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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i 字媒體

2017-07-25T20:27:27+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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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獲趙樹理文學獎、莽原文學獎。小說散見於《民族文學》《江南》《清明》《莽原》《山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出版有小說集《清白生活迎面撲來》。沒想到這園子竟有那麼大(節選)有一陣子,衛方正一進辦公室,就講他昨天都幹了些什麼,不是見了什麼大人物.就是跟哪個廳局的哥們兒喝酒,一喝就喝多,連喝酒吐了幾次,吐在什麼位置,吐完了如何抱著馬桶不放,都要形容出來。那時候,薛珊剛上班,還不明白這個同事為什麼要對著她說這些,待到次數多了,才意識到,這個男人是在和她分享剛剛過去的激動時光呢!她感覺自己的日常生活好像也變得豐富起來,準確地說,是她對這份工作更多了份期待,也許有一天,她也會認識更多的人,闖進更廣闊的世界。是的,她當時就是這麼想的。連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人都能混得人模人樣,更何況她還是山西大學英語系的,法語出口成章,日語韓語也說得滑溜順暢。到了後來,她除了隨聲附和,也會試著說點自己的情況。她說她父母都是從新疆搬過來的,雖然母親有點文化,也只能在郊區給小孩子教教語文數學。她這麼說的潛台詞是,什麼事靠的都是她自己。偶爾,她還會說起她母親失敗的婚姻,說起她兩個調皮的弟弟妹妹。她說她一點也不喜歡小孩子,順便表露了她對婚姻的恐懼。那時,她和李強的戀愛到了膠著期,動不動就鬧彆扭,生悶氣。唯獨說到婚姻,衛方正的話少了。薛珊只知道,他和妻子兩地分居多年。他總是承諾,給他一點時間,他遲早會在太原買下車和房,可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他還是租住在後北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間里,除了破破爛爛的書越堆越多,工資卡上的迸項卻沒有增加多少。他沒有反省自己,反而時不時的,面紅脖子粗地質問妻子:過去那個寫詩,和他有共同愛好的女人,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現實?「你能搞清楚女人到底都在想些什麼嗎?」薛珊本是來看他的藏書,哪裡知道他還漚著一肚子牢騷呢?原來,他並不像他聲稱的那麼光鮮。好在還有一個同事會插科打諢,幾句話,就把衛方正的抱怨消解了。可衛方正呢,顯然是真受了刺激,好幾回,下午上班,一進門就要和薛珊說起跟女人的齟齬。薛珊能聞到他滿口亂牙中腐爛的白菜葉子味道。她起身打開窗戶,回過身來,也沒坐下去,就靠在橡木桌子上,雙手抱著胸,又談了些母親的事。她現在和母親完全無法溝通了。「我娘倒是什麼都看開了。千里迢迢跑到山西,就為了找個能說得到一起的人。結果呢,來了,就生了倆孩子。我跟你說說我娘的日常生活吧,早上起來做飯,等我弟弟妹妹上學,她洗了鍋去買菜,做中午飯,睡到下午三四點,又開始做飯,然後散會兒步,睡覺,一覺醒來,又是從頭開始。」她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她完全忘了最初的想法。稍微閑下來,還要拿管教小孩子的那一套教育我,說我不管做什麼事都得上點心。她那樣一副口氣,好像早就知道我做什麼事都不用心似的。我是真不明白女人都在想些什麼。」她這麼說話的時候,顯然沒有把自己包括在女人之內。她總是想著,自己才二十五歲,有的是工夫折騰,有的是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有什麼可焦慮的?她和這些飽受日常生活折磨的女人大不一樣。她可不想知道那麼多大道理。她就是想養活自己。她在太原,遠離了母親的嘮叨,最主要的是,她終於有了一份工作,一份堪稱體面的工作。她以為自己擺脫了過去的生活。看起來確實不錯,天天和新聞打交道,滿城市跑來跑去,成天都像是有大事在她身邊發生。她以為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應該保持這樣的精神頭,積極地生活下去才對。可誰能想到,才過了半年,她就受不了了。她不明白,為什麼平常的講話總要上升到振奮人心的高度,她不明白,心知肚明的事情偏偏要搞得那麼煩瑣?為什麼不能說點人話,活得正常些呢?