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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25T20:27:27+00:00
唐代蘇州有位老市長李諒也即李復言,雖是一位職業官員,但他有個業餘愛好,就是創作傳奇。他留下一部傳奇集《續玄怪錄》,裡面有許多精彩篇章。比如現在我們常說的月下老人,就是他的傑作。《定婚店》編排出月下老人蘇州城隍廟在2000年前後,道士們在廟裡增加了一個神,叫月下老人。城隍廟解放后就被多家單位佔用,「文革」后恢復,殿宇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讓他老人家呆在哪兒呢?城隍廟從建築角度來講是工字殿。前面大殿,城隍爺春申君黃歇高高在寶座上坐著;後殿,坐著他的夫人。前後殿之間不是天井,而是有一條蠻寬的廊相連接。這建築從平面看上去,就像個「工」字,而這「工」字兩橫當中的一豎,是一連接前後殿的船棚軒穿堂。月下老人的辦公場所,就安排在這一豎的廊當中。城隍,就是管理陰間蘇州之事的地方行政長官,在前殿後壁上,嵌著好幾塊前賢蘇州刺史、知府,如白居易、劉禹錫、況鍾等,他們其實就是蘇州的老市長。說來讓人啞然失笑的是,這月下老人,就是蘇州老市長李復言創作的一個故事裡的人物。這故事名叫《定婚店》,收在《續玄怪錄》中。故事說的是:有個叫韋固的孤兒,成人後想娶個媳婦,多方求婚,但沒有一次成功。有一次,他住在宋城南的一個旅店,一天大早斜月尚明,他來到店西的龍興寺:有老人倚布囊,坐於階上,向月檢書。固步覘之,不識其字,既非蟲篆八分科斗之勢,又非梵書,因問曰:「老父所尋者何書?……此書目所未覿,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間書,君因何得見?」固曰:「非世間書,則何也?」曰:「幽冥之書。」……(韋固)因問:「囊中何物?」曰:「赤繩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則潛用相系,雖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系,終不可逭。君之腳已繫於彼矣,他求何益?」韋固問老人,他將來的妻子在哪裡,唐代婚姻甚重門第,所以他還問是什麼家庭的姑娘?老人說:「此店北賣菜陳婆女耳,還只有三歲,要抱著呢!要到十七歲才嫁給你。」第二天,韋固在菜市看到那女孩子了,「弊陋亦甚」。韋固心想,妻子長得這麼難看、而且門第如此之差,不禁大怒,「對老人罵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婦必敵。苟不能娶,即聲妓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嫗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幹事,能為我煞彼女,賜汝萬錢。』奴曰:『諾。』明日,袖刀入菜行中,於眾中刺之而走。一市紛擾,固與奴奔走獲免。」韋固罵完老人後居然叫家奴去殺那小女孩。但那奴僕原先打算刺心臟的,卻刺中了眉心。後來韋固屢次求婚姻,但都沒有成功。過了十四年,才娶上了妻子。當時他在相州當個管司法的官,刺史很賞識他,就讓女兒嫁給了他,新娘「容色華麗,固稱愜之極。然其眉間常貼一花子,雖沐浴寢處,未嘗暫去。」他想起了當年讓奴僕殺女孩事,心中暗自吃驚,問妻子緣故。新娘說,父親是宋城刺史,病故於任上,襁褓時母親和哥哥也隨之死了,留下一個莊子在城南,靠乳母賣菜撫養。後來叔叔當了官,她就跟著叔叔長大,由他安排嫁人。韋固大呼:「奇也!命也!」將往事向新婚姻妻子說明白,夫妻倆覺得這都是命運早就有安排了,因此更相敬愛。宋城的地方行政官聽說了此事,大概想發展旅遊業吧,就把當年韋固住的旅店改了個新招牌,親自題新店名叫「定婚店」。