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鳳琴 | 《響古箐滇金絲猴紀事》（七）

▲於鳳琴，從一名專業報記者到野生動物保護者，15年的歷程，足跡遍及全國300多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和2000多個縣（市）。高原、濕地、沙漠、森林都留下了她的身影。2006年以來，每年有9個月與團隊志願者一起深入一線調查，救助野生動物。用鏡頭記錄野生動物生存狀態，拍攝了大量的野生動物影像；用紙和筆保護自然環境，寫出並發表了500多篇保護野生動物及其棲息地的文章。2009 年獲「斯巴魯野生動物保護獎」。滇金絲猴是作者拍攝的眾多珍稀野生動物影像之一。

作者於鳳琴（北京綠野方舟團隊負責人，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資深會員）

責編許小編劉小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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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金絲猴家庭中的「家暴」行為

在人類社會，「家暴」是遭人痛恨的侵權行為。因為家庭暴力這種行為不僅侵犯人權，而且也危害社會。

滇金絲猴家庭中也有「家暴」行為，這似乎給有家庭暴力傾向的人找到了施暴的理由。其實，恰恰相反，無論是靈長類還是其他動物，也不管它們的智商有多高，情感有多豐富，如果有「家暴」行為的人或是有人格缺陷的人將自己去和動物類比，從動物身上找佐證，其實是對動物的不敬，也是社會文明的倒退。

前一篇在講「老革命」和「斷手」的故事時，講了「斷手」因「家暴」差點兒失去了主雄的位置，好在「斷手」妻子念舊情，又回到了它的身邊，還為它生育了一個「大胖小子」。其實，「斷手」為自己這個致命的錯誤懊悔不已。現在，「斷手」是整個猴群中對老婆最好的主雄，可以說是與妻子24 小時形影不離。「斷手」對待妻子的態度，恰好說明了滇金絲猴具有反思的能力，同時，接受教訓的能力也充分體現出來了。如果「斷手」不具備這種能力，不去反思自己的過錯，那它現在的家庭是很難保住的，更別說還添丁增口了。

在響古箐觀察這群猴子時，我們對「斷手」一家的關注最多。兩年前，「斷手」妻妾成群時，有些忘乎所以。那時的「斷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大有「一日看盡長安花」之勢。用一句成語，叫做得意忘形。「斷手」的得意，忘了其形，使它差點兒丟了性命。

如果站在「斷手」的角度來分析，「斷手」其實是一個悲劇性「人物」。「斷手」幼年殘疾，可以想象，它肯定吃了不少的苦。在成長過程中，付出了常猴難以想象的努力，也遭受過很多正常猴子的歧視，這便造就了其扭曲的心理。

一方面，「斷手」要將自己錘鍊得無比強大，另一方面心理又極其脆弱，極其虛榮，唯恐其他猴子瞧不起自己。當家庭被別的猴子撼動時，它既要對付外來的挑戰，又擔心自己的妻妾跟隨了別的猴子，因此會對其大施暴力。結果，這一暴力行為，恰好給「紅點」製造了機會。

和「斷手」一樣，在響古箐這個猴群的各個家庭中，有家暴行為的還有「紅臉」。「紅臉」因其面部紅潤而得名。在整個猴群的各位家長中，除了「大個子」外，「紅臉」可稱得上是美男帥哥，紅紅的臉膛，油黑的體毛，頭頂一撮寧死不屈的黑髮，將「紅臉」的個性展現得淋漓盡致。

「紅臉」成為家長，也經過了一番周折。「紅臉」是外群來的雄猴，在來到響古箐時，可謂「人生地不熟」。它先是進入全雄家庭，暫時棲身，韜光養晦，瞅準時機后，一舉打敗了「白臉」，奪得了「白臉」家的兩隻小母猴，很快，又有其他的母猴主動委身相許，「紅臉」成了響古箐2015 年擁有母猴最多的家長。

「紅臉」在剛剛奪得家長地位時，便過上了前呼後擁的日子。用護林員的話說，「紅臉」和當年的「斷手」一樣，不僅得意，也有些忘形。它在享受著妻妾成群的幸福時，卻忘記了自己是一家之主的責任與擔當。每當遇到好吃的食物，它總是一馬當先，從不考慮妻兒的需求。「紅臉」的暴戾性格，也讓它的妻妾們望而生畏。

