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
尋找貓咪~QQ 地點 桃園市桃園區 Taoyuan , Taoyuan

貍奴的腹語──讀鍾怡雯的散文/余光中 (轉自九歌文學網)

 

貍奴的腹語──讀鍾怡雯的散文/余光中  (轉自九歌文學網)

 

 

半世紀來台灣散文的世界,女作家幾乎頂住了半邊天。這一群女媧煉出的彩石,璀璨耀目而變化多端,簡直不用等「世代交替」了,大約每十年就可見新景登場。人壽以十年為一旬,回顧半世紀女性散文的風景,琦君、羅蘭、林海音、張秀亞當為第一旬,林文月當為第二旬,張曉風承先啟後,當為第三旬,廖玉蕙、陳幸蕙繼起,為第四旬,簡媜翻新出奇,為第五旬。至於第六旬輪到誰來出景,則目前尚無定論。

雖然論猶未定,有一個人的名字卻常被提起:鍾怡雯很可能就是那個「誰」。她和丈夫陳大為是近年崛起於台灣文壇的一對金童玉女,在台灣與星馬三地所得的詩獎、散文獎──多為首獎──超過了二十項;從學士到博士,所修的學位也都在台灣的大學取得,不論在文壇或學府都可稱一雙亮眼的駢儷。

這一對璧人不但同年出生,也同樣來自馬來西亞,而擅長的文體同樣是詩與散文。這樣的珠聯璧合,又像是兩鏡交輝,又像是對聯呼應,為九○年代的文壇平添了一道「鑽面」。

這情景,不由我不聯想到二十多年前的溫瑞安與方娥真:也是由赤道向北回歸的金童玉女。不過這兩對之間差異頗大,雖然同歸,卻成了殊途。當年溫瑞安與方娥真來台讀書,是把台北當成長安來投奔的,結果在這島上做了一場古中國之夢。他們組織了「神州詩社」,一面修文,一面練武,高懸李白與李小龍為偶像,有意自塑為巾幗才子、江湖豪俠。他們在台北也都進了大學,可是結社的活動遠多於求學。更不幸的是,他們來台仍在戒嚴時期,情治單位誤會他們的神州情結、民族主義是嚮往北京,竟將他們逮捕並囚禁了數月。於是「神州詩社」解散,他們的創作也隨之受阻。日後溫瑞安索性改寫武俠小說,方娥真也只見發表小品雜文。

陳大為與鍾怡雯一對,就幸運多了。十二年前他們來台,正好解嚴開始,言路漸寬。兩人對中華文化同樣嚮往,卻能定下心來,在中文系從大一認真研讀到博士,一面更認真創作,踏著文學獎的台階登上文壇。退則堅守學府,進則侵略文壇,這種穩健的持久發展,終於美滿豐收,成就了學者兼作家的雙贏正果。

方娥真的才情與文筆均有可觀,可惜未能在穩定中求進步,用學養來深耕,而且橫遭變故,未能重拾彩筆竟其全功。葉慈曾論柯立基,謂其「有天才而無毅力」。鍾怡雯似乎兩者得兼,不但力學之餘不廢創作,而且得獎之餘仍頗多產:在奠定聲譽的第二本文集《垂釣睡眠》出版兩年之後,緊接著就要推出這一本《聽說》。

2

《垂釣睡眠》的二十篇散文裡,有七篇曾獲獎金,〈垂釣睡眠〉那一篇更連得雙獎:命中率非常之高。她的藝術不但遍獲弦、陳義芝、焦桐等詩人的肯定,更深得散文同行、也是女性傑出作家簡媜的賞識。焦桐以〈想像之狐,擬貓之筆〉為題,為《垂釣睡眠》作序,說鍾怡雯「常超越現實邏輯,表現詭奇的設境,和一種驚悚之美,敘述來往於想像與現實之間,變化多端,如狐如鬼。」

說鍾怡雯的文路筆法如狐如鬼,是言重了一點。不過她的藝術像回力球一樣,不斷在虛實之間來回反彈,倒真能入於詭異,引起驚悚。值得注意的是,她的獨創往往在於刷新觀點。例如在〈垂釣睡眠〉一文裡,她把失眠倒過來,說成是睡眠拋她而去,追捕不得,卻又不甘將黑甜的天機交託給召夢之丸,只有等它倦遊而知返。又例如在〈芝麻開門〉一文裡,本來是不慎掉了鑰匙,卻說是鑰匙自己逃走了,逃到電梯底層去尋夢,但底層只有一潭濁水,於是用蒙太奇的疊影,連接上兒時的水井和奶奶的那串鑰匙。