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成了個格格不入的人。有一天錄完某個剪綵活動,路過解放路的天主教堂,聽到人們唱著讚歌,她腦子裡嗡嗡作響的官腔才終於消隱。和衛方正說起這些職場的困惑,本是期待男人附和兩句,誰知道他卻開始了旁敲側擊。「卡夫卡的《變形記》,你看過吧?」她當然看過。問題是,這個時候,她可不需要他給她上一堂文學的象徵隱喻課。甚至,她有些煩他這樣說話的方式。他為什麼喜歡用反問句呢?她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她到底是怕自己的沉默有失禮貌,像是自言自語的,又來了一句:「真想不通大家都在敷衍誰。」「你看過契訶夫的《帶叭兒狗的女人》嗎?」什麼人啊?他怎麼可以如此頑固?難道他看不出來她都快瘋了嗎?她總以為自己的痛苦是獨一無二的,哪裡想到不過是在重複別人?她怎麼可能會和那個因為男人一副奴才相就想出軌的女人一樣?她難過的可不是什麼困境中的婚姻生活。難道他以為多看了幾本書,就能用小說中的人物處境來安慰她?說她並不是獨自一人在痛苦中掙扎?她還看過克萊爾·吉根的《南極》呢,一個富裕的女人渴望冒險,結果被一個陌生男人綁在了床上。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啊。她對衛方正動不動就拿小說來對比人生,非常惱火。做人怎麼能這樣?她以為憑著一腔熱血,還有理想,即便改變不了大的環境,至少也可以讓自己活得舒坦些。她一直以為在這樣一個單位待著,再不起眼,總有混出頭的時候。可是現在,她心亂如麻。她想不明白,衛方正怎麼能在這樣一個地方待上十幾年甘受蹂躪。這個時候,衛方正才開始說起他的經歷。他的經歷確實坎坷。出生在偏遠的鄉下倒也沒什麼可煽情的,只是他高中沒畢業就輟了學,跟著哥哥一同下煤窯,用平車拉煤,黑暗的巷道彷彿永無盡頭。可怕的是,他還眼睜睜看著哥哥被埋在井底下。他靠著這筆賠償金,娶了媳婦,過開了日子,可他還是噩夢連連。他不甘心,想換個環境。拖家帶口的,再去聯考也不合適。好在他平日里讀書多,學東西也快。輾轉到了太原,換了幾個單位,最終託人認識了個有點地位的老鄉,就這樣,和薛珊成了同事。七月的雨下個沒完,衛方正挑挑揀揀說了半天,薛珊一邊點著滑鼠在網上閑逛,一邊配合著說兩句話。等到從電腦跟前抬頭,才發現院子里空無人聲,只有單調的聲響。滿牆爬山虎在微光里搖曳,天色暗了。之後發生的事.就好像有人拿著滿是顏料的刷子刺刺拉拉划進了薛珊的腦子裡,留在她印象里的,也只有那些曖昧不清,又無法啟齒的斑痕。她本來只是盼著雨早點停下來,誰知道燈卻突然滅了。她還沒反應過來,一張濡濕的嘴就堵到了她的眼前。她對這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人從來沒有防備之心,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如此野蠻地對待她。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竟然都忘了反抗。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呢?這個都過了專業八級的女大學生,滿臉通紅,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看上去,衛方正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他只是死命地抱著她,一看見她準備說話,就一遍又一遍地湊到她跟前,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的話堵回去。手機的響動救了她。他鬆開了手,卻並沒有打開燈。薛珊攏了攏散亂的頭髮,才接通手機。是李強。他問她在那裡。她說在單位加班。他說來接她。她說不用。他問她幾點回去。她說還得過一會兒。掛了電話,薛珊才想起來要生氣。「衛老師,你怎麼可以這樣?」衛方正呢,像個溺水者,又伸過手來準備摟她。薛珊躲開了。她拉開門匆匆就往外跑。她跑了一陣,以為衛方正會追上來。然而連個鬼影都沒有。冷風吹來,激起她一身雞皮疙瘩。土腥味不依不饒地鑽進她的鼻孔。卧在牆根下的狗好像被這個驚慌失措的女人嚇著了,跳起來,夾著尾巴,一個勁兒倒退,還扭過頭來琢磨了她一眼。街上的人走來走去,根本意識不到她剛剛遭遇了什麼。她的手汗津津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是衛方正。她直接摁掉了。衛方正不知道是慌了,還是不死心,一直不停地打。她只好回過去一條信息:「求你了,別打了。」後來,薛珊一直無法原諒自己,明明是這個老男人錯了,為什麼她表現得如此懦弱,感覺倒像是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一陣子,她過得很恍惚。