威爾士人最初作為臣服的部族,沒有完全公民權,他 們在法典中被列入一個單獨的類別。而在這個國家的另一邊,與丹麥入侵者後代的逐漸融合同時也在進行,北部邊境變動不居,蘇格蘭王室周期性地承認他們南部鄰居的宗主權,南部蘇格蘭中講英語的人口在 11 世紀急速膨脹。然而,每一個民族國家的邊界都有某種程度的模糊,本章開頭詹姆斯 卡博爾的話完全成立,英國人是一個民族:盎格魯民族。8世紀早期,歷史學者比德用他們自己的語言稱呼自己為「 盎格魯族」 (Angelcynn)或「安格魯族」(Engelcynn)。不惟如是,他們還將他 們的民族視為一個國家———這一點遠早於其他西方國家,如果我們不把前羅馬-以色列計算在內的話。獨特的發展創造出了早期英國的另外一些特性, 不像大多數歐洲國家,英國沒有實行半獨立的世襲專制制度,法律由王室法庭在全國範圍內加以實施,而不是通過各地行政官員在本地畫地為牢( 最北部地區存疑ꎬ那裡證據尚不充分),實權人物聚在全國議會中,而不是去統治半獨立的公爵領地,只有發生戰爭,才會動員軍隊,對常備軍的不信任,是後期盎格魯圈政治的強勁特徵,這可以追溯到盎格魯-撒克遜王國的民兵制。英格蘭的相對穩定帶給其居民有長期保障的財產安全,因為國家的權威沒有爭議,政權也無顛覆之虞,百姓遇訟,樂於求諸法院,而不是私以武力相決。一套建立在先例而不是條文法基礎上的獨特的法律體系成長起來,英國的合同法及物權規則與大部分歐洲及亞洲 國家有很多不同,我們將會看到,正是這套法律體系日後滋養了現代資本主義。國家權威的忠誠以及所激發出的愛國熱誠,都有利於培育公民社會 以及減弱對國家強制的需求。英吉利特殊論的這些方方面面將會持續( 事實上也確實做到了)強化英格蘭同其他地區的融合,並最終促成了英倫群島的形成,16世紀到18 世紀期間,不列顛英語文明的獨特元素———普通法、獨立 的法庭、議會、契約神聖等———被拓殖者和管理者帶到海外,在前殖 民地紛紛獨立后,這些特徵基本得到保留,既然英格蘭民族國家早期形成過程中還有這麼多故事,那我們不妨就來看一看,英格蘭的形成。早期日耳曼拓殖者來到英倫島上,以家族或者部落為單位定居下來,這反映出他們在歐洲大陸上複雜的來源,而這些單位最終也 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王國。 一千年後,英國歷史學者將這些王國稱為「七國」,這個詞語完好地保存到 20 世紀中期,甚至直到今天,也還見得到。但是我們無法想象七個疆界分明的盎格魯-撒克遜王國,因為邊境線總在不斷移動,一個政權可能吞併另一政權,被征服的王國得以保存它的身份,而後,又重以古老的名字出現。在 6 世紀末期,一共有十二個王國,後來兼并為七個,直至 8 世紀末維京人入侵,七國合併為四國:諾森比亞、麥西亞、東安格利亞和韋塞克斯。早在英格蘭實現政治統一之前,就已經有了在整個英吉利民族 之上的「霸權」觀念, 這一觀念在 7 世紀早期模糊出現,到 8 世紀早期變得相當確定,它指的是英吉利不確定的霸主。編年史書給這一 霸主地位一個頭銜:「 不列顛瓦爾達」 ( bretwalda) ,這個頭銜幾乎就是古英語詞「不列顛統治者」(Brytenwalda)因抄寫錯誤而產生的變體,一個不列顛瓦爾達也就是一個可向英吉利其他君主宣布宗主權的最高統治者。而這些英吉利君主彼此之間並沒有將對方視為外國,他們熱衷 於攀親認祖,展示長長的族譜,將他們的後代通過各支盎格魯-撒克 遜國王世系一路追溯到古英吉利神———都諾和沃坦。在皈依基督教后,他們又成功地搭上了更稀有的一系,從都諾和沃坦發展到亞當,顯示血緣的目的,部分在於強調他們龐大的家族———這是一個他們 彼此都承認的家族,但不包括鄰居愛爾蘭、威爾士、法蘭克和丹麥的部落首領。英國的概念還未形成之前ꎬ就已經存在一個英吉利民族的觀念了:「安格利」(Anglii)是其拉丁文的書面語,「盎格魯民族」是本地化的說法(不管哪一種說法,都是通過語言來識別的),相比而言,義大利和德國要等到一千多年後,通用語言和身份意識才會成為統一的政治體制的前奏。