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遠古文明

我們說了很多，主要是探討重構遠古歷史的方法，并力圖在人類總體命運的高度上觀察文明。當方法思考清楚后，面對豐富的考古發掘資料，解釋的方向也就明晰了。在這裡，我們沒有條件系統地敘述遠古史，所能做的，只是提出我們所設想的一種理想狀態的遠古史文本的一些核心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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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歷史的起點就是歷史的起點。

在人類之前的歷史是其它物種的歷史，不能是人類的歷史，更不能是一個國家的歷史。

按照這個標準，在發掘的猿人、智人的化石和遺址，從元謀猿人到山頂洞人，都還算不上真正的人類，只是類人猿的歷史。在人類出現之前，曾經存在過多個這樣的物種，他們的體質形態有的接近猿人，有的接近人類，會製造粗糙的打制石器，會用火，這些物種甚至與人類可能同時並存過，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滅絕了，今天的人類並非這些物種在遺傳過程中進化而來的，就如山頂洞人不是北京猿人進化而來的一樣。人的歷史，是從新石器時代的人開始的，距今也就一萬年左右。

是獨立起源的，那時，在這片土地上出現了很多獨立的人類聚落，這些人不是從外地遷徙來的，而是土生土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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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要說歷史的起始時間與人類歷史的起始時間相同？這是由「」這個概念的獨特內含所決定的。

長期以來，很多人一直將解釋為「中央之國」，即地理位置上的中心這麼一種概念，反映的是一種地理空間上的中心意識。

近讀古文字學家、四川大學教授黃奇逸先生對「」概念的解釋，忽有豁然開朗之感。黃教授指出「」不是空間地理中心的意思，而是「文明之邦」、「宗教強大之邦的意思」。按這種理解：，就是擁有先進文明的國家（黃教授的文章言簡意賅、論證有力，本刊已全文轉載，故此處對其見解不做細緻介紹）。

這種理解正確地說明了「」的起源和性質，有廣泛和深遠的意義。它不僅說清楚了文明的起源問題，也說清楚了文明的根本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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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類剛一誕生時，在現今疆域內以及周邊地區，出現了很多人類的小群體聚落，一般可以稱之部落（事實上這些部落的性質與國家一樣），這些部落間通過戰爭和融合，不斷擴大成為大的國家，在戰爭中獲勝的那個部落成為新的大的國家裡的領導階級。這個過程持續了數千年，歷史傳說中的黃帝與周邊部落的戰爭只是無數戰爭集中起來的一個概括的說法，無數考古發掘也證明了部落間戰爭的殘酷，在大汶口文化時期就發現了殉人的存在（花廳遺址，年代約為公元前3000年），①砍下人頭做飲器的習慣在後崗文化二期（距今4000多年）也有出現，到了商王朝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②。考古學上的證據能明顯地反映出國家規模由小向大發展的趨勢。河姆渡文化（距今約7000年）、仰韶文化（距今約6000年）發掘的只是村寨規模遺地，到龍山文化（距今約4000年）時，就出現了大規模的城市遺址，人類的聚居群落規模擴大了近百倍。哪些部落能成為戰爭中的勝利者呢？是創造和掌握了先進文明的部落！而為什麼被征服部落會放棄戰爭中被屠殺的仇恨、在文化上與征服者融為一體、形成新的更大的國家呢？就是因為他們認同了這種新的先進的文明理念，在這個理念的基礎上，與原來的征服者一起，融和成新的更大規模的政治實體。從黃帝到大禹的傳說和從河姆渡文化遺址到龍山文化遺址的發掘，一同證明了這個過程的真實性。

事實上，作為國家的名稱，是1911年民國成立時的事情，也只有在此之後，「」這個概念才與現代國家固定的疆域聯繫在一起，才具有空間地理的含義。在此之前，只是一個文化上的政治實體概念，在沒有朝代世系的遠古時代，就伴隨著先民的誕生而出現，一直延續至今。各朝各代雖各有不同的國號，如秦、漢、唐、宋、元、明、清，但都認同自己是人，也就是自己是創造和擁有先進文明的政治實體。疆域則是一個變動的概念，只要認同這個文明理念的人群，其所在的地方，即是的範圍。

前文講過，國家只不過是人類的一種分群方式。人們依據不同的理念，形成不同範圍的人群，組成不同規模的國家。那為什麼這一群人在這一塊地方組成這個國家，而另一群人在另一個地方組成另一個國家呢？就是因為他們認同的理念有所不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稱國家是「絕對理念」的外化。構成這個國家的絕對理念就是「先進的文明」，沒有先進的文明，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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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何謂先進的文明？