倒不全是衛方正影響她了什麼,而是她對自己目前的狀態不滿,又苦於找不到應對的辦法。每天去了單位,也不再和人閑聊,進門出門都低著頭,鎖著眉頭,好像在思考什麼重大的事情。丈夫李強應該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不對。有一天,他從宣紙上抬起頭,扶了扶眼鏡,若有所思地來了一句:「衛方正最近在忙什麼呢?」「什麼?」「感覺你有一陣兒沒提起他了。」「別和我提他。」許是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激烈了些,她又低下聲來,像是這才發現他為人的拙劣,來了一番提綱挈領的評價,「他就是一個牛皮客。天天翻來覆去就那麼些事兒,說得我頭都大了。」李強像是沒注意到薛珊情緒的變化,感慨了幾句,又低下頭,接著畫他的鳥。薛珊更窩火的是,到了後來,連衛方正都辭職去了一個待遇更好的單位,而她竟然還在這個地方窩著。她甚至還學會了自嘲。待到新來的孩子實習,她會舉自己失敗的人生作為例子:「你們千萬別以為從此就有了鐵飯碗。你們以為我就想在這裡待著?我剛開始的時候,可能和你們抱有一樣的想法,有份穩定工作,嫁個好男人。等到工作了幾年,發現這樣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我考過研,考上了,可也只有這麼一個文憑。一個文科生,想離開這個地方,恐怕也只有考博。問題是,年紀都這麼大了,我根本沒有心思再去背單詞,從頭開始。但你們不一樣,還年輕,有的是機會,能走就走,別在這裡浪費大好年華。」她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她曾經討厭的那一類人,白以為是,愛給人說教,顯擺似是而非的人生看法,好像如此一來,就能證明她的人生不是那麼蒼白。有時候站在辦公室,對著一幫年輕孩子口吐白沫,而他們還抱著雙手,唯唯諾諾地站在那裡,心不在焉地敷衍她,她就更加生氣。沒有人聽她說話,她好像是對著空氣練習抱怨。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她的歇斯底里。她接受不了自己的生活變得如此混亂,又毫無意義。按照正常的邏輯,事情不應該變成這個樣子,怎麼就偏偏成了這樣呢?她想不明白。周圍的朋友能說些什麼呢?她的閨蜜,孟惠說是去了北京,其實呢,住在中關村附近的地下室,楊芹倒是出了國,而且還是以嚴謹著稱的德國,但好幾回打起電話來,話里話外的那份辛苦,那種寂寞,也只有她自己明白。有時候,她想到自己只能拿這些虛妄的對比安慰自己,更是徹夜難眠。她和李強結婚七年了,都還沒要上孩子。過去她是真的不喜歡孩子,現在她想要,卻偏偏不遂人願。看著同事們成天圍著孩子打轉,她也只能說:「李老師也不想要孩子。我們就想做個丁克。」其實有些話難以啟齒。她這麼說的時候,一副沒有玩夠的樣子。好像為了自由,完全可以不用顧忌家人的感受。說完了,她就後悔得要死。她怎麼從來就不知道面對真相呢?連這樣的事情都要把責任推在丈夫身上。她現在仍像從前那樣,上下班的時候都會給李強打電話,可是見了面,又毫不掩飾對他的不耐煩。過去她喜歡他的安靜,有自己的小天地,現在呢,她看不慣他的作派。他的熱愛,他的精神世界,什麼書籍、唱片、玩偶、雕塑對她來說,都太過抽象。她更喜歡腳踏實地的生活,比如衣物品牌、傢具選擇、汽車更換,她想著也許佔有越來越多的東西,就能將李強的精神擠出家門。她這麼做的目的倒不是出於壞心。她就是想活得更接地氣點。人人都在努力擴展自己的世界,她一個外地人都還有野心,為什麼他李強一個老太原,竟然這麼沉得住氣?她說,你就不能過有點朝氣的生活嗎?她一直以為自己的想法是為他好。就像李強偶爾埋怨的那樣,你總是對的,和你生活了這麼多年,你從來就沒有對我說過一回對不起。一想到自己在男人的心目中是如此蠻橫的模樣,她就更加生自己的氣。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外人那麼懦弱,對家人卻如此冷漠。 二單位搞了個活動,組織人去高平閑轉,薛珊也跟著去了。住的地方在荒郊野嶺,連個小超市都沒有,每天就是坐著大車,在山裡一些斷牆殘垣邊弔古抒懷。景點雖沒什麼名氣,幾天下來,倒也給她一些強烈的衝擊,好像那麼長的時間都擺在了跟前,她的那一點小糾結在時間的長河裡又算些什麼呢?太不足掛齒了。在一些快要倒塌的老房屋跟前,她看別人站在廢墟邊跟滿臉皺紋的老頭老太太合影,也湊過去站在旁邊。偶爾聽同行的人說些赤裸裸的段子,她也跟著哈哈大笑。只是笑完了,她的臉就有些僵。簡直是匪夷所思,萍水相逢的人,靠了這麼一些虛頭巴腦的話,竟然能很快熟悉起來。直到去了一個養兔場,她的興緻才高了些。她看著那些毛絨絨的兔子,心裡軟和得快要化了。她向兔廠的工作人員打聽了半天喂兔的經驗,最後忍不住,提了個冒昧的要求:「能不能送我一隻兔子?」 家裡養了只兔子,終於有了點聲色。她上網,查資料,看別人如何與兔子相處。原先她半夜睡,十點才磨磨蹭蹭地起,現在呢,不管睡得多晚,到了凌晨五點半,準時出門,去菜市場買最新鮮的胡蘿蔔和蔬菜。