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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長牆下:蒼穹與意志

1961 年 8 月 13 日,當柏林人一覺醒來,柏林牆切割了東西方。柏林牆日後成為蒼穹之下最富歷史寓意的塗鴉長牆,詩人韓博從話劇《Shoppen and Ficken》來反觀柏林牆倒塌前後……

西柏林一側的牆面上已浮出形形色色的塗鴉,既有對禁錮的嘲諷,也有對隔絕的咒罵。然而,這道以製造恐懼的力量加持的虛構終究在牆內有效,據說在柏林牆挺立的年代,東柏林一側的牆面始終是一片空白,一片沉默。

柏林牆最著名的塗鴉《兄弟之吻》

如果沒有牆,也就沒有塗鴉,塗鴉終究代表著反對牆的意見——這是一種黑格爾式的辯證關係。

1961 年 8 月 13 日,當柏林人一覺醒來,發覺這個城市已被一分為二——東西柏林之間所有路口均被封閉,一道 40 多公里長的鐵絲網沿著蘇聯佔領區的邊界被匆匆布下。臨時性的鐵絲網不久即被「永久性」的混凝土高牆所取代——至少在當時的制度夢想之中,它看起來似乎是永久的——綿延長達160 多公里,徹底將東西柏林隔離為兩個世界。這一發乎冷戰對峙狀態的超級裝置,彷彿一件觀念藝術作品,意在展示一個德國與另一個德國之間的辯證關係。其中較為「理想化」的一個,出於塑造完美系統的渴望,試圖將統一性強加於高牆之下已被裹挾入螺旋式上升與波浪式前進的洪流之中的每一位懷有缺陷並難以駕馭的對象。

這一堵充任政治隔離設施的人造山巒,正是作為歐洲意識形態分水嶺之「柏林牆」。德國的鄰居,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曾經感慨:「許多歐洲國家的居民直到 20 世紀中葉才痛苦地意識到,複雜而又晦澀難懂的哲學著作對他們的命運有著直接的影響。」柏林牆便是抽象的哲學著作影響具體的個人命運之物。它試圖阻止不理解或者不服從於哲學著作的東德人逃往「非理想化」且必將被歷史的車輪碾碎的「昨日世界」。1949 年至 1961 年間,大約有 269 萬東德人通過東西柏林之間的 81 個通道逃向西部,東德流失了近 1/6 的人口。有鑒於此,擁有歷史合法性的柏林牆必須成為保證歷史的辯證能夠吻合邏輯地無情運動的孔武機器。歷史不是請客吃飯,柏林牆必須成為一隻捍衛哲學的牢籠,必須設施齊備。除了作為觀念藝術的高牆,它還必須擁有貨真價實的碉堡、瞭望塔、鐵柵欄、警犬樁、壕溝和巡邏通道,它必須足以防禦汽車與坦克的衝擊,必須足以製造高牆之下的沉默

沉默無法否定自由,但足以創造氣氛,一如阿道夫·希特勒借用廣播、電線與高音喇叭創造氣氛。柏林牆可被視為僭越的典型存在。「上帝死了」之後,僭越者試圖取代絕對實體的工作,受造物試圖甄別受造物。然而,柏林牆只堅持了 28 年,那就是它的「永久性」的真實期限:擁有權力的受造物強加於無權力的受造物的意志與後者的意志之間的張力與契約的破裂。1989 年 11 月 9 日,聚集在高牆兩側的人群開始動手拆除牢籠,守衛東德邊界的士兵無動於衷。也正是在那一天,民主德國宣布開放邊境。次年 10 月,分裂 45 年之久的德國重新獲得統一。

柏林牆倒下的一瞬間

柏林牆同樣源自於一種「自由衝動」——如果依照尼採的哲學邏輯闡釋——源自於「權力意志」強加於現實的虛構。不過,這道虛構立出未久,西柏林一側的牆面上已浮出形形色色的塗鴉,既有對禁錮的嘲諷,也有對隔絕的咒罵。然而,這道以製造恐懼的力量加持的虛構終究在牆內有效,據說在柏林牆挺立的年代,東柏林一側的牆面始終是一片空白,一片沉默。