在德國,普魯士主導了統一進程,在義大利,皮埃蒙特完成了統 一,而在早於前兩國一千多年前的英格蘭,擔此重任的是韋塞克斯。韋塞克斯可謂後來居上,在數國中最早崛起的盎格魯-撒克遜 王國是諾森比亞ꎮ 諾森比亞佔據了今天英格蘭的東北部地區,其勢 力在 7 世紀達到最高峰,麥西亞據守西米德蘭地區,稱霸於 8 世紀,直到前述兩王國以及韋塞克斯均因維京人的掠奪而遭削弱后,他們的鄰居才得以在南部稱雄並最終統一了講英語的民族。8 到 9 世紀的激進派在定義一個民族的地位時,往往會採用語言這一標準,儘管他們承認語言並非永遠都是唯一的判定標準,單一的民族為維持強烈的愛國主義熱情,可能會使用好幾種語言,比如瑞士就是這樣的例子。相反,幾個不同的民族也可能在同一個語言共 同體內共存,比如都說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的若干民族,然而,語言是最通常的起點,因為它總是一個清晰的界碑,民族國家依靠它的國民共同擁有且不能與其他族群分享的國民意識得以維繫。大多數民族運動,不管是否鼓動起一個民族形成一 個單一國家或者是從別的國家中獨立出來,事實上總是藉助於一個「外國身份」的反面教材形成的,對義大利人來說,奧地利人就是外國身份,對德國人而言,那就是法國人。9 世紀的英吉利人也不例外,事實上,他們更有理由從包圍他們的外國人中區分出他們自己,因為這些外國人正是那個年代令全歐 洲聞風喪膽、恨之入骨的維京人。在 8 世紀末期,來自斯堪的納維亞的強盜們開始侵擾英格蘭東海岸,793 年,維京人劫掠了林狄斯芬島的一座修道院,他們為自己 如此好運地撞上了一種在修道院里堆滿金銀財寶的文明而嘆訝不 已,更令他們不解的是,修道院的保衛者們竟然會因為宗教信仰而放棄戰鬥,和更早前的盎格魯人、撒克遜人一樣,海盜迅速從打劫轉成入侵,很快佔據了英格蘭東部和北部的大片土地。我們不難推想,最初的英吉利拓殖者———盎格魯人、撒克遜人和 朱特人———有著相似的血緣,講屬於同一語系的方言,遵循共同的風俗。 但是 300 年獨立發展的歷史把他們塑造成了與北海另一邊的日耳曼民族不一樣的人,盎格魯-撒克遜人轉向基督教,而丹麥人繼續停留在異教中,兩個民族使用相近的語言,但不再能夠通過普通的對話彼此理解,簡單地說,一種異質感使英吉利人清楚地意識到他 們自己共同擁有的是什麼。北方人一點一點地征服了盎格魯-撒克遜王國ꎮ,他們吞併了東安格利亞,在諾森比亞建立了一個傀儡政權推行統治,蠶食掉一半麥西亞,留下另一半與韋塞克斯共治。他們漸又開始覬覦韋塞克斯,但最終被唯一一位擁有「 大帝」 名 號的阿爾弗雷德國王擊敗,阿爾弗雷德是一個有信仰有思想的人,一心想把他的王國建成求知者心中的聖地,後來慢慢放棄了這個夢 想。在他執政的早年間,阿爾弗雷德有一回為躲避丹麥人突襲的追擊,敗逃至薩默塞特郡的一處沼澤地,按照後來的編年史的記載,就在那一次,他烤糊了餅,養豬人的妻子沒有認出他顯赫的身份,叮囑,他一定要留神照看好烤餅,據說,憤怒的農婦竟然責罵他,國王也就不再因為惦記著對國家的責任而感到抱歉了。當然,這個故事是杜撰的,沒有杜撰的那部分是,從那以後,阿爾弗雷德扭轉了戰局,擊退了丹麥人的進攻。英格蘭的第二次征服不是一個一帆風順的過程阿爾弗雷德開疆拓土的成果由他的後輩所鞏固。 他的孫子埃塞爾斯坦打造了領土大致相當於現代英格蘭的王國,但是盎格魯-撒克遜和丹麥國王之間 的戰爭一直延續到諾曼征服時期,無論如何,英格蘭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誕生在阿爾弗雷德戰爭時便已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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