那段時間,李強的筆下,不再是模稜兩可的山水,而是出現了兔子,還有喂兔子的女人。變化最大的是,兩個人好像又都找到了共同愛好。下班了,回到家裡,不再是拿起手機各玩各的,喂兔子成了飯後最有意思的消遣。她和他都沒想到,當他們試著從兔子的眼裡回望自己,竟然可以找到那麼多有趣的話題。她和他都感到驚訝,自從家裡有了這麼一個小東西,他們好久都沒有扔過手機摔過碗了。 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先是李強給兔子喂開了肉。看見兔子居然吃肉,兩個人又驚嘆了一番,好像這樣的情形又把他們之前的生物常識全推翻了。到了後來,他們吃什麼,就給兔子喂什麼。兔子的口味也重,居然愛吃榴槤酥。直到有一天,薛珊發現,當初那個寬敞的籠子已經放不下它了。它得弓著腰,趴在那裡。 能怎麼辦呢?只好把它放了出來。放了出來,它倒也挺乖,從不亂跑,吃喝拉撒都知道去該去的地方。有一天,李強突然和她說: 「天天把它一個人扔在家裡,是不是太不人道了些?」 「什麼意思?」 「我們是不是得給它找個媳婦兒?」 「你不知道兔子的繁殖能力太強?你不怕你家成了個養兔場?」好像這個想法實在有意思得不行。她不由地大笑起來。 「那咱們可以給它買個布娃娃,就像有的男人靠充氣娃娃也能滿足。」 薛珊當時的頭一個反應是罵男人太邪惡。她嫌他操心太多。可過了兩天,她又想,男人的話是對的。不知道是營養太好,還是生活在城裡不習慣,兔子的眼神越來越抑鬱了。那個開始和她玩得不亦樂乎,活蹦亂跳的兔子,現在像是得了神經官能症,常常雙眼通紅地蹲在角落裡。不知為什麼,看見兔子的樣子,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曾經的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不停地嘆氣,和李強在一起時又變著法子找他的麻煩,在他跟前流淚。她都崩潰成這樣了,而男人還是一副納悶的模樣,好像她真是不知足。房子也有,車子也有,甚至她渴望的精神生活,他不也在給她提供嗎?去北美新天地看電影,去星巴克閑坐,她到底還想要什麼呢?到了最後,他把她的痛苦當成無理取鬧。而她,想不明白,這個聲稱愛她的男人,怎麼總能找到忽視她感受的理由。他有那麼忙嗎?他為什麼要對她想要的生活那麼不友好?她真的像他認為的那樣,不過是在偽裝,是在逃避?她想起那段時間,一個人窩在家裡翻來覆去地掂量這輩子的積怨,到最後,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還是這隻兔子把她帶出了深淵。而現在,兔子成了這副模樣,她又怎麼能對它不管不顧? 她和他都沒想到,兔子會如此瘋狂。一個毛絨玩具兔,它竟然一天能玩上百次。而且,她和李強看著它的時候,它表現得尤其興奮。每一天,吃東西,玩毛絨兔,睡,吃東西,玩毛絨兔……沒完沒了。 那段時間連李強也像是受了刺激,看她的眼神也不對了。碰到這樣的時候,她更喜歡一個人出去走走。有一天,出去買菜,路過一個小區,看見一群人在那裡拉著橫幅.她站在那裡看了半天。原來是開發商承諾有大紅本,不料幾年過去,住進去的年輕人孩子都到了上學年齡,大紅本還沒辦下來。討要說法的人本是想引得更多人注意,誰知道無良老闆竟然雇了些流氓驅趕人群。混亂之中,一個老太太的手指頭都被咬掉了。她看得心慌意亂,後來又有些慶幸,她住的房子雖然舊了些,好歹是李強父母的,不用受這樣的窩囊氣。進門的時候,她本想說說這些不平事,結果李強赤裸著從屋裡跑出來,嘴裡還像芝麻開門那樣配著背景音。他雙手叉腰倚在門口。任他怎麼吸氣,那個肥大的肚子還是往外鼓著。 薛珊一時沒反應過來,手裡的半斤韭菜差點掉在地上。她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廚房走。李強跑過來,仍然一隻腳斜搭在另一隻腳上,倚牆而立,昂首挺胸地來了一句:「你真的什麼都沒發現嗎?」 「發現了,你有病,一個人在家自編自演開門大吉。」 「什麼呀?你不覺得把毛都剃了,整個人都像個嬰兒了?」 「李強。」 薛珊眉毛一豎,好像被李強折磨得夠嗆。好幾回,見李強不停地摳著檔部,都會不懷好意地看他兩眼。李強不停地撓頭,說,正長毛呢。薛珊又瞪了他一眼,說,用你解釋了?吃飯的時候,看著昏昏欲睡的兔子,薛珊說:「你說動物不懂得節制,為什麼你作為人,也要表現得這麼低級呢?」 李強沒有接話。他好像早就習慣了女人的指責和抱怨。他訕訕地笑著,說,還以為這樣能讓你高興一下。這樣就能讓我高興了?你把我當什麼了?她說現在能讓她感覺到快樂的東西不多了,倒是聽到別人的鬱悶能讓她振奮一下。等話一出口,她才像是驚醒過來。多少時候,聽到別人的挫敗,她才暫時忘了先前的焦慮。問題是,幸災樂禍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儘管這些事情無法啟齒,到了單位,她還是像打了雞血般,直接講起了兔子的瘋狂。