創意首在造境之安排,境造好了,其他的技巧也就隨之而來。不過鍾怡雯所造之境多彩多姿,不盡是失眠或失鑰匙那麼天真。在新書《聽說》裡,至少有〈藏魂〉、〈失魂〉、〈凝視〉三文營造了超現實的意境。〈藏魂〉寫的是圖書館:「整齊有序的書本,宛如一個個編號的骨灰罈,罈子裡都裝載著作者的魂。」〈失魂〉寫的是作者的魂被詩人的麗句勾去了,竟而流連忘返,所以作者變得失魂落魄。這兩篇設計得都很好,但在施行時未竟全功,所以真正詭奇而達驚悚境地的傑作,仍推〈凝視〉一篇。

〈凝視〉全篇的張力,聚焦在祖孫兩代六目灼灼的對視之中。說得更清楚些,應該是曾祖父、曾祖母目不轉睛的逼視、監視、責視,正對著曾孫女敬畏而閃避的眼神。這一對祖先嚴峻的透視,穿入曾孫女靈魂的深處,令她的童年蠢蠢不安。她盡量避免與祖先的目光交接,但過年時全家要大掃除,家裡分配她清理祖先的供台和茶杯:

清掃供台必須站到桌子上,大人站上去不雅,又怕壓壞桌子,而我是老大,當時的身高正適合,只有硬著頭皮和兩老作最近距離的面對面,那感覺頗有些諜對諜的意味……把雞毛撢子刷到他們臉上時,我還微微的發抖,心裡不停的盤算,如果雞毛逗出了他們的噴嚏,我該往哪兒躲。

清理供台的這一幕,儘管我是節引,仍可謂全文的高潮,但是在恐懼的氣氛中卻透出滑稽:諜對諜,已經如此,雞毛搔癢而爆發噴嚏,就更可笑了。祖先的尊嚴維持了三代,竟然禁不起一根雞毛的挑弄,這反聖像(iconoclasm)的手勢頗有象徵的意味。

緊張過久會帶來單調,就需要放鬆。幽默正是浪漫的解藥。激情、純情有如甜食,若要解膩,就需加一點酸。鍾怡雯最好的作品,就善於如此調味。例如《垂釣睡眠》裡的〈驚情〉一篇,浪漫的憧憬被一封神秘的情書挑起,卻因追求者現身而告破滅,自醉淪為自嘲,舌頭上空留酸澀,反而比甜膩更有餘味。

又如〈聽說〉一篇,作者平白變成了謠言的苦主,煩惱之餘,悟出反應過度實為不智,不如等待塵埃落定,因為「再耐嚼的口香糖,經過長期咀嚼之後,總會甜味盡失。」到了篇末,作者正要就寢,朋友忽然來電話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要答應保密……」作者立即的反應竟是:「說也奇怪,頹累的精神立刻振作,謠言果然和口香糖一樣,具有鬆弛神經的功用。」笑他人愛嚼舌傳話如嚼口香糖,輪到自己的時候,也一樣是愛嚼的。

3

焦桐在《垂釣睡眠》的序言裡,強調鍾怡雯慣用的譬喻是一種「擬貓法」。她確是一位非常耽於感性的作家,而在感官經驗之中又特別敏於嗅覺、味覺。在《垂釣睡眠》的後記裡,她自己也強調:「我學會了以氣味去記憶。每一個人每一樣東西都有它的氣息,只要記住了那獨特的味道,就等於擁有,我不需要霸佔一個容易改變和毀滅的實體。我發現貓咪也有這樣的怪癖,難怪我和牠們特別投緣,貓咪對我也特別親密。」

鍾怡雯頌貓如誦經,在這本《聽說》裡仍喃喃不休:〈跩〉、〈懶〉、〈祝你幸福〉、〈擺脫〉四篇,字裡行間盡是貍奴妙妙之音。〈祝你幸福〉裡對那頭有六年之緣的雌貓,憐惜時說她像戀母的孩子,縱容時又說她像魏晉的名士,恨不能人貓「終身廝守」。

〈擺脫〉一文說巷子裡的貓全給人毒死了,作者流淚安葬之後,思念過度,竟說:「貓咪的影像和聲音一直糾纏,我告訴自己,那一定是幻覺,可是卻擺脫不了。甚至夢見死去的貓咪又復活了,牠們扒開泥土,抖去身上的泥,互相舐淨對方的身體,然後全都跑到樓下叫我,喵喵喵,喵喵喵。」