原先是沒有媒神的,故事傳開后,人們知道了原來有位管人間婚姻的神仙,只不知他姓甚名誰,只好稱為「月下老人」,簡稱為「月老」。今天蘇州城隍廟恢復成個半拉子,殿宇緊張,沒地方給月下老人建專門的辦公室,就安排他在穿堂里將就了,「穿堂月老」也是蘇州的一景。《辛公平上仙》影射宮廷血腥事件如果以為李復言寫傳奇只是說說山海經,扯些閑文野賬,供人消遣,那就太看輕他了。《續玄怪錄》里有一篇故事,題目叫《辛公平上仙》,有人甚至認為這是唐朝最為恐怖的故事。但如果只是當作驚悚恐怖小說來看,也只是看了表象。李復言用詭異、隱秘、撲朔迷離的筆法,記載了一件重大而血腥的歷史事件。故事講洪州高安縣尉辛公平,在去長安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叫王臻的神秘人,說是去迎駕「上仙」,也就是去索取皇帝的命,邀他一起去看:辛(公平)步往(長安郊外的)灞西,見旋風卷塵,迤邐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風來撲林,轉盼間,一旗甲馬立於其前,王臻者乘且牽,呼辛速登。既乘,觀馬前後,戈甲塞路。(王)臻引辛(公平)謁大將軍。將軍者,丈余,貌甚偉,揖公平曰:「聞君有廣欽之心,誠推此心於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況人乎?」謂臻曰:「君既召來,宜盡主人之分。」遂同行入通化門,及諸街鋪,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門街,有紫吏若供頓者,曰:「人多並下不得,請逐近配分。」將軍許之,於是分兵五處,獨將軍與親衛館於顏魯公廟。……居數日,將軍曰:「時限向盡,在於道場,萬神護蹕,無許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請夜宴,宴時腥羶,眾神自許,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報,曰:「已敕備夜宴。」這支武裝進入長安后,兵分五路,其指揮部設在顏真卿祠廟裡。決定在宮中的一次夜宴上動手,戌時,騎兵部隊和步兵部隊進入皇宮,很快包圍了皇宮,並且有五十名士兵露刃圍殿,隨時準備投入格鬥,而此時殿上歌舞方歡,顯然皇帝一點也不知道殿外的非常之變,外面利刀出鞘、裡面歌舞歡樂,強烈的對比場景讓人緊張:於是部管兵馬,戌時齊進入光范門及諸門,門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馬兵三百,餘人步,將軍金甲仗鉞來,立於所宴殿下,五十人從卒環殿露兵,若備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歡,俳優贊詠,燈燭熒煌,絲竹並作。俄而三更四點(相當於今天零點三十六分),有一人多髯而長,碧衫皂袴,以紅為褾,又以紫縠畫虹蜺為帔,結於兩肩右腋之間,垂兩端於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飾以紅罽,其狀可畏,忽不知其所來,執金匕首長尺余,拱於將軍之前,延聲曰:「時到矣!」將軍頻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廂歷階而上,當御座后,跪以獻上。既而左右紛紜,上頭眩,音樂驟散,扶入西閣,久之未出。將軍曰:「升雲之期,難違頃刻。上既命駕,何不遂行?」對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聞具浴之聲。三更,上御碧玉輿,青衣士六,衣上皆畫龍鳳,肩舁下殿。將軍揖,介胄之士無拜,因慰問以:「人間紛挐,萬機勞苦,淫聲盪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懷,得復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見之能無少亂。