她本來不是要講一個色情的故事,但聽的人哈哈狂笑,似乎都明白了她想要表達的深長意味。等到一個人坐在桌前,她就開始抓狂。她曾經以為她想要的生活大不一樣,甚至當朋友們知道她和一個畫畫的男人走到一起時,還表達過類似的祝福。是啊,她一心想過她艷羨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她苦心經營,甚至和李強百般折騰的就是為了個這?她活生生把自己搞得和之前討厭的那些人一樣了。她就像李強手中的筆,本以為能畫出一副簡約別緻的古典山水,結果硬生生地塗成了現代潑墨意象畫。有時候她想,或許真是命中注定,要不然她怎麼活在這灰濛濛的城市裡還能自得其樂呢?她本質上就是一個無聊的人,再怎麼裝飾,還是輕易就帶出了她的惡趣味。她一直認為自己還年輕,比新來的孩子們也大不了幾歲,平時穿衣打扮也還是像個小姑娘,但和辦公室里的人聊起天來,她才驚恐地意識到,她真是老大不小了。包括她無意中說出的話,抱怨,嘮叨,閑言,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名義,暴露的都是她的孤獨,興許,還有那麼几絲變態。她感覺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就一跟頭栽進了中年。 三 去郊區找房子時,薛珊還有過擔心。兩個年富力強的年輕人,好端端的,不在城裡打拚,怎麼跑到鄉下來了?說她和愛人都有一份養老般的工作,恐怕也沒多少人理解。既然都養老了,在城裡生活豈不更好?好在也沒有誰天天堵她的門,非要她說出個一二三四。大包小包堆在那裡,她也沒有想著倒騰出來。歸整得那麼齊全,完全看不出是剛搬來,還是準備馬上走人。或者說,她對要在這樣一個地方待下去,待多久,還沒有完全考慮好。 有空了,李強不再像從前吃完飯就窩在那裡不動,他會陪著她出去遛兔子,甚至,也不全是遛兔子,他說他也要減肥了。他聲稱他要跑步,乾的頭一件事就是網購了一雙耐克跑步鞋。還讓廠家把自己的名字綉在了鞋子上。他買了一堆關於戶外的準備,就是沒有想著早點起床出門。有時候,看到蒙塵的耐克跑鞋,她想說男人幾句,但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好說的。她和他在一起干過的不靠譜的事還少嗎?再說了,要堅持十點上床五點起來跑步,太難了。還能怎樣呢?她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邀了幾個同事來家裡吃飯,晚飯是麻辣香鍋。大家說,吃了那麼多香鍋,數這回特別。話題的中心免不了要再誇誇李強。李強站在不遠處燒烤,時不時地過來招呼大家喝酒。不知誰來了一句,你說什麼好事兒都讓薛珊攤上了,她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薛珊聽得一愣,是啊,按大家的分析,這個家裡錢是李強掙得多,母親生病住院,也是李強前前後後地跑,找各種關係。從來都沒讓她做過飯。甚至是看到她洗碗,李強都要攔下來。 說到洗碗,李強的話更多了。他說薛珊喜歡做飯,卻不願意洗碗,他是不會做飯,但更討厭洗碗,他的那雙手怎麼能天天在油膩膩的湯湯水水裡攪來拌去呢?大家說,飯哪有會不會做一說,就看有沒有那個心。這麼一分析,好像又顯得李強心機太深了。李強就那麼說開了他們家關於洗碗的故事。既然都不洗碗,總不能老扔碗,李強就說要買一個洗碗機。薛珊也只是在美國電影里看到過這種情形,哪想到李強真會給廚房裝個洗碗機呢?薛珊沒少跑商場,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比較,甚至還為此去過兩趟北京。半年下來,她拿定了主意。只是沒想到買回來的洗碗機個頭兒還不小。兩口子平時也不怎麼在家裡吃飯,有了洗碗機,想著總不能讓它閑著,就天天在家裡對付,可就是再加兩個菜,也仍然只有那麼幾個碗。都是全自動,一套程序下來,得一個多小時。起初兩人新鮮,聽著洗碗機轉動的聲音,還會摟在一起,到了後來,洗碗機開始出故障,不是碗不合適,就是筷子的長短不對。前後也就開了幾次機,就不了了之了。這麼一個大東西,又捨不得扔,放在家裡,兩個人時不時地瞅上一眼,又硌得心裡難受。兩個人都沒少抱怨過。好在李強心理承受能力強,現在會自我調侃了。大家聽完他的故事,也沒有幸災樂禍,反而說,這麼好的男人事事依她,感情也真誠,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完全沒有道理嘛!唯獨薛珊聽得彆扭,來了一句,就光說我的洗碗機,你不是買了雙耐克跑鞋,不也沒跑一天步嗎?都喝了酒,李強的一段故事又助了興,明滅不定的燈光里,沒人注意到薛珊臉上肌肉的抽動。李強像是沒聽見妻子的不滿。他興緻高得不行,又來了兩句: 「媳婦兒,給大家講講你準備考博的事兒吧。」 「說說嘛。說說你那些朋友們考博的經歷。」 薛珊沒想到男人口無遮攔,說了夫妻間的腌臢事兒不算,這個時候又要她把朋友們的苦悶歷程抖摟出來,之前她是把這些事兒當成笑話講過,不過那也只是枕頭邊的閑話。