在同一篇裡作者難遣貓亡之哀,又忽發奇念,想把貓軀「製成標本。這樣半開玩笑的想法嚇壞了周遭的朋友,我卻認真起來。然而轉念一想,標本貓徒留軀殼,或許更易提醒我那只是生命的假象,它們不會叫不會跳,也不會跟我撒嬌,藏在僵硬身體裡的,其實是永恆的死亡。」

凡讀過鍾怡雯作品的人,都不免會惑於她的「貍奴情結」(feline complex):她自己就再三「從虛招來」了。首先,她強調自己嗅覺之敏銳與貓相似。其實狗的嗅覺也許更尖,只是她愛貓遠甚於愛犬,因為貓懶散無為,經常貪睡,又有潔癖,跟她一樣,而狗呢正好相反,勤快、警醒、也不怕髒。只要看〈浮光微塵〉裡作者如何奮力擦灰洗塵、清理房間,就會想到貓如何舔爪淨臉。

更有一點,貓爪軟中帶硬,頗似作者的散文風格,在深情之中也暗寓叛逆。她與家庭的關係不免緊張:曾祖父、母似乎永遠在監視她,甚至有「諜對諜」之情勢;父親和她性格相似,所以互相要把貓爪收好;而母親在長途電話彼端的諄諄叮嚀,她不是回嘴,便是腹誹;只有鑰匙串響叮噹的奶奶像是例外。

狗勤快而外向,貓優閒而內傾。作者的散文風格也多為內心的獨白。狗吠如直言,貓叫如嬌囈。作者的散文多為獨白而絕少對話,難見她與世界直接交談。所以鍾怡雯的散文遠離戲劇與小說,而接近詩:畢竟她本來也是詩人。也所以她的語言像貓:貓愛獨坐打盹,呼嚕誦經,喉中念念有詞。她的獨白喃喃,也有「腹語」(ventriloquizing)的味道。

鍾怡雯綺年麗質,為繆思寵愛之才女,但她的藝術並非純情的唯美。她對於青春與愛情,著墨無多,更不論友誼。相反地,生老病死之中,她對後三項最多著墨,筆端的滄桑感逼人如暮色。

她當然也能夠寫實,不過更樂於探虛。像〈熱島嶼〉、〈雪,開始下了〉、〈候鳥〉一類的寫實敘事,在她筆下固然也生動可觀,但其他的優秀女作家也能稱職。倒是像〈髮誄〉、〈癢〉、〈傷〉、〈鬼祟〉、〈換季〉、〈忘記〉一系列的作品,由個人的感性切入,幾番轉折之餘,終於抵達抽象的知性、共相的本質,不是一般女作家所能把握。這種筆路由實入虛,從經驗中煉出哲學,張曉風是先驅,簡媜是前衛,而其後勁正由鍾怡雯來發功。

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卻是鍾怡雯對滄桑的魂夢糾纏。最祟人的一篇是〈漸漸死去的房間〉,記年近百歲的曾祖母老病而死的一幕,把現實的陰鬱、醜陋、厭惡化成了藝術之美,令人想到羅特列克與孟克的繪畫。這篇散文富於辛烈的感性,對於久病惡疾盤據古屋的重濁氣味,發揚得最為刺鼻錐心。「那混濁而龐大的氣味,像一大群低飛的昏鴉,盤踞在大宅那個幽暗、瘟神一般的角落。」這樣可怕的反風景,對於有潔癖的鍾怡雯說來,該是倍加難受。〈凝視〉一文中對曾祖父、母遺像的畏懼,想必是上承〈漸〉文而來。

讀她的散文,每到返醜為美的段落,我就會想到李賀與愛倫坡,想到這兩位鬼才滿紙的狐、鬼、鴉、貓。

4

鍾怡雯的語言之美兼具流暢與細緻,大體上生動而天然,並不怎麼刻意求工。說她是一流的散文家,該無異議。她的藝術,到了《垂釣睡眠》火候已經九分有餘了,但要「純青」,似乎仍需加煉。

目前流行的中文,常有西化之病,就連名學者名作家下筆,也少見例外。西化之病形形色色,在句法上最常見的,就是平添了尾大不掉的形容子句,妨礙了順暢的節奏。〈垂釣睡眠〉一文有這樣兩句:

晝伏夜出的朋友對夜色這妖魅迷戀不已,而願此生永為夜的奴僕。他們該試一試永續不眠的夜色,一如被綁在高加索山上,日日夜夜被鷲鷹啄食內臟的普羅米修斯,承受不斷被撕裂且永無結局的痛苦。