柏林牆被拆除之後,許多人將繪有塗鴉的牆磚帶回家中收藏,作為對於一段特殊歷史的紀念——那是一塊映照 20 世紀的鏡子,映照著基於殘酷社會實驗的虛構如何駕馭現實,儘管那一幕虛構未能久長。1996 年,我在上海結識了一位德國樂手,鮑里斯,我們經常一起喝啤酒、下蒼蠅館子。他是個不錯的鼓手,正在為我新寫的戲劇《群眾》設計音樂,並準備率領一幫學生現場演奏。鮑里斯——不,還是依照當年劇組賜給他的那個接地氣的中文名字來稱呼吧——「鮑魚絲」,他告訴我,自從柏林牆被碎屍萬段,一夜之間,遺體洛陽紙貴,除了德國人,外國人也希望能夠帶走那段歷史。他的朋友們捕捉到了商機,拾來別處水泥,偽造冷戰屍身,甚至將其納入玻璃棺槨,題上英、德雙語——「柏林牆,生於 1961 年 8 月 13 日,死於 1989 年 11 月 9 日,享年 28 歲」——脫手於有心收藏的遊客。

2003 年,在柏林,我並未遇見鮑魚絲,但不時與開愚聊起他。開愚看過《群眾》的演出,也在自己的課堂上碰見過他——回到德國之後,這位靦腆的俄國移民後裔繼續混在大學里打發漫長的人生。鮑魚絲樂於自稱衛慧的男朋友。他們混在一起的時候,那位復旦師姐剛剛畢業,至少還要等上4年才能走紅,才足以煽動渴望情慾與物質的年輕人「像衛慧一樣瘋狂」,爆發出「蝴蝶的尖叫」。鮑魚絲沾沾自喜,但《上海寶貝》中的德國人形象與他相去甚遠,甚至沒有半根毛的關係——那是一位跨國企業的職業經理人,「春天的故事」期待的全球消費主義世界的浪子班頭。而鮑魚絲呢,借用 20 年後的流行語來說,實屬不折不扣的屌絲。他應該認識到這一點,太平洋西岸的年輕的胸脯下面起伏的「權力意志」,絕非僅僅與性有關,「瘋狂」與「尖叫」如果僅僅出於一種生理反應,那也委實低估了生活在天翻地覆的社會變遷之中的寶貝們。

漢斯·康拉德·舒曼,歷史上最著名的東德翻牆者之一。舒曼從東德士官學校畢業,志願到柏林服役。1961 年 8 月 15 日,19 歲的舒曼在柏林牆執勤,因為剛開工 3 天,牆只是一道低矮的鐵絲網。在聽到西德人高喊「來吧,奔向自由」的呼喊后,他躍過鐵絲網,坐上一輛西柏林警車,成功投奔自由。攝影師彼得·萊賓剛好拍下了他躍過鐵絲網的一瞬,這也成為冷戰的著名象徵。

年輕人總是自相矛盾:一方面急切於對權威和傳統表示反叛,另一方面又盲目於追隨最新款的「領導者」——那些處於自我加冕過程中的「權威」。無論「領導者」扮演的是極權社會原生的「民族英雄」,還是跨國資本主義遣送的「普世使節」,都是填補年輕人空虛的興奮藥丸,足以蠱惑其犧牲自己的青春,自縛於狂亂的意識形態或是喬裝的本能衝動,並將支離破碎的信息與力比多的混合之物引申為確認自我的世界觀。