而現在呢,李強卻讓她當眾暴露她的心機。她感覺自己苦心營造的形象都被李強毀掉了。接下來的半夜,她只盼著他們吃完了快些走。可李強呢,真像是個熱情的主人,吃完了燒烤,又帶大家去看他的畫室,好像吃飽喝足了,還得品嘗一番精神食糧。薛珊是壓著滿肚子火的,可到了後來,送走客人,她竟然忘了爭吵,就在沙發上睡著了。半夜起來,聽見滿院子槐葉窸窣,又看了眼橫卧在地下的李強,試著把他往床上拖,使了把勁,也沒薅動,就拿了床毯子蓋在男人身上。關了窗,她又睡了過去。 睡到快中午才起來。去廚房拾掇了半天,也沒找見能吃的東西,卻看見李強跟一個披著軍大衣的人站在路口聊了半天。薛珊探出窗戶,聽了半天,可惜到處都是鳥叫,聽得並不真切。等到李強進屋,她切菜的刀也剁得越來越響了。 「逮住個人就要說上半天,你和我在一起有那麼苦悶嗎?」 「他就是問我做什麼工作,怎麼不用坐班。」 「那能說那麼久?」 薛珊沒說出來的話是,一起這麼多年了,也沒見他跟她說過那麼多話。李強放下電腦包,就撿起自來水管去澆花。要是不喊他,他可以拿著管子在那裡沖一天。搬到鄉下來,本想著是換個環境,親近自然,尤其是有足夠大的一個院子夠她忙活,她就不會成天胡思亂想了。她只是沒想到鄉下也有人,而且他們的好奇心還挺重。有一天,住在隔壁的人過來,送了她幾個雞蛋,說都是自家養的。又問她要不要雞糞。她看著鄰居滿是泥巴的褲子,還是把她讓進了屋。女人的嗓門兒很大,像是在自家院子逡巡,不停地東張西望,說她把那麼大一塊地全用來種開不了幾天的花太不划算了。 「你得種點辣椒茄子西紅柿,日子才能過起來。」 話音落地,就往花叢里啐了口痰。薛珊當下就沒按捺住厭惡。她不停地看著自己種的花,好像是要記住那該死的痰在什麼位置。女人話里的意思是好像去超市買菜就不是過日子似的。她住在鄉下,可沒說要和城裡的生活脫節。她最愛乾的一件事就是,開著車先去北美新天地逛一圈,吃點小吃,順路拐到沃爾瑪買些時令蔬菜。她說她想住個寬敞的地方,並沒說她就是喜歡鄉下。不是她瞧不起周圍的人,而是她實在提不起興緻和她們說些家長里短。她和她們有什麼好交流的呢?她解決不了她們的困苦,她們也理解不了她的不甘心。 她和李強之間,早就有了問題。她明白,他也清楚。雖然兩個人都沒挑明,但問題一直梗在那裡。可能他們都以為換個大房子,重新裝修一次家,一起合力做點事情,即便解決不了什麼實質性問題,也至少可以轉移兩個人的注意力。不過現在很難說清楚他們當初有沒有這麼期盼過。他們都沒有什麼爭吵,準確地說,不是她不想吵,而是和李強根本就吵不起來。就像衛方正形容的那樣,你家李強真是個儒雅的人。一個儒雅的人,顯然大吼大鬧不符合他的氣質。有時她氣不過,就去掐他,迫切地想跟他打一架。可他還是一副飽受欺凌的可憐相,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她,她怎麼就下得了手呢?好幾回,他抬起滿是淤青的胳膊,好像是舉著得勝回朝的旌旗,笑著問她:「你下回能不能輕點?」 說得好像他就知道她還會掐他似的。到了後來,她不犟了,跟著他一起,學畫畫,大幅山水不好把握,她就照著《芥子園畫譜》畫小人兒。鄉下的院子是大,但也難免有碰到一起的時候,挨著了,兩個人都像是彈了一下,馬上分開。她和他,客氣得很,真像是相敬如賓了。 參加同事婚宴的時候,薛珊破例把李強也帶上了。她只是沒想到會在婚宴上碰見衛方正。更沒想到的是,李強還和衛方正聊得挺投機,握著他的手說個沒完沒了。薛珊看了一眼,低下頭嗑了幾顆瓜子,又看了一眼。這個衛方正,幾年沒見,梳著中分,穿著黑色中山裝,竟然有點復古的意味了。後面還跟著兩個跟班,也是一身中山裝,哈著腰,幫他提包,點煙倒茶。婚禮快開始的時候,李強才夾著根煙坐過來。 「把煙掐了。」 李強卻像是沒看出來女人的鄙夷,依然興奮得很:「這個衛方正,現在鬧得大了。」 李強滔滔不絕。照他的轉述,這個高中都沒畢業的傢伙,靠著死記硬背的一點唐詩宋詞,竟然研究起了國學。研究開了國學也沒什麼,竟然還搞開了國學傳播公司。整得跟個明星似的,到處走穴。社會上都是這麼一些人到處忽悠,你還能看到什麼希望?儘管薛珊也是這麼想的,但聽到男人最後的落腳點回到了學歷上,還是有些泄氣。學歷高能證明什麼呢?她和李強,學歷不低了,自以為過得也還行,這些年混下來,就像被溫水煮掉的青蛙,早沒了奮鬥的動力,就是想圖謀點什麼,也是力不從心。 婚宴上的熱鬧,薛珊都不記得了。回到家,李強仗著喝了點酒,進門就摟她。薛珊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問: 「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愛。」 「喲,這個時候不說什麼天天愛不愛的,愛情又不是大白菜了?」 「什麼人啦?」 「你說說我是什麼人?」她一把甩開李強的雙手,好像是迫不及待要甩掉什麼髒東西。「你去給我好好洗洗手。」 李強洗了一下,想接著摟她,可她呢,反覆讓李強洗手,用了洗手液,又用洗衣粉,用了肥皂,又用香皂,好像他的手沾染了什麼不該沾染的晦氣東西。