那一日，原家長「白臉」的妻子——「白眉」不知怎麼就不順了「紅臉」的意，「紅臉」上去便是一頓抽打與撕咬，「白眉」的臉部頓時血流如注，在護林員們的大聲呵斥下，「紅臉」才算罷手。不久，「白眉」的一隻眼睛失明了。

「紅臉」的家暴行為引起群猴的不滿，大家都開始躲著它，對它一家避而遠之。只要是「紅臉」經過的地方，其他猴子都盡量迴避，不與其正面接觸。

護林員們也是一樣，由於「紅臉」的暴戾恣睢，大家也都對其有了戒心。每次我們做觀察經過時，護林員都一再提醒：「小心『紅臉』！」

飽受家暴之苦的「白眉」自從一隻眼睛失明后，與「紅臉」間的嫌隙越來越深，懷中的猴寶寶成了它唯一的安慰。後來，當年輕的雄猴「興盛」在群中發起挑戰併當上家長后，「白眉」便立即歸附了「興盛」，「紅臉」也只好眼睜睜地望著自己的老婆成了別人的妻。

然而，可悲的是，「紅臉」並不像「斷手」那樣自己有反思能力，對自己的性格缺陷能夠及時地修正與彌補。自以為是的「紅臉」依仗現在還有母猴與之相伴，並無反思之心和悔改之意，當厄運悄悄向它走來時，它卻渾然不知。

隊長放了「隊長」

2008 年，被隔離到響古箐的120 只滇金絲猴建立了滇金絲猴「展示群」，「展示群」中全雄家庭成員有30 只。

30 只性格各異的單身雄猴生活在一起，每個猴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想得到的東西也都不一樣。有的猴子好似天生就是為食物而來，除了吃，其他什麼也不想；有的則是為自由而生，有如「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一不小心，就侵犯到了其他猴兒的領地；有的卻為爭得配偶而絞盡腦汁。在這樣一個各懷心腹事的大家庭中，必然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分歧。觀點不同，性格迥異，目的有別，摩擦就會增加，打架自然也就在所難免。

剛隔離過來時，護林員對猴子的習性缺乏了解，擔心猴子逃逸，大家就圍在一起，整天像看守犯人似的看著猴子。沒過多久，這裡的可食用植物大多被採光，猴子擠在狹小的空間里，領地界線不清，相互警告無效，經常大打出手，很多樹木被猴子折斷，環境被糟蹋得一塌糊塗，護林員每天有一項重要的事，就是為猴子「拉架」。

2009 年，在新出生的嬰猴中，有19 只是雄猴。這時，大家都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再過上一兩年，這些小雄猴長大，猴群的情況會越來越差，無論是保護站的工作人員，還是護林員，都為此事焦慮。最後，老余提議，讓「展示群」中的4 個家庭共43 只滇金絲猴回歸原種群。

放歸原種群？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這4 個家庭是從原種群隔離過來的，互相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畢竟被隔離出來一年有餘，原來的野生種群是一個有200 多隻猴子的大種群，它們的活動範圍達50 多平方千米，南至塔城響古箐的臘普河，東至達摩祖師洞，下至金沙江公路，北至德欽村莊，海拔高度在2900~3000 米之間。每次這個野外種群的猴子來到響古箐時，也都是如「鬼子進村」一般，悄悄地來，或打上一架，或看上一眼，又迅速離開。

準備放歸的這43 只滇金絲猴，是否能為原種群所接納，護林員老余也心中沒底。如果不被原種群所接納，就有可能被原種群所傷害。那樣，這43 只猴子很有可能獨立成群，或各自為政。即使是4 個家庭獨立成群，而這個群中沒有全雄家庭的存在，那抵禦外來侵略、抵抗天敵的風險都會加劇，弄不好還有可能會導致全軍覆沒。

大家分析來分析去，沒有一個統一的結論。如果不放歸，這麼多猴子擠在一起，密度之高，相互摧殘，一旦傳染性疾病發生，也是非常危險的。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找機會等待大群路過時，讓這4 個家庭的43 只猴子迅速入群，同時派出幾個護林員，潛伏在猴群的周邊，與猴子同吃同住，隨群觀察。