第一句極佳。第二句就不很順暢了,因為中間橫梗著一個不算太短的子句:「被綁在高加索山上,日日夜夜被鷲鷹啄食內臟的。」此外,從「承受」到句末的十五個字,也因動詞「承受」與受詞「痛苦」之間,隔了有點犯重的兩組形容詞,而顯得有點費詞。「不斷」與「永無結局」乃不必要的重複。

他們該試一試永續不眠的夜色,一如普羅米修斯被綁在高加索山上,日日夜夜被鷲鷹啄食內臟,承受不斷被撕裂的痛苦。

當初這一句如果這樣遣詞造句,當更清暢有力。「被綁」、「被啄食」放在子句裡,只能算「次動詞」或「虛動詞」;如今從子句裡釋放出來,匯入主句之中,變成了「主動詞」,便有力多了。我並無意倚老賣老,妄加他人文句。這些文詞都是原句所有,不過更動了次序,調整了句法而已。

〈浮光微塵〉裡有一句說:

有時我在儲藏室的鏡子裡看到一張沉穩冷靜,接近職業殺手的臉;有時遇見一個頭髮散亂,神情詭譎,呈半瘋狂狀態的女人。

這樣的句子清晰而完好,已經無可挑剔。但其排列組合仍有求變的餘地,更精的可能。只要把兩個關鍵字眼略加移位,節奏就全面改觀了:

有時我在儲藏室的鏡子裡看到一張臉,沉穩冷靜,接近職業殺手;有時遇見一個女人,頭髮散亂,神情詭譎,呈半瘋狂狀態。

「臉」和「女人」移前,可以緊接所屬的動詞與量詞,讀來比較順暢、自然,不像隔了一串形容詞那麼急促、緊張,一氣難斷。形容詞跟在名詞後面,可長可短,就從容多了。西化句法多用名詞(身份常為受詞)收句,可謂「封閉句」;中文常態的句法則多以述語(常為形容詞或動詞)結尾,可謂「開放句」。目前有許多作家,包括不少名作家,都慣用「封閉句」,而忽略了更靈活也更道地的「開放句」,非常可惜。

再舉一例來說明我的觀念。〈垂釣睡眠〉一文訴說失眠使人恍惚,容易撞傷:「那些傷痛是出走的睡眠留給我的紀念,同時提醒我它的重要性。」後半句是流行的西化想法,用英文說就是remind me of its importance.不過英文愛用抽象名詞做受詞,不合中文生態。我從四十多年翻譯的經驗,學會了如何馴伏這些抽象名詞。如果要我翻譯這樣的說法,我會把抽象名詞化開,變成一個短句。我會說:「同時提醒我它有多重要。」

5

陳義芝在《散文二十家》選集的編者序言裡,說明他取捨的原則時,有這麼一句伏筆:「至於鍾怡雯、唐捐等年輕新秀,近幾年以精純之文質雖連奪散文獎,而寫作時間尚短,量尚不足以成一家氣象,留待下一世紀(只剩兩年了)再作評選。」陳義芝的史筆似乎向預言先掛了號,我相信鍾、唐一輩的新秀不會讓他的期待落空。這兩位中文系正科出身的學府作家,對於心靈與潛意識曖昧難明的邊疆僻壤,都勇於出實入虛、顛而倒之,向深處去探索。鍾怡雯巧於命題,工於運筆,已經儼然有一家氣象。她不像唐捐那麼敢於試驗,但可能也因此免於穠稠與鋪張。我慶幸這位低緯遠來的高才迄今尚未趨附流行的所謂「情色」,尚未參加世紀末文壇的天體營。我特別慶幸她仍保留了此一「負德」。三十年前我早就寫過〈雙人床〉、〈鶴嘴鋤〉一類的詩,引起過三兩外行的大驚小怪,其實在主題上我別有探討,其志其趣,不在「逸樂思」(Eros)。今日情色流行,儼然成了時興的前衛,取代了風光過的超現實、存在、荒謬。目前所謂的「全球化」,恐怕只是「美國化」再加「日本化」而已。有真風格的作家不必跟風。條條大道都能通「美」──美學之美,非美國之美──,也不必抄情色的捷徑。

但願鍾怡雯善用天賦的才情,發揮所長,向新世紀感性的烘爐裡,煉出五色的補天石來。



熱門推薦

本文由 nteya886pixnetnetblog 提供 原文連結

寵物協尋 相信 終究能找到回家的路
寫了7763篇文章,獲得2次喜歡
留言回覆
回覆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