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選擇

我願證明，凡是行為善良與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擔當患難。

~貝多芬

112. 選擇

姚爍離開「純真年代」之後站在維多利亞港邊吹了一陣海風，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整理起。

這個世界不再是他在二個小時之前所認識的那個世界。原來許多事情都顛倒了。

姚爍扶著一個鐵欄杆做起了倒立的動作。港邊的行人與遊客似乎見怪不怪，還有人拿手機拍他。

從倒立的角度，他重新看著這個世界，心底有一種報復似的快感。你們都錯了！

直到覺得自己快腦溢血了，姚爍才翻下身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港邊站了多久。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又響，只不過姚爍不想接手機，但也懶得關上手機。

但他的手機鈴聲干擾了附近的人。有人低頭翻找自己的手機，也有人詢問同伴。直到有人走過來提醒他是不是手機響了，他才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算關掉電源。

看到那串號碼之後，他又改變主意。那是來自美國的一通越洋電話。

「老哥，你多久沒有給我打電話了？最近美國的房地產生意如何啊！一塌糊塗吧！」姚爍笑呵呵地問道。

對面的聲音有點虛弱。「來美國一趟，看看我這個老朋友最後一面吧！」

姚爍整個人跳了起來：「凃崇生，你開甚麼美國玩笑！」

「肝癌末期。」凃崇生平靜地訴說著自己的病情。

「甚麼時候發現的？」

「一個月前。」

「不能動手術嗎？」姚爍追問。

「死馬當成活馬醫，醫生打算三天後動手術，摘除腫瘤。但成功機率不大。」凃崇生說。

「你才幾歲啊！可以做器官移植嗎？」

凃崇生搖搖頭，然後才想起這是在講電話：「你的想法和我爸媽一樣，他們從北京飛來了，這幾天都在勸我回去，說甚麼武警醫院可以立刻找到適合的器官。」

「老哥，你可是獨生子啊！你老婆還沒懷上吧！你這是讓凃家絕後了！」姚爍急了。「回來吧！我找我祖父和我父親想辦法。」

「先別急，手術總還有一線希望。但我希望動手術之前能和你面對面談一談。」凃崇生有些事想要拜託姚爍。

於是姚爍二話不說，掛了電話之後回家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直奔機場飛往洛杉磯。

一路上他回想著這個老同學的點點滴滴。姚爍家是高幹，凃崇生的父母則只是國營單位裡的中階主管。但凃崇生功課好、脾氣也好，一直到高中階段，姚爍的功課都是凃崇生罩著。

姚爍是公子哥脾氣，可就是看凃崇生對眼。凃崇生大學時期積極申請出國唸書，因為成績很好所以順利拿到入學許可，跑到美國加州念經濟學。凃崇生是家裡的獨生子，這趟出國幾乎用光了父母的積蓄，這還不夠，他晚上還得去餐廳端盤子，日子過得非常刻苦。

可是凃崇生有出息。他長得體面，又善於與人交際。趁著加州房地產火熱的幾年中間，仲介了許多中國移民買屋，成了千萬經紀人，也為自己賺了一筆不小的財富。

兩年前凃崇生結婚，姚爍還專程跑一趟洛杉磯去喝喜酒。凃崇生的太太是個台灣姑娘，家裡是天主教徒，還帶著凃崇生也信了天主。

如果這世上有好人，凃崇生應該算一個吧！可是這麼一個好人，卻得了這樣的病！

姚爍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到再次醒來，離落地時間只有二小時，空服員正叫醒旅客，送上正餐。

草草地填了肚子，又到化妝室整理了儀容，姚爍迫不急待想要見到凃崇生。

姚爍想著自己下飛機後一定要和凃崇生的父母好好談談，說甚麼都要把凃崇生帶回中國去醫治。即使得包一台醫療專機也行，凃崇生如今不差錢，姚爍自己也不差錢。

等到他從機場搭著計程車直奔凃崇生家並見到了凃崇生之後，姚爍幾乎認為凃崇生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今天不是愚人節吧！」姚爍懷疑地問道。

「怎麼說？」凃崇生幫他把行李安置在客房。

「你氣色看起來完全不像病人。」

凃崇生笑得無奈：「這病就是這麼害人，否則我也不會這麼晚才發現。」

「你爸媽呢？」

「去教友家串門子。」其實是教友們在開導兩老。

「那你……」

凃崇生打斷他：「我們去公園走走吧！」

凃崇生的妻子林彩樺拿了一件外套遞給凃崇生。「傍晚有點涼。」

凃崇生穿上外套便往外走，姚爍向林彩樺點點頭也跟著往外走。

「彩樺想要生個娃兒，我父母也是這個意思，但我不願意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凃崇生嘆口氣。

「你真有那麼嚴重？如果是真的，留個孩子給她和你父母有個念想，總比甚麼都沒有的好！」姚爍不同意凃崇生的想法。

凃崇生斜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想說什麼，還是怕說了姚爍不懂，他只顧著往前走，一路沈默。

凃崇生家的這個社區有一個很漂亮的公園，公園裡有一個形狀不規則的池塘，繞一圈大概有六、七百公尺，以前凃崇生早上會來這裡跑幾圈。池塘裡有些野鴨，一旁的山坡上則有個兒童遊戲區，幾個家長帶著孩子們正在盪鞦韆。

凃崇生抬頭看著那些尖叫著的孩子們，眼底盡是豔羨。

「我曾經覺得這樣的人生我一定會有的。」

「回去吧！不一定要去武警醫院才找得到器官，天津有一家……」

凃崇生再一次打斷姚爍。「兄弟，你能來一趟我就知道這輩子沒白交你這個朋友。但是回去中國進行器官移植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為毛？」對著從小一起長大的老同學，孩提時的用語也自然跑了出來。

「你懂的。」

姚爍沈默了。那些器官來路不正。

「在美國，也有機會做器官移植。一般要等一年半左右。」凃崇生說。

姚爍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凃崇生沒有一年半的時間可以等。

「生死大事，但我是天主教徒，我和彩樺都不怕死。請你來，是想託你照顧我的父母。彩樺的家人都在這裡，她還年輕，沒道理為我守著，我父母又住不慣這裡。」

姚爍沈重地開口問道：「你要我怎麼做？」

「我問過醫生了，切除腫瘤有可能會好，也有可能會加速移轉，但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換言之，如果切除手術成功，因為肝臟會長回去，也就用不上器官移植，如果癌細胞移轉到其他地方，那也犯不著做器官移植了。

「不用平白害了另一條人命。但我沒敢和我爸媽吵。」凃崇生說。這是他的選擇。

姚爍明白，凃崇生是個孝子。可他又有自己的主張，甚至寧可讓凃家絕後也不要讓林彩樺一個人帶著孩子終老一生。

「我這身體，吃了這麼多藥，做了那麼些放射性的檢查，生下來的孩子能好嗎？別提了。這趟要請你待久一點。如果我手術成功，那便罷了，如果加速擴散，醫生說了……最多只剩一個月。」

姚爍點點頭，聽著凃崇生交待著手上的財產。凃崇生想將財產分成二份，一份折成現金給自己的父母，另一份給自己的妻子。但現在他現金不夠，而且房地產如今也不行，手上另有二間房子不好脫手。凃崇生想依現在市場的行情賣給姚爍，讓姚爍直接從中國撥錢給他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