納粹黨掌握了年輕人的這種矛盾心理,一如彼得·蓋伊所揭示:希特勒扮演的「領導者」虜獲了在社會人口中越來越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成員——到處亂闖的年輕人。崇尚暴力卻又懂得利用「民主程序」的納粹取代了「沒用的」魏瑪共和政府,成為年輕人的代言人。年輕人則努力攀附於英雄崇拜,「沒有英雄他們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無所適從,但他們從來不了解什麼是困難、什麼是危險,以及什麼是現實的冷酷法則」。由於精神和經濟的需要,年輕人投向反知性的行列,他們喜歡被訓練,然後隨時準備為命令他們的人效命。接下來,就是眾所周知的「第三帝國」的出現,正是這樣一批年輕人,從勃蘭登堡門出發,走向非洲,走向蘇聯,走向死亡。

柏林牆倒塌之後,年輕人轉而崇拜「普世使節」。這位陳舊而嶄新的「領導者」來自於金融投機的全球資本主義秩序。他似乎更有能力席捲一切,從紐約到倫敦,從柏林到上海。他不僅引誘上海的寶貝即便在濫情感傷的「尖叫」時刻亦不忘精明而謹慎地計算——這才是真正的「瘋狂」,也迫使德國的年輕人重新思考似乎本應屬於百年之前的問題,一個依然迫切但依然無法解決的問題:上帝不再存在,機器及其創造之物對人的威脅。

戲劇《購物與購愛》(Shoppen and Ficken)海報

2003 年,我在被華人稱作「褲襠街」的選帝侯大街的萊寧廣場劇院,觀看了一部果真與褲襠有關的戲劇——《購物與購愛》(Shoppen and Ficken)。劇本並非柏林原產,而是出自英國作家馬克·雷文希爾(Mark Ravenhill)之手,但由德國劇團演繹:一夥年輕演員,吵吵鬧鬧呈現出屬於 21 世紀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這種煩惱幾乎是全球化的,關乎金錢、關乎俯拾皆是的性,以及幾乎不可能的愛。

劇場是半圓型的,牆上直接抹著水泥。舞台是長方形的,不在劇場中央,而是從一個角落(姑且稱之為西北角)向觀眾敞開,背倚呈直角的兩堵布景牆,觀眾區域在舞台的東面和南面。演出開始前,劇場里已經響起了電子樂,節奏沉重,色調灰暗,一點一點打磨著觀眾的情緒。舞台布景非常簡單,就是一間因為年輕所以邋遢的公寓內景:一張長沙發,一台笨電視,地毯上散落著幾十盒情色錄像帶,牆上有門有窗,壁紙和地毯非常骯髒,漬跡斑斑。

突然一聲大叫,演出開始,窗外燈光驟亮,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從門外沖了進來,激烈地爭論著什麼,吵吵鬧鬧,摔摔打打……原來這是三個好朋友,同居一室,不分彼此,可其中一個小夥子卻要搬走,另外兩個非常生氣,極力阻撓,卻無效果。瘦高個奪門而去,矮胖子和小姑娘陷入哀傷。

燈光一切,忽然到了下一場,表演區轉到房間前的過道里,與觀眾近在咫尺。小姑娘決定找個工作,就去劇組面試。導演是個瘸腿光頭黨,聲色俱厲,嚇得小姑娘一個激靈接著一個激靈。他對小姑娘的表演很不滿意,要求她脫掉上衣,結果小姑娘的胸部滾下兩包小食品。導演非常生氣,因為他討厭小偷,小姑娘也承認她沒在超市付過錢。但當她脫乾淨上衣,露出並不豐滿的胸部,開始笨拙地表演莎士比亞戲劇的時候,導演卻被打動了,掏出手帕,委屈地啜泣……然而,表演的成功並未幫她贏得那份工作,她不符合導演的世界觀,最終還是得滾回家去。