她也不是嫌男人握了衛方正的手,而是他表現得如此興奮,好像他剛剛參與了什麼歷史大事件。她實在是見不得男人前恭后倨的態度。一點城府都沒有。過去她真以為男人什麼都不在乎,可現在看來,李強說是追求古典世界,其實呢,想的也無非是追名逐利那一套。一想到自己活了這麼多年才看明白,她不由地怒從心起。 到了十月,家家戶戶都燒開了小鍋爐,藍色的煤煙從房頂上飄起來,遠遠地在陽光底下看,她還走了一截神,好像唐詩的意境隔著幾千年穿越過來了。不過,等到煙霧飄進房間,她嗆得眼淚直流,她這才意識到,要在這裡捱過剩下的冬天,得多麼漫長、痛苦。 四 埋掉兔子,薛珊徹底鬆了一口氣。李強還沒有意識到薛珊的情緒有什麼不對,看見風吹亂了女人的頭髮,還過去抱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們別養兔子了,我們懷個自己的孩子吧。」 薛珊的表情談不上悲傷,也看不出喜悅,反而有種苦盡甘來的放鬆。她往耳後攏了下頭髮,沒有說話。還生什麼孩子呢?她是盼過生孩子,可現在她腦子裡想的都是母親一心撲在孩子身上的畫面。她可沒看出什麼母愛的犧牲和偉大。她從來就沒想過做那樣的女人。何況李強也沒給她這個機會。都什麼時候了,他竟然用生個孩子來安慰她。說得好像生個孩子就能把她打發了。她長吁一口氣,想把心裡掂量來掂量去的話說出來:這麼多年了,她過得並不快樂。她才三十齣頭。她還想賭一把。無意中掃了眼李強,見男人一臉憂戚,她又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話按住了。再說,這荒郊野外的,實在不是正經談話的地方。一路上,她都在想著,什麼樣的時機說這番話,李強不會太激動,她甚至把李強聽到后可能爆發的反應都考慮到了,唯一沒有想到的是,李強聽了她的話,竟然有些無動於衷。他好像是終於等到了這個結果。 「如果你都想好了,如果這樣能讓你更開心一點……」李強都沒正眼看她。「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先不要對別人說,你看,我媽都快七十了。」 薛珊又看了眼李強,好像都這個時候了,他馬上就沒有老婆了,一心在乎的居然還是他媽的感受。和他媽有什麼關係呢?是啊,他媽確實不容易,生了一兒一女,都不省心。女兒倒是生了個孩子,卻像是給老太太生的,才一歲多,就扔到了娘家。有時候,薛珊看不過去,跟李強說,李強也不吭聲,好像他的姐姐也是完全沒有辦法。薛珊頭一回見到世上還有這樣的母親。能說些什麼呢?偶爾她和同事說起這本經,聽的人也犯難,跟著嘆氣。現在的兒女到底是什麼樣的鐵石心腸?薛珊見過婆婆帶小孩子的情形。她在婆婆逗玩小孩子的時候,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自己跟兔子消磨的時光。有些煎熬,只有她,能感同身受。 「她遲早都會知道的,再過兩年,要是她發現你在騙她,不是更難受嗎?」 「這是我們倆的事情。也許過兩年,你又回心轉意了呢?」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不想讓人看見我們的難堪。」 他到底還是更在乎自己的面子。 「問題是你媽很快就會知道,離婚了,我不可能還跟你住在一起。」 李強本來雙手絞在一起,好像生怕一鬆手,有些東西就再也把握不住了。「要不你去跟她解釋一下,就說你要去國外再念一段時間書?」 別人的離婚不說傷筋動骨,至少也要脫一層皮,薛珊沒有想到自己的離婚,竟來得如此容易。李強以為薛珊什麼都已想好,甚至在她往外搬東西的時候,還說: 「怎麼他沒過來幫你?」 「什麼?」 「和我離婚不是你在外面找到了更合適的男人嗎?」 窩在後北屯的簡陋宿舍里,薛珊雙腳擱在窗台上,和遠在北京的孟惠說起李強的反應遲鈍,還是情緒激動。 「難道所有的離婚都是因為先在外面有了人?」 孟惠笑了起來,好像這個問題實在算不上問題。「李強的反應也正常啊。你就是現在沒有別的男人,馬上就會有別的男人填補這段空白。難道你離婚就不是為了再找一個更好的男人?」 薛珊沒有想到所有的人都是這麼看待她離婚的動機。一個女人主動要求離婚,除了渴望找到更好的男人,還能有更合理的解釋嗎?薛珊也無法辯解。剛搬出來的那兩天,李強還時不時的,給她打個電話,似乎沒了她,日子真是不習慣。原先他不會做的事,好像失去了,一下子就頓悟了。薛珊也接,只是興緻不高。她總是在男人啰里噦嗦地交待時,說:「行了,行了。」 單位的人知道她離婚了,好像生怕她一個人熬不過去,隔三差五,總有人叫她去吃飯。飯桌上自然也有酒。不喝酒,氣氛怎麼上來呢?她經不住激將,也跟著喝了幾杯。她酒量好的名聲就這麼傳出去了。起初,她跟著一幫人喝酒,瞎侃,並沒有什麼感覺。就是酒醒後有些懊惱。她可不是因為離了婚,傷了心,所以沉溺於酒精。次數一多,難免要反省,暗示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可她不懂得如何去拒絕。