決定作出后，護林員將猴群中家庭狀況最好的這4 個家庭進行隔離，等待時機。

2009 年春季的一天，整個響古箐天高氣爽，白雲舒捲著長長的寬寬的水袖，在藍天下的樹梢上與猴共舞，好像若隱若現的嫦娥，將樹頂上的那些滇金絲猴們攬在懷中，溫情撫慰著。

一些尚未生育過的小母猴，今天也是格外興奮，它們很快將進入談婚論嫁的年紀。爬上樹木的最高點，用其特有的方式，發出極為特別的聲音，尋找著自己的意中猴。也許是小母猴在這特殊的年齡段或正是特殊的生理期，它們的每一個動作，發出的每一個音符，對於雄猴來說都是一個有興奮點的信號。很快，響古箐外群的猴子如同聽到號令一般，蜂擁而至。機會終於來了，護林員立刻放出等待已久的4 個家庭的43 只成員，讓它們混入外來的野生猴群中。老余等護林員也立即跟隨並進行潛伏觀察。

或許是剛剛獲得自由，或許是拘於必須遵守的猴規，這4 個家庭一直跟在這個大群的邊緣地帶，試探性地跟隨大部隊行進、遷移、覓食、飲水等。到了晚上，最高大、最好棲息的樹，它們還不敢享用。等到大群里的多個家庭全部安然入睡了，這4 個家庭才敢找地方就寢。

護林員們一直跟蹤觀察了3 個多月，發現這4 個家庭開始走進猴群的中心地帶，已經和群中的其他家庭一樣，敢於從容地覓食，敢於和別的家庭爭搶食物、宣布領地了。這說明43 只猴子回歸成功了，4 個家庭完全融入到原來的猴群了。這時，護林員們才放心撤回。

這次行動，為滇金絲猴的保護工作積累了較多的經驗，保護站的工作人員和護林員們也記錄到了大量的數據和一些猴子新的行為。同年秋，保護站又用同樣的辦法，將響古箐全雄家庭中的19 只雄猴放歸到響古箐之外的野生猴群中。

到了2012 年，從大群中隔離過來的響古箐滇金絲猴群，經過幾年的繁衍，猴子的數量一直保持在60 只左右。在幾年的探索中，保護站與多位專家進行了生物承載量計算。大家認為，在響古箐這塊棲息地上，承載60 只猴子已經到了極限。鑒於此，保護站決定再次放歸一部分猴子。

經過論證，決定將群中地位最高、家庭狀態最好的「隊長」（主雄名字）家庭共14 只猴子也放歸到原種群去。

按2012 年的看管模式，「隊長」家庭由護林員隊長余建華看管。放歸「隊長」，隊長老余自然有些不舍。但考慮到進入野外群的猴子，主雄要有戰鬥力，還要有很強的管理、溝通能力，家庭成員間的和睦，身體狀況都應是最佳，這樣才能夠儘快入群，同時安全也有保障。綜合考慮，「隊長」一家最符合這些條件。所以，老余只得忍痛割愛。

初秋，響古箐迎來一年一度食物最豐富的季節。在一個雲淡風輕的日子，隊長余建華親手放了「隊長」一家。望著「隊長」遠去的背影，隊長老余感慨萬千，久久地遙望著遠方，不忍離開。

滇金絲猴之間是否存在倫理與社會道德之說

滇金絲猴與我們常見的獼猴還是有較大區別的。獼猴與滇金絲猴雖然都採用集群生活，獼猴社會結構為「猴王」負責制，無論是幾十隻或是上百隻的種群，都只有一個猴王。猴王不僅妻妾成群，享有交配特權，還要多吃多佔。猴王在位期間八面威風，眾猴必須唯猴首是瞻，不得違抗。滇金絲猴種群沒有猴王，社會結構以家庭為單元形式存在，採用「家長負責制」，且守土有則。家庭之間以鄰為友，友好相處，互不侵犯。成年滇金絲猴不可到別的家庭串門走動，違反者要遭受警告、驅趕或是更嚴重的懲罰。嬰猴則是個例外，嬰猴可以到每個家庭去串門，與各個家庭的嬰猴玩耍。成年的滇金絲猴對這些外來家庭的「小客人」也都友好接待，愛護有加，一般不會傷害其他家庭的嬰猴。