所謂先進的文明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是在比較中產生的。在一個可以互相進行軍事政治接觸的範圍內，分佈著一批大小不等的國家（部落）；在這些國家中，那個有能力創造出最新、最強大的物質力量，有能力征服周邊國家（部落），有能力讓新的被征服者與自己融為一體、和諧相處的國家，他們的精神狀態就是先進文明。在近萬年的歷史過程中，先後有無數的這樣的國家崛起，構成這一「絕對理念」不斷外化的內在動力。傳說中的黃帝、堯、舜、禹，其實就是這樣一些先進文明的象徵，後來的夏、商、周、秦、漢、唐、宋、元、明、清等歷朝歷代，也是這樣的過程。我們不能僅從物質文明一個維度來理解文明的先進性，而是更多地要以那個新興群體（部落、民族或國家）是否有逢勃向上的精神創造力為判斷標準。在商周時期，按當時的標準，周只是一個番邦小國，他們在物質文明上並不如商朝先進和強大，考古學發現表明，當商人以大號的青銅器列鼎而食時，周人只能用小號的青銅器戰戰兢兢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周最終能滅商，就是因為他們有更加強勁的奮鬥精神和更旺盛的戰鬥意志，創造出更能團結人的新制度。同樣的道理，蒙古人能滅宋，滿人能滅明，就是因為他們具有嶄新的創造力和強大的征服力。傳統文獻中，均從物質發展水平的角度，將蒙古人、滿人視為野蠻落後的番邦夷狄，將他們滅宋、滅明的行為解釋為是野蠻民族對先進民族的征服，這種觀念事實上背離了文明最本質的東西。文明的本質不是死守著先祖創立下的城郭宮室、亭台樓閣、金銀財寶，而是那種意氣風發、征戰四方的擴張精神，從這個角度看，蒙古人、滿人不是什麼野蠻落後的民族，而是代表著先進文明的新興民族，而宋人、明人都是頹廢墮落的落後民族，正是蒙古人、滿人這些新興力量的不斷進入，以他們逢勃向上的生命力結合宋人、明人已有的物質成就，才一遍又一遍地刷新了的精神面貌，使之始終保持著自己最本質的精神理念——先進的文明。

遺憾的是我們現有的古代歷史教科書並沒有以文明的先進性這個核心理念來構建知識體系。比如在考古學中，我們還看不到對於各種相同時期聚落間文明水平的比較研究，還看不到對於創造了城邦文明的人群與尚生存於村落中的人群的對比及互動關係的研究，就是在文字已經出現，對於商滅夏、周滅商直到清滅明的過程，也都缺少以文明先進性為核心的研究，這是我們未來的歷史教科書應給予充分重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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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是個獨立的文明，是地理條件造就了這種文明的獨立性。「」這個概念的範圍已經籠罩了以當時的交通水平所能達到的極限，西抵帕米爾高原，南到喜馬拉雅山，東邊越過日本列島，東南遠及東南亞諸島，無不籠罩在這一文化理念之下，現代學者廣泛認同的「大中華文化圈」，事實上就是古代這個政治實體的實際範圍，這已經達到了當時技術能力的極限。在這個範圍之內，文明自洽地生長著，形成與世界上其它地區，如歐洲、美洲、非洲等截然不同的特徵。

由於文明的這種獨立性，我們就應形成與之對應的現代歷史解釋。因此，我們就再也不能套用西歐和北美文明發展的歷史解釋模式。我們從來沒有過他們那樣的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我們有的一切東西都是在「」這個文化範圍內出現的自己獨特性的東西。對於這一點，現代的歷史學家做得非常不夠，因為他們一旦脫離了源自西方的理論概念，就不會描述自己的遠古史和上古史，甚至不會描述的近現代史，這是亟待努力改正的地方。

在未來的歷史教科書中，一定要具體說明古代文明的性質，一定要全面深入地說明，為什麼商人比夏人、周人比商人、蒙古人比宋人、滿人比明人在那個歷史轉折點上具有文明先進性，這種歷史才是符合文明性質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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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行的歷史知識體系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缺乏世界意識。古代有其「天下」意識，但那時的天下，也不過是上文所說的當時人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對此範圍之外的世界，如歐洲美洲等地，所知甚少，甚至沒納入自己「天下」的範圍。近代以後不同了，西方新崛起的先進文明漂洋過海打過來了，迫使人刷新其「天下」概念的範圍，重新站在整個地球的角度上看待文明。在這種視野之下，已經喪失了其文明先進性，而正是為了重新獲得先進的文明，近一百多年來，發起一次次革命和現代化試驗，一步步嘗試重新掌握先進文明的可能性。

我們應該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重編我們的歷史教科書。比如，在介紹的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時，我就非常希望能看到對歐洲、美洲、非洲相同時期的聚落遺址的介紹；在介紹陶器、青銅器時，我也非常希望看到對相同時期外國陶器、青銅器的介紹；在介紹遠古聚落葬俗時，我也非常想看到對其它國家遠古聚落葬俗的介紹。可很遺憾，現在我們看不到這樣的研究。都二十一世紀了，在全球化的今天，我們應該以一種世界史的眼光來對照遠古文明，只有那樣，才能更深刻地認識到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