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話重提 | 尤西林：藝術以特有方式否定了現實世界

《美術報》第71期 新聞時評

我會為當代藝術正當性做一點討論與辯護，同時對它提一點批評性的建議。

第一，當代藝術是以顛覆「文革」為代表的現代社會組織與權威意識形態所塑造的感知模式的一種激進運動。這個定義是一個最低限的定義，是藝術社會學定義，也是當代藝術最重要的一個基礎。其他的方面，無論是技法、風格、藝術史自身變遷都不能超越這個底線。舉一個例子，「文革」剛結束，在西安展出的「星星畫展」，當時沒有人把它看成藝術而是看成是一個思想解放運動。所以如果離開這一基點去泛談，認為當代藝術和西方的民族國家的陰謀論結合的觀點是有問題的。

黃河清教授的文章就有這樣的陰謀論批評，對這個批評我想提供與之相反的史實：表現主義對納粹法西斯主義的抵抗，以及「文革」對於現代派藝術萌芽的鎮壓，如果把這些材料納入進來可能會有對當代藝術更全面的看法。

但我仍然要說的是，黃河清提出來一個非常關鍵的觀點，那就是藝術的公共性問題。這個問題是當代藝術以及國際現代派、後現代派到當代藝術這三個階段一以貫之的矛盾。其實國際當代藝術就是為了克服公共性危機，彌補第二階段大眾公共性的解決方式產生的。

這樣的敘述使我們對於當代藝術的對立面會有更準確的理解。必須把現代派藝術的起源定位在很確切的時代背景及其思想史中，而不要大而化之想當然地轉為與傳統藝術的對立，比如朱青生和甘陽的辯論。這類辯論強化的中西比較在我看來都是不恰當的，甚至是虛假的。因為這樣的比較會誤導我們將當代藝術理解成是對傳統藝術的顛覆，這種觀念在表面上是結合技法和藝術流派，實際上是完全脫離了當代藝術原初的立場。朱青生和甘陽這類辯論幾乎是關公戰秦瓊，這種辯論根本上是錯失的，之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鋒。

第二，即使是基於全球化超越地域民族差異的當代藝術，當代性也首先應理解為同時代性。開放性不能作為當代藝術的借口，當代藝術有其深刻的思想史與文化起源。但是，現代派藝術的抽象導致藝術從個性進而私人化。這種私人化的行為在後現代藝術這樣一個波普藝術中得到大幅度的刷新和糾正，藉助現代大眾傳媒和消費市場，然後使現代藝術回到符號、修飾和大眾使用和生活當中。其代價卻是喪失了藝術的精神性乃至批判性。大眾藝術使藝術的精神深度的危機越發嚴重。

包括歐美現代藝術向當代藝術的轉向，則是為了解決這樣第二階段的危機：既要保持公共性，但是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夠獲得它的精神深度，這樣我們才能理解賈科梅蒂他們的具象主義的表現，就是要回到世界和人的觀看的原初關係上來。這樣表達的普遍意義，結合我們的生活世界，就是要提出當代藝術的根基與對象是當代感知經驗這樣一個命題。

第三，從當代感知經驗立場出發，我們會對今日爭論不休的各方有更清晰的評判：無論是以國際主義化理解的西方當代藝術為尺度，或是以古代水墨傳統為立場，都脫離了藝術的現實生活這一本體關係。以國際主義化理解的西方當代藝術為尺度，會說我們的作品如何新潮，在西方受到何等的關注。朱青生與甘陽辯論時引用當代藝術作品在紐約的轟動效應。我曾聽到潘公凱說國外藝術家和評論家到來去宋庄而不來看水墨畫，他感到傷害很深。上述兩個例子似乎是對立的，但實際上都是以西方的國際主義化理解為尺度，這樣就脫離了當代的感知經驗這一藝術最根本的根基。甘陽以抽象的古代水墨傳統與抽象的「人」為立場，無視當代人的感知，實質是其保守主義文化立場的獨白式宣言。

第四，古今和中西這四個維度在我們今天的討論中不斷出現。儘管有時候說的是傳統，有時候說的是現代，一個說，一個說西方，但這四個維度中「今」是最重要的。無論是作品或者閱讀、觀看都是活著的人的行為，而這個「今」不僅是激活古代水墨傳統，以及舶來西方藝術史的生活世界，也是我們感知的真實基礎，是藝術性感知和深度的反省探索的精神世界。藝術本身就包含一個創造性展示的精神世界，它召喚觀眾進入，而不是簡單地再現觀眾日常熟悉的東西。這就進入了更具體的當代人的生活世界的分析。我前不久在一個會議上和德國學者討論當代審美藝術以及藝術和計算機、互聯網的關係，當時提交一篇論文，是關於當代藝術興起已經進入生產和技術方式在改造人的感知，就是電子化的信息以及它的生產和傳播，包括我們今天人人都離不了的手機，這樣的一種移動終端造成的時空感知，以及現代化轉型期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衝突，必須轉化為視覺的感知經驗，在這種感知經驗中，我們才能夠擺脫私人化的感知危機，以及附庸大眾時尚的流行弊端。如果不能做到這樣的要求，我們的工作真的就只是重複前人或者西方人的東西，而不能夠開拓出當代新的境界。

很多人談到當代藝術的專業性，以及對非專業話語的排斥。然而，藝術沒有權力強調專業性，這不是指藝術學，而是指藝術。藝術作為直接感知的活動，不能夠像科學、現象學一樣享有少數專業性特權，看不懂這類科學或哲學是正常的，那不屬於你的專業。但是藝術作品如果讓人說看不懂那就是失敗。看不懂包含兩個問題，一個是看不懂或不能適應藝術對已有感知模式的革命性轉變，因而藝術具有變革與引導人類感知的革命和啟發功能。但是，另一方面需要尊重現代人對於事物基礎性的人類學的感知。比如我不能同意畢加索所談的，也包括塞尚所說的，我把具象的事物看作是圓柱體或幾何體，正常所見看的就是一個瓶子，沒有任何正常人看作圓柱體，它們是特殊訓練。問題在於不是再現這個杯子，這個水瓶，我必須對它進行不斷地畫，甚至如賈科梅蒂那樣畫十幾年，然後逐步畫出它的逼真的一種東西，這個才是真正的藝術傑作，這個例子換作人的面容，就是精氣神的呈現。古代美學稱之為意象，它已包含著藝術家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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