滇金絲猴種群之間，種群中的家庭之間，家庭中的成員之間，有沒有一種倫理道德約束？如果有，這種倫理道德關係的存在形式是怎樣的？是如何傳承的？如果沒有，那麼它們又是靠什麼來維繫這樣一個龐大的社會體系，並能有條不紊地相互依存、健康發展的呢？清華大學蔣勁松教授說：「有人認為動物之間也有倫理道德關係，尤其是靈長類動物。這種說法，我是贊同的。從倫理道德的起源來說，一般高等動物，它們的認知能力、反省能力都比較強，像滇金絲猴這樣的靈長類動物應該會有這樣的一種能力。在它們的行為當中，有它們自己的倫理道德規則、倫理道德意識和倫理道德觀念，儘管它們的倫理道德規則、意識和觀念不像人那麼複雜、深刻和精細，但也還是有的。」

東北林業大學劉丙萬副教授認為，動物是沒有感情的，一切皆為本能或是條件反射。他還強調說，他是教動物行為學的老師，教科書上就是這麼說的，我們必須把真實的、科學的東西告訴學生。

那到底是本能所致，還是情感使然；是後天學習的結果，還是先天的基因傳遞呢？我覺得，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由於觀察的角度不同，傾注的感情不一樣，同樣一個東西，每個人看到的外表和內涵都是有差異的。在對滇金絲猴的觀察中，我覺得僅僅用動物的本能來解釋滇金絲猴的行為、解釋它們按部就班地維繫種群結構、有條不紊地處理龐雜繁瑣的群內關係，是遠遠不夠的。

在白馬雪山，我親自接觸了響古箐的這個滇金絲猴種群，並觀察了解到這個種群的那些與人類極其相似的行為，親眼目睹了它們的喜怒哀樂以後，重新思考關於滇金絲猴之間的倫理道德是否存在，並由此而引發的一連串的疑問和思考，使我對「本能」與「條件反射」之說，越來越感到疑惑。當然，我也深刻地意識到，想把這些事弄清楚，是一個非常複雜並涉及多學科、多領域的問題。就目前而言，人們對滇金絲猴的認知與研究，還停留在表面，或者說剛剛起步。

說到動物的倫理，可能要從倫理的起源說起，這可是一個要上溯幾千年，橫跨幾萬里的大工程。我知道，自己才疏學淺，不堪此任。但我願意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做一塊磚頭——如果這塊磚頭能引出美玉來，豈不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鮮為人知的種群結構

滇金絲猴生活在高海拔地區，只有雲南和西藏有它的種群分佈記錄。滇金絲猴的生存環境極其惡劣，人很難在這樣的環境里長時間地跟蹤觀察，再加上它們生性機警，膽小怕人，人們也很難與其接近，因此，滇金絲猴種群中的很多秘密，至今還鮮為人知。

生活在響古箐的120 只滇金絲猴，最先被人們安置在位於響古箐西北角的一片山林里，在那裡設置了「展示區」，一面對它們進行科學研究，一面向遊人開放。在護林員及研究者的細心觀察中，首先發現了滇金絲猴是以家庭為單元、划領地棲息的。這是一種很獨特的社會結構。

在觀察中，人們發現滇金絲猴這一社會性動物，與獼猴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與倫理約束。具體地說，它們在棲息中，每個家庭相對獨立，家庭成員以主雄——即家長為核心，劃出領地，各居一方。即使是在行走或遷移途中，各個家庭相互間也須保持一定的距離，誰也不可越雷池半步。如果有誰膽敢越軌，侵入別家的領地，必遭那領地中的「主雄」驅趕或攻擊。

沒有「猴王」，「主雄」當家

隨著觀察研究的不斷深入，研究人員發現，滇金絲猴種群中沒有「猴王」，它們組成各自的「家庭」，家庭中是一夫多妻的家長負責制度，家長由雄猴擔任。擔任家長的雄猴也稱之為「主雄」。