瘦高個是個同性戀,他找到一個男妓買春。男妓卻愛上了他,用自己的錢給他買衣服,還在試衣間里為他吹簫。與此同時,小姑娘和矮胖子卻想盡辦法找錢,他們上街兜售毒品,在家裡提供色情電話服務,忙個不亦樂乎,卻收穫無多……瘦高個衣冠楚楚,帶著新男友回來看望舊相識,沒想到矮胖子和男妓大打出手,原來矮胖子也愛著瘦高個,他早就想向瘦高個貢獻出自己的身體。後來三個男人玩起了一個「遊戲」,男妓被蒙上眼睛,矮胖子與他做愛,中間再換上瘦高個,小姑娘在旁觀戰。光頭黨再次出現,作為敘述者說起男妓為什麼會以做愛為工作,因為他從小就被繼父強姦。他的敘述與瘦高個的表演逐漸對位,當他說起「那玩意就像刀子一樣」的時候,瘦高個忽然舉起一把刀,一下一下戳向男妓的下身,鮮血濺了滿牆。男妓先是痛苦地慘叫,然後是苦笑,最後失去知覺,如同死去,也許這正暗示著從前的那個他從那時起就真的死亡了,後來的他只不過是行屍走肉的商品兼售貨員。

劇情的最後一部分,屋子裡的年輕人們被男妓的死亡嚇懵了,只有光頭黨肆意地大段獨白。這個傢伙在劇情中始終作為社會的強勢人物出現,不僅在第二場就厲聲呵斥小姑娘,而且還曾經在矮胖和小姑娘的家裡,強迫他們陪他一起看枯燥的提琴練習錄像帶(他自己則感動得抽泣不已),離去時還用手提箱砸死了冒犯他的狗。他討厭弱者,始終用強悍的聲音震懾著其他的角色,在最後的獨白中,他的口氣與所有冒充上帝的獨裁者如出一轍,宣布世間第一要義就是「金錢至上」!演出結束之際,他帶領其他演員,連連向觀眾拋撒錢幣——當然,那只是道具,但正是劇中社會的「世界的光」。

《購物與購愛》觸及了德國統一之後的諸多社會問題:經濟不景氣,失業率高漲,同性戀的流行,毒品泛濫,青少年團體的身份認定,消費主義文化的大行其道以及對它的反感……在這個戲里,購物是性感的,而做愛是工作。購物不單單是買衣服、買食品、買情調,更是買情色、買快感、買逃避。而做愛呢,也有買賣雙方,如果你是賣家,那麼就要遵守客戶至上的遊戲規則,專業的問題專業對待,儘力滿足客戶的一切需求,用自己的商品,幫助客戶借快感逃避現實。

該劇的英文版本在英語國家上演的時候,被迫要把標題修改得委婉一些,因為正派人士無法忍受這種粗魯,並認為這是猥褻,於是它常常被文雅地叫做《購物與……》。即使在對多元文化頗具容忍力的美國城市舊金山,魔法劇場在宣傳該戲的時候也不得不諱稱之為「Shopping and F**king」。在這一方面,還是柏林大膽,毫不避諱地採用了原標題,不僅抓住了觀眾,而且從一開始就對消費主義文化提出了刺耳的批評。

《購物與購愛》的前半部分詼諧輕快,對話充滿譏諷,角色行為笨拙而不乏笑料。這種笨拙並不是為了表現滑稽,而是源自社會「失敗者」的種種拘謹與不自信,被演員刻畫得充滿質感,並打開了通往驚訝的一扇門——觀眾只要向門裡一瞥,就會發現一個正在腐爛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社會價值由單一的對「成功人士」的信仰所決定,不成功的人毫無希望。該劇沉重的元素集中在後半部分,前半部分的幽默在後半部分逐漸推演成苦澀,那些起初看起來如同白痴、引人發笑的角色其實正是社會棄兒的標本,足以引起每個人的震驚。觀眾的欣賞心理也從一開始的旁觀、獵奇與解悶逐漸過渡為提問、思考與質疑。