今已舍離,固亦釋然。」將軍笑之,逐步從環殿引翼而出。自內閣及諸門吏,莫不嗚咽群辭,或收血捧輿,不忍去者。過宣政殿,二百騎引,三百騎從,如風如雷,颯然東去,出望仙門。再說皇帝夜宴的宮殿被包圍后,突然走來一個高個子長髯人,服飾奇異,其狀可畏,將一柄尺把長的金匕首送給將軍,拉長著聲音宣布:「執行的時間到了!」即便是現場總指揮的將軍,到這時也不免心頭一顫,眉頭皺了起來,但只能是恭恭敬敬地行著禮接下這柄金匕首,口中答應著,然後從西廂走上台階。將軍進入殿中,來到皇帝身後,跪下來「獻」上金匕首。這「獻」字,寫得撲朔迷離,大概可以理解將軍不是持金匕首勒了皇帝的頭頸,就是刺進了皇帝的身體,因此殿上人才會受到大驚嚇而「左右紛紜(逃散),(皇)上頭眩(失去了知覺),(殿上的)音樂驟散,(皇帝的屍體被)扶入西閣,(因為要對屍體作一些整理,因此)久之未出。」文章繼續寫道:將軍曰:「升雲之期,難違頃刻。上既命駕,何不遂行?」對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聞具浴之聲。三更,上御碧玉輿,青衣士六,衣上皆畫龍鳳,肩舁下殿。說明一下,剛才說長髯人發布弒帝指令是三更四點,現說是三更屍體洗乾淨了移出殿來,不是時光倒流了,而應該理解這三更是五更之筆誤。現將這段文字翻譯一下:將軍說:「皇上升天的時間,是一點也不能違反的。皇上既然已經在升天的路上了(暗指皇帝已經死了),怎麼他還在裡面磨磨蹭蹭不出來快點送走?」有人回答說:「是不是需要給皇上洗個澡?」將軍回答:「行,身體洗乾淨了就可以讓他上路了!」於是裡面傳出洗澡的聲音。到了五更天也就是三點鐘至五點鐘之間,皇帝出來了,坐在碧玉轎子里,由六個青衣人,身上都畫著龍鳳,肩抬著走下殿來。辛公平親眼目睹了接下來的場景是:從後宮妃嬪到各守宮門的小吏,無不嗚咽哭著向皇帝作告辭,一面擦著地上的鮮血,一面拉著鑲嵌碧玉的轎輿,不願其屍體離去。直接描寫如何弒殺皇帝,在文學作品里此前好像還沒有過。更何況李復言寫的又是當代史實,兇手集團尚氣焰熏天,他筆下必然要有所避諱,只能用閃爍弔詭的筆法,寫出那恐怖之夜大唐皇宮裡發生了一件什麼樣的驚天大事。這個作品在題材上是重大突破。但是,《辛公平上仙》是純文學創作,內容只是作者的虛構或來自傳聞,還是寫的是一段隱密的史實?今天許多學者和文學史業餘愛好者,認為這篇傳奇曲折地披露了一段鮮為人知的史實。有人考證認為,被弒的是順宗。如卞孝萱先生在其《劉禹錫年譜》一書中首先提出了順宗被殺的觀點,在其《再談<續玄怪錄>》中說:「貞元末被殺之皇帝,應是順宗。王叔文件集團軍成員李諒,用『傳奇』表達順宗被殺的隱事,以抒其悲憤,留下了珍貴的史料。」但史學家陳寅恪認為是唐憲宗為內官所弒,而閹人要隱諱其事,於是「(李)復言假道家『兵解』之詞,以紀憲宗被弒之實」,「遂令一朝國史,於此大變,若有若無,莫能詳述」。此傳奇「實乃關於事變倖存之史料,豈得以其為小說家言,而忽視之耶?」(《金明館叢稿》二編《順宗實錄與續玄怪錄》)歷史上,唐順宗李誦當儲君二十六年,他正月即位,三月就由宦官作主立其子李純為太子,七月宦官宣布太子當政,八月他即死了。唐憲宗暴崩於大明宮中和殿,棺斂卻在太極殿,所以傳奇要有移屍體、洗凈血跡的描寫。兩位史學大師有不同解讀,各有理由,此文並存之,以供讀者自鑒。如果純從文學來講,《辛公平上仙》也許是驚悚小說、影射小說的開山之作。而從寫作方法看,全文非常精彩,用了對比、暗喻、象徵、魔幻、第三者旁觀視角等手法。總之,這是一篇唐傳奇的上乘佳作,獨步唐代文學史,並無來者可比肩。聯繫我們 sz@jsife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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