整個猴群由多個「家庭」組成。猴群中，有的家庭成員多，有的成員少。一隻主雄最多時可以擁有9 只母猴，可用「妻妾成群」來形容；最少的只有一隻母猴與之相伴。一隻雄猴只要擁有一隻母猴，就是一個家庭，它也就是主雄，在整個種群中，也享受應有的家庭待遇。反之，如果雄猴沒有母猴相伴，就不能稱為主雄，那它就只是個單身漢。而單身漢只能待在「全雄家庭」中，不得到處亂竄，更不能侵佔其他家庭的領地。如果有誰惦記上別家的「老婆」，就要憑能力和智慧奪得，否則便會被整個猴群群起而攻之，或攆出猴群，或遭受無情撕咬，甚至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了解到滇金絲猴這種社會結構后，護林員和科研工作者們用了較長一段時間，對它們進行個體辨認，並根據家庭中的「家長」的外形特徵，給它們一一取了名字。

在對個體的辨認完成後，研究人員又有了新的重大發現——在猴群中，既然沒有猴王，那猴群集體行動由誰來做主呢？比如尋找食物，或尋找更好的棲息環境而進行的種群遷移；又比如齊心合力抵抗外來侵略、抵禦天敵，或抗拒自然災害等，由誰來做決定，由誰來統一指揮？這些疑問，或是這個秘密，在一次猴群抵抗外來侵略的事件中，研究人員終於看清了整個猴群的主事者是哪一位。

那一次，來自外群的多隻雄猴進入到響古箐「展示群」滇金絲猴的領地。它們的到來，既不是走親戚，更不是串門兒，它們是來爭奪「家長」地位的。當時，恰好群里有多個母猴到了臨產期。雄猴（不僅僅是「主雄」）全力保護待產的母猴。一隻名叫「斷手」的雄猴首先向外群雄猴出擊，隨後全種群里的雄猴全部參戰，一鼓作氣將外群的入侵者驅趕出領地，保護了整個猴群的安全。

此後，很長時間，本群中的雄猴對「斷手」刮目相看。一旦雄猴們與「斷手」相遇，或是有意迴避，或是俯身低首，給其讓路，都表現得尊敬有加。猴群中的這種現象，如同人類社會中古代的君臣關係一樣。此後，「斷手」在這個種群中地位越來越高，其威信也與日俱增。

雄猴間的等級差別極其明顯。它們的家庭結構和所遵循的婚姻制度，與舊一夫多妻制時代的婚姻狀況有著很高的相似度。

在雄猴為主宰的家長制家庭中，主雄在家庭中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母猴是絕對的服從者。母猴之間也是有等級差別的。在滇金絲猴家庭的日常生活中，總會有一隻等級高的母猴與其家長——主雄走得比較近，甚至形影不離。主雄採食、行走、睡覺、歇息時，這隻母猴都會緊緊跟隨。為主雄理毛，主雄有時會回報它，也為它理一理毛。而每當主雄為母猴理毛時，這隻母猴顯得非常愜意、溫順，往往最後以感激之情來邀請主雄與之交配——滇金絲猴的交配，多為雄猴受母猴的邀請完成。正常情況下，母猴會趴在一個顯眼的地方邀請雄猴來交配，一般情況下，雄猴會很高興地接受這種邀請，進行情感交流。滇金絲猴的情感交流中，交配仍不失為一種最高形式

家庭中其他的母猴很少有主雄為其理毛的待遇，主雄總會與它們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些等級稍低一些的母猴，有時也很想親近主雄，但是，那隻最貼身的母猴是它們與主雄溝通的障礙。等級低的母猴想與主雄親熱，那就首先要設法引起主雄的注意。為此，它們往往先要進入主雄的視線，進而在主雄經過的地方，翹首、扭臀、呼喚，等待主雄的到來。這樣的舉動有時要重複好幾次，才能獲得主雄的青睞，進而與之交配。

還有一種有趣的現象：有的等級低的母猴邀配成功后，便來到那隻等級高的母猴——主雄的妻子（老婆）身邊，為其理毛，討好、安撫這隻等級高的母猴。

滇金絲猴的家庭結構，其實還有一點母系社會的味道。一個家庭中，除了主雄之外，會有一隻老一點的母猴，帶領它的女兒及女兒的女兒生活在同一個「家庭」里，這種祖孫幾代共侍一夫的情況非常普遍。這種有血緣關係的家庭，往往比較和諧，也相對穩定。