促使觀眾跳開定勢心理、引發思考的,正是布萊希特倡導的間離效果。導演將它處理得非常自然,毫無片面追求形式的生硬之感。實際上,從第二場小姑娘求職開始,間離就已經出現。光頭黨的角色既是前面劇情的延續,又可視為宣布成人社會遊戲規則的「說書人」。而且他們二人的表演區在觀眾區與主要表演區之間的狹長過道里,一部分觀眾入場時就走過這條過道,也暗示著觀眾應該跳齣劇情進行若干思考。隨著角色的增加,小姑娘也開始跳齣劇情,臨時充當「說書人」的角色。不過,她向「說書人」的角色過渡是不露痕迹的。她先在「小姑娘」的角色中拿起話筒唱歌,而後就在瘦高個與男妓的戲中變成了拿著話筒的「說書人」,用唱詞對主體劇情產生間離。她的「說書」對年輕人非常具有親和力,因為完全是電子樂式的,而且又唱又跳。在男妓與矮胖子爭寵一場,他們為了博得瘦高個的歡心,相互展示魅力,乾脆走出舞台,跳到台下男觀眾的腿上,還與觀眾對話,甚至引發了一位曾經生活在東德的老年人意味深長的一席話,「現在我們把什麼都忘了」……引得觀眾一陣唏噓,從另一個角度開始思考劇中的年輕人(或是自己)為什麼會失去生活的根。後面幾場的「說書人」都是光頭黨,他與劇情同時出現,不僅是劇情的參與者,也是敘述者,並通過獨白將劇情推向最高潮與結局。在獨白的過程中,也許他是為了提醒觀眾,再度跳齣劇情,厲聲呵斥音響師,命令他關掉音樂,以便所有人都能聽清他的強者之音。

我喜歡劇中的每一位演員,他們勇敢地暴露自身的脆弱。也許對於他們這一代德國人來說,真的是未來尚不明了,過去早已斷裂,這是一種文化上的切膚之痛。當自身的歷史被一再否定的時候,他們無所依託,只能要麼接受美國式的消費主義文化,要麼做一個徹底的失敗者。演員們將失敗者身上的懦弱、偏執與灰心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同時又呈現出他們真摯的愛。可是,這份愛在商業社會卻是多餘的東西,結果只能使他們更加失敗。演員們就像一群醫生,把我們習慣掩飾的東西,鮮血淋漓地剖出來,強迫我們正視。

在表演細節上,有許多自然主義成分,把劇情中的噁心、刺激等感受直接傳達給觀眾。比如舞台設計中的那些污穢之處,一下子就打開了觀眾的感官觸角,並開始思考「如果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將會怎樣」。演員們在舞台上真的嘔吐,然後隨便找東西來擦,結果把地毯弄得更臟;男妓從試衣間里走出來,將一口看起來像精液的東西吐在地上;男人們表演造愛的時候,毫不在意觀眾看清他們的陰莖;瘦高個親吻男妓,結果搞出一嘴血跡……所有這些都近在咫尺,就像發生在自己的房間里。這些細節不僅與台詞一樣充滿譏諷,而且刺激著觀眾進一步打開更多感官,解放禁忌,蛻去在社會儀式中為了自我保護而形成的僵硬外殼,進入內心劇「場」,直面真實經驗,對自我與社會的關係進行新的思考與判斷。

整個晚上,我覺得布萊希特就坐在我的旁邊。柏林牆雖然倒了,但在許多人心裡,它的幽靈依然矗立著,後者疑惑地注視著那些非此即彼的選擇:這邊還是那邊,哪一種更糟?

德國藝術家克里斯托夫·鮑德爾(Christopher Bauder)曾經試圖重建柏林牆,再度把柏林一分為二,那是 2003 年。根據鮑德爾的計劃,將在 3 年時間裡按照柏林牆原來的路線對它進行重建,總長度為 46 公里,牆體的材料將採用特製的白色紙板。新牆會比前東德修建的柏林牆長 2.9 公里,這是因為修建過程中要繞過很多當年還不存在的房屋。鮑德爾也將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在新牆上塗鴉。但為了和推倒之前的柏林牆保持同樣的面貌,東柏林一側的牆壁將被禁止繪畫。為了不妨礙柏林的交通,設計方案規定,通過道路的牆體全部被架高,以保證車輛能夠從底下通過,而在波茨坦廣場不修建新牆,只是藉助氣球把一個大屏幕吊到空中,屏幕上顯示的就是當年的柏林牆的原貌。重建工程計劃在 2006 年世界盃開始前一個月完工,新的柏林牆將被保存兩個月,世界盃決賽開始前一天,人們以付之一炬的方式重新將大部分牆體推倒。鮑德爾「希望通過這樣一條意義深刻的途徑來提醒現在和未來的人記住歷史。牆不只是一種物理的存在,它還無形地留在我們心中」。

