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漢的這個地方，和超長待機的夏天說再見

在武漢，做很多事都缺少儀式感，只有告別夏天這件事，武漢人從不馬虎。

畢竟，這是武漢待機時間最長的一個季節，一年中有半年穿得住熱褲短T。這也是武漢最讓人愛恨交加的季節，往往在即將熬過去的時候又戀戀不捨。

三伏已過，處暑將至，「出暑」，告別夏天，就在此時。

整個武漢，有一個地方最適合跟夏天說再見，沒錯，它就是凌波門。

多少年了，一到這個高溫時節，武漢大學凌波門外的棧橋上就熱鬧非常。

這是東湖邊最容易親近水的地方。沿著橋面凌波微步，第一次躍入水中的時候，夏天開始了。

坐在棧橋邊沿，被湖水環繞，孩子戴著游泳圈隨意漂，年輕人閉上眼睛用腳划著水，大叔一個猛子扎進水裡，「撲通」……

有一年，棧橋要拆，靠岸的一截已經拆除，可又被人悄悄接起來。

誰能抑制那浸泡在清涼中的慾望呢？

在這座屬於江流和湖泊的城市，和水握手、擁抱，才算完成告別。

那麼，就在夏天開始的地方和它說再見。

51歲的易學遠就是這麼乾的。

脊背曬得黝黑，頭髮剃光，頭皮油得發亮，站在棧橋上，眯著眼睛眺望湖面。

他慢慢弓起背，一瞬間躍起，短暫騰空后，水花「嘩」地一聲開放了。

易學遠做了幾十年建築工人，現在在風光村開了家副食，一到夏天，店子給老婆守著，自己就跑到凌波門來玩。

「以前，只有最熱的時候，我才不用打工。那就回家，玩水。」凌波門外，易學遠告別烈日炙烤，可以像現在這樣，泡在水裡喘口氣，找棧橋上的年輕人要煙抽。

「夏天快完了啊，水有點涼。」他嘟噥著。

距離易學遠不遠，一輛BMX腳踏車和一個身影正接連落進水裡。

「Woo！！」棧橋上騷動起來。

接下來是22歲的小陳。他緊握腳踏車把，東湖jump的舞台輪到他上場了。

開始提速，越踩越快，「倏——」他飛過跳台，來了一個180度轉體，頓時沒入波濤。

全場歡呼，他冒出水面，把腳踏車高高舉起，神采飛揚。

大學畢業的他，工作朝九晚五，周末就癱在家裡刷朋友圈。學弟學妹們在各地旅遊，有的去偏遠地方支教。這樣的生活好像已經離他遠去了。

「跳湖如果代表青春，那我天天都能跳，這個活動對我的意義就是，將青春展現給眾人，告訴別人，我還年輕！」

跳入湖中的那一瞬間，耳邊是聽不到聲音的，但你可以聽到內心的聲音，那是青春的宣洩，來自荷爾蒙的尖叫。

每到夏天，告別，也是武漢大學的一個主題詞。

武大傾城詩社社長張小榛和浪淘石詩社的樑上，在這個夏天，用互贈詩歌的方式告別東湖。

無題

——致樑上

（張小榛）

此刻無人降臨。冰冷的東湖水早已抱緊了我們，

就像雪會繼續下、青草會繼續生長、我會

倒在地上，耳朵里淌出河流。

樑上，你重新聽見了河流。

我們平躺在船底，面朝星空，重新聽見了河流。

此刻有風吹過風、草躺在草的背上。

我滿含淚水，此刻有人死去。

夜間的東湖

（樑上）

水波的擊打聲長過夜晚

唯無人的公車能夠撞破湖底的時間

它很淺

但我只是生於兩道波峰之間

眨眼般短命的蟲豸，不知震顫

張小榛說，在這個夏天告別凌波門，告別東湖，以後，在生命中見到的一切海，都不過是這面湖泊的影子。

她在夜裡會和朋友一起坐在棧橋上喝啤酒，談論詩歌、藝術，還有吃的東西。

高度近視的她在夜裡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光影，一個人時，就在光影下構想詩歌。

後來，坐在深圳大梅沙的海濱棧道上，她就會想起凌波門的棧橋。「看亮的東西久了，再看夜空，眼底會留下黃色或綠色的光影。在看海的時候，棧橋就像那種光影，從眼底投到面前的景色上。」

無論是東湖jump的熱鬧，還是詩歌的抒情，都不及岸上李阿姨手裡那把扇子搖得自在。

如果你常去凌波門，就會發現，面對凌波門最右邊小攤上，躺椅上的她年年如此。

夏天到了尾巴上，凌波門外，扯著行人租皮划艇游泳圈，賣泳衣泳褲礦泉水的小販多了。李阿姨不著急，「多不了幾個錢，還扯皮，慌么事唦，過8個月，夏天又回來了。」

她也住風光村，在這裡擺攤十年，年輕時打打雜工，養大了家裡的孩子，就開始在湖邊做夏天的生意，離家近，輕鬆，每天就當乘涼。

「年年都有一批小年輕來租游泳圈，夏天一過，那幫小鬼就少一批，然後第二年又是一批。」十載光陰，她見過凌波門的無數次告別。去年一個穿POLO衫皮鞋的男子跟她打招呼，十年前他從武大畢業，在深圳闖蕩一番后回到武漢，他在李阿姨的攤子邊望著凌波門，哭了好久，租了一個游泳圈，一路順著棧道奔跑跳進了湖裡。

「到了夏天，半夜都有人在這坐著。」游泳、跳水、約會、拍照，往秋天走，人會漸漸稀少，或者反過來說，人煙開始冷清了，那就是夏天走了。

凌波門外的湖水，平靜、安逸，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有氛圍說byebye？

有人執著地跳進東湖，有人最後一次吟哦詩句，不過都是想留下夏天的記憶。

張小榛這麼寫東湖——

我們不曾

在那湖裡泛舟

前三年零九個月我們都覺得

反正湖就在那

著什麼急呀

終於

我們沒時間了

/

當商場秋裝上架，當熱褲換成長裙，當西瓜開始滯銷，我們才恍然發覺，以為熬不到頭的夏天就這麼過去了。

其實它沒有走遠，它還在凌波門，在棧橋邊，等你的一句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