一個家庭中，與小母猴相比，小雄猴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小雄猴一般長到3 歲時，就會被這個家庭中的主雄逐出去，它們會到全部是單身漢的「全雄家庭」中生活。一般在本群中長大的雄猴較少在本群爭奪配偶，如果參與爭奪配偶，它們會有一個很精準的選擇，那就是會將自己的母親和姐妹排除在配偶之外。

家長——主雄的任期一般不超過4 年，母猴性成熟一般要5 ～ 6 年。通常情況下，作為家長的主雄，它的親生女兒性成熟時，這個家長就要被淘汰了，即使這個家長沒有被淘汰，它的女兒也會到另外的家庭中去尋找配偶。

滇金絲猴的這種沒有法律條文的自我約束，到底屬於一種什麼樣的範疇？這種大家都遵守的規則，是否有一種倫理觀念，或者一種道德力量在支配呢？我們至今還不得而知。

主雄的前世今生

在滇金絲猴種群中，地位最低的家庭是「全雄家庭」。因為，這個家庭全部是雄性單身漢。單身漢家庭是每個種群中最特殊的家庭。它們在種群中的地位低，是因為這個家庭成員不安分、不穩定的因素太多，其他家庭中的主雄大都排斥它們，將它們視為情敵。

種群中，每個家庭的家長時刻盯著它們，警示它們別起妄念。然而，無論主雄們如何排斥、如何打壓它們，這個家庭的每個雄猴的理想，仍是在種群中爭得最有地位的「主雄」 085之位，這是它們的奮鬥目標。雄猴成年後，便成為每個家庭中的家長（主雄）的後備軍，是每個主雄強大的挑戰者。

無論是本群土生土長的雄猴，還是外群找上門來的雄猴，似乎沒有哪一隻雄猴心甘情願地在「全雄家庭」中打一輩子光棍，沒有哪一隻雄猴是不覬覦家長之位的，只要有可能，它們都會去試一試。因此，「全雄家庭」成員便成了整個猴群的繁殖預備隊和家長的候補隊員。「全雄家庭」的存在，對家長——主雄，形成了很大的壓力，一旦主雄體力欠缺，或管理疏漏，都會給「全雄家庭」成員們以可乘之機，有時「家長」的位置瞬間就被取代。

外群來的雄猴，一般都是先在「全雄家庭」中暫棲數日。其實，它們是來尋找機會的，一旦可能，它們不會放棄任何機會，拼盡全力去奪得家長之位。

也有個別雄猴，是兵不血刃就當上家長的。2014 年，一隻叫「紅臉」的小雄猴來到響古箐「展示群」，在這裡的「全雄家庭」沒過上幾天，便有好幾隻未生育過的小母猴向它投懷送抱。「紅臉」便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家長」，而且還擁有了6 個「美少女」做「妻妾」。

雄猴成為主雄，做了家長，一般會風光幾年，當遭遇挑戰而失敗后，它們的命運往往都很悲慘。

它們的去向大多有3 個。一是留在本群到「全雄家庭」中度過餘生，看著自己的老婆成為別人的老婆，看著自己的孩子成了別人的孩子，這是很多「下野」的主雄們最不願意選擇的生存方式，它們似乎從感情上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

二是離群索居。很多退役主雄會選擇這樣的居住模式，但風險係數比較大。曾經叱吒風雲的主雄，變成一隻不被理睬的求生者，它的情緒會壞到極點。離開集體，它完全生活在與種群隔絕的世界里，面臨著天敵的侵襲、孤獨寂寞的煎熬、自然災害襲擊等考驗，很多以這種方式離群的主雄，用不了多久便在鬱悶中死去。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再到其他種群去競爭主雄之位，但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一般退下來的主雄都是被新的主雄打敗的。當了幾年主雄后，大多年齡偏大，體力不支，想再取得主雄之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參與了這種競爭或是挑起了事端，不僅是受傷的問題，可能還會斃命。

在響古箐做觀察，也許是時間長了，猴子們都認識我，漸漸地，它們已經不把我當外人了。這以後，便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響古箐滇金絲猴紀事》，於鳳琴著，林業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