實際上,即便沒有鮑德爾的鴻篇巨製,柏林牆的痕迹業已有形地保留在了這座城市。我第一次發現它,是在柏林牆博物館左近的街區,那裡居然完整復刻出當年美、蘇駐軍之氣氛——弗里德里希大街的查理檢查站,一邊是美利堅國旗高高飄揚,旗杆下哨卡連著沙袋壘就的戰鬥工事;一邊是蘇軍肖像巍然聳立,與資本主義針鋒相對,近在咫尺,恨不得鼻尖抵上鼻尖。蘇軍像下,街角折處,有一座四重大廈,底樓是個咖啡館,曾為「自由世界」藝術家流連之地——只有到了那裡,才能與社會主義貼得最近。而在兩軍對壘之街邊一側,人行道上,鋪出一條斷斷續續的淺色標識,卻正是柏林牆故址。故址旁邊的牆頭,掛出若干墓碑般的鋼筋水泥殘片,不乏裸女、白鴿之類的塗鴉題材。其中一幅,裸女乳下腹地勾勒出德國山河。我猜她正是被宙斯誘拐的腓尼基公主歐羅巴,她身下的藍色,便是地中海。海上探出牛頭一隻,白牙呲然,不是誘拐者的化身又是何人——所謂文明,不過是野蠻與非理性的無心插柳。

更多塗鴉立於施普雷河畔,那裡存有一道長及千米的殘牆。牆體東西兩側,表面皆有塗鴉,風格截然不同:西側多為興起於紐約的字體圖案,挨挨擠擠的儘是自發創作;東側卻是一幅接一幅大型主題壁畫,由 21 個國家 118 位不同風格的藝術家繪製於 1990 年。那一年,正是「自由世界」的潘多拉魔匣開啟之年:冷戰結束,兩德合併,波茨坦協定失效,盟軍管制解除,貨幣統一,銀根緊縮,難民潮洶湧,犯罪分子猖獗,失業率上升,新納粹復甦……那些在前東德時期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塗鴉構成了「東邊畫廊」——這不是玩笑,也不是戲稱,「畫廊」的網址就寫在起首處的殘壁上。「東邊畫廊」可能是這個世界的蒼穹之下最富歷史寓意的塗鴉長牆,它已經成為一道關於意志的城市地標。

回憶、願望與諷刺,多數「畫廊」作品的主題集中於此。回憶常常灰暗至極,其中一幅,描繪上世紀 80 年代勃蘭登堡門前之景況:長牆盈前,廢地千尺,柏林之軒昂象徵,灰溜溜地淪作邊緣棄處。另一位藝術家則利用牆上縫隙,繪成二人共讀一報,但紙上標題,卻因縫隙/邊界之隔,紅黑有別,互為顛倒。

柏林牆高,不過二人相疊耳,遠非人力所難逾越。牆下挨耐不過之人,以為勉力一躍,即可拼得「自由」。然而,恭候「逃亡者」的,常常是來自祖國的子彈。1961 年 8 月 24 日,牆下發生第一起槍擊「逃亡者」事件,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截至 1989 年,共有 61 位「逃亡者」被槍殺。除此之外,還有數不清的人因越牆西逃而遭逮捕或受傷。有些塗鴉藝術家將回憶與願望融合於浪漫,塑造出諸多關於「奔向自由」主題的作品。其中一幅灰黑的畫面予我印象極深,暗夜中的高牆之下,一隻手正奮力托舉著一隻試圖跨越高牆的腳。而在另一幅頗富衝擊力的藍色畫面上,柏林牆被洪水一般的人浪沖開了缺口,泥牆抵擋不住肉軀,那一張張擊潰冷戰禁閉的面孔,直如蒙克之《吶喊》。呈現類似題材的塗鴉,還包括和平鴿為鐵窗中人銜來炸彈,玫瑰怒放於綻裂之高牆,汽車撞開銅牆鐵壁,仙女攜起男人飛渡,牆頭爬行之人不幸失足跌下……