叫她去場面上應付的人,都是單位的一些小頭目。是看得起她,才叫她去呢。 單位搞元旦聯歡,同事們這才發現,薛珊還有跳舞的特長。自然免不了又有人恭維,誇她漂亮,身材好。這樣的話,也是半真半假,不過,她還是愛聽。她努著勁兒,想配合著熱鬧的氛圍。許是想法多了些,再次喝酒的時候,還是難免心不再焉。結果別人認為她喝得不到位,一個勁兒地給她倒酒。趁著酒勁,男人還說,她挺不錯,要是能聽他的建議,會進步得更快。旁邊的人就起鬨,讓她再敬酒。許是女人天生的虛榮心吧,都這把歲數了,還有男人願意奉承她,她免不了心底發飄。這種感覺就像頭一回上班,衛方正冷不丁對她說了一句,「一看見你,就對你印象可好了。」她當時高興了好幾天。無意中聽到他和別的女生也是這麼搭訕時,她才反應過來,並不是她有多麼特別。只是現在是在酒桌上。一桌子人,這個光頭男人也沒必要專門來討好她。興許他說的,還真是心裡話。她雙手握著酒杯,好像是在拿捏,又像是等待他探過身來再次和她碰杯。 就是這樣,她給喝多了。喝多了,男人又把她叫到辦公室去喝茶。她去了,才發現就她和他。她當時還是清醒的,想著這茶是沒法兒喝了,得走。酒,還有茶,都是老一套了。老一套沒什麼不好,這些形式創造出來,就是為了消磨尷尬,或者說是談點心里話的背景。她不小了,應該意識到即將面臨的危險。她腦子清醒,身體卻不由她。更沒想到的是,男人竟然如此直接。他一把薅住她,濕滑的舌頭硬生生頂開了她的牙關,捲住了她的舌頭。到了後來,她記不清是怎麼跑出來的。她出了辦公室,死活找不見樓梯,就倚著欄杆在那流淚。她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有人在樓下朝她打招呼,問她需不需要送她回去。她顧不上回答。男人走出來,又將她牽回了辦公室。也可能是喝了點茶,男人清醒了些,沒再對她動手動腳。他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遞給她一碗茶,就自顧自地打起了電話。他滿口髒話,說得那麼興奮,還掀起了衣服,白生生的贅肉觸目驚心地晃到了她的眼前。她再次哭了起來。男人按住電話,像是有些不高興:「別像個傻逼娘們兒似的,不要再哭啦。」 薛珊嚇蒙了,看見男人嫌惡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嗝。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她。就連她媽也沒這麼罵過她。她衝過去搶他的手機,一個勁兒地喊: 「你說什麼?你憑什麼罵我?你得給我道歉。你得給我道歉。」 男人好像也被她的舉動嚇壞了,不停地摸著她的背,說:「好了,好了。我傻逼行了吧?我是個大傻逼行了吧?」 回到后北屯,她一個人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她痛恨的不是男人對她的不尊重。老實說,男女間的那點破事兒,她早就看開了。她只是想不明白,既然有心思做那件事情,為什麼要趁著醉酒?就不嫌臟嗎? 那盒放了幾個月的女士煙,她終於把它點燃了。香煙的味道並不好聞,嗆得她眼淚直流。她打開手機,想找個人說說話,竟然不知該打給誰。最後還是撥通了李強的手機。李強那頭亂糟糟的,像是在酒吧。 「在哪裡呢?」她的語氣還是那麼沖,好像她還可以像從前那般管教他:這麼晚了竟然還不回家,還是個好男人嗎? 李強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不方便,餵了幾聲,就掛了電話。等她再打過去,男人竟然關機了。薛珊摁滅煙頭,自言自語地,又說了句:傻逼娘兒們。泡完澡,她就想明白一個問題,這鬼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第二天,到了單位,還沒去跟領導說辭職的事,就聽人們在議論,說隔壁一個處長昨天喝多了。喝多了也不算什麼,他經常喝多。問題是,他這回竟然讓打掃衛生的小王去扔床。好端端的,扔什麼床呢?據打掃衛生的小王講,扔了床,順便幫著打掃了一下,結果從床底下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說的人興奮得不行。薛珊聽了一會兒,就走開了。走在樓道里的時候,好像每個辦公室都有人在看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幸災樂禍的眼光。他們看到她走過來,馬上就閉嘴,假裝在忙什麼正經事。薛珊本來窩著肩,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不知為什麼,卻又突然挺直了腰。她整了整衣衫,擂鼓一般敲響了集團老總的房門。……刊於《山花》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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