「東邊畫廊」中最具知名度的作品,甚至堪稱「畫廊」的「標識」之作,則是前民主德國領導人埃里希·昂納克與前蘇聯領導人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熱吻」的塗鴉,兩顆碩大的政治頭顱糾結在一起,一個作勢用強,一個欲拒還迎,同性之間如火如荼,影射出當年的局勢。這幅諷刺性的畫面上留下許多過客的「批註」,足見其的確戳中了集體記憶的神經。

牆上亦有一幅非常「古典主義」的作品,藝術家精心描繪出金色的畫框,整個畫面也是金燦燦的,泛濫著甜蜜的光澤,密林、淺溪間懵懵懂懂的男男女女,彷彿生活在古典世界的阿卡迪亞或是基督教世界的伊甸園,他們袒露著身體,祥和而自由——如果在,那個地方將被稱作桃花源,但桃花源不允許裸體,只是一個秉承了禮義廉恥的小型農業社會而已。可惜這幅塗鴉畫面剝蝕嚴重,諸多細節已難辨其貌,而且觀眾的參與意識甚強,總忍不住要上去塗鴉兩句,進一步遮掩了原作。在一位女人的腹部,就寫了這樣一句話,「關鍵是在這裡」,而後添一個箭頭,指向陰部。

然而,當我在 2015 年重訪「東邊畫廊」,所有的畫作均已被修復,這似乎是塗鴉在這個星球上能夠享受到的最好待遇。牆下遊人如織,手持旅行指南趕來觀瞻守護柏林的繆斯。

柏林還有一位活生生的繆斯,她是選帝侯大街上一位枯柴般的老嫗。2003 年,她守在劇院門口,用自己的詩,換別人的錢,誰敢不給,便朗誦一頓嚴厲的臭罵。在經歷了 20 世紀殘酷的政治實驗並進入同樣殘酷的計算機數據時代之後,我們的確更需要貌似愚蠢、遲緩而無用的繆斯,她們對於「不計代價獲取國族富強」的民族主義或種族主義觀念嗤之以鼻,她們總是游向時代「領導者」的反面,游向錯或不對。然而,她們身上藏著一個又一個微弱的阿卡迪亞,她們能夠以最小的代價實現一種個體的幸福。

當年魏瑪共和國的追尋之物,對於和諧完整性的文化渴望,不正是躲在那些間離現實的詩句或塗鴉之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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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鴉與聖像:異托邦城市簡史》是詩人韓博歷時十五年行旅西方各國凝聚而成的旅行隨筆。丹麥哥本哈根、英國倫敦、德國柏林、法國阿維尼翁與巴黎、美國舊金山、塞爾維亞諾維薩德,以及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聖特爾莫——行走於城市之間,韓博以塗鴉藝術為窗口,以東方人的視角,以詩人十五年的生命體驗,解讀西方世界的正統縫隙中的差異性存在。

現代社會羅網中的城中飛地克里斯蒂安尼亞,「世界主義」視野的卡姆登市場,我行我素的聖特爾莫……不同的文化土壤生長出多樣而生動的塗鴉藝術,塗鴉的解構正是城市文化的寫照,真正的異托邦存在於城市中孤獨的、非理性的、活生生的「存在」。在未知的旅途中,邂逅一位又一位自由之人,他們本身,即是異托邦城市簡史。

本文為書中文章節選,記錄的是作者在柏林的所見所思所想

責編:Nicky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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