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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司馬遷寫《史記》與天人之際

探尋文明根底,找回人該有的生命氣象,以及尋求中西文明差異。薛仁明是一位行者,他看重的是人的生命狀態。他講《史記》同樣是如此,他希望通過劉邦、項羽、陳平、張良等人歷史細節,得以窺見人的生命狀態,同時希望能闡釋出秦亡漢興的真諦。

第一堂課,先講《高祖本紀》。圍繞著漢高祖劉邦講,這顯然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們一般談文化時,通常會留意儒釋道三家。這當然是對的。可是,如果我們把儒釋道三家這種比較有自覺、比較理論的這一塊,再加上《史記》具體的人物行事,尤其是劉邦這種備受爭議卻氣象極大的人一併來看,就可能看到相互補足、更加完整的文化。一般讀書人對劉邦少有好感,幾乎怎麼看都怎麼不順眼。這多少是眼界所限。我一直覺得,如果一個讀書人能懂得了劉邦,這個讀書人的眼界與氣象,肯定就會不太一樣。

劉邦這樣的人,跟一般意義上的讀書人,多少是犯沖的。可有趣的是,劉邦後來之所以能夠打得了天下,其中關鍵原因,恰恰是他底下的讀書人特別精彩。你去看項羽,項羽底下算得上讀書人、比較有頭腦的,就一個范增,很難想到還有第二個。可是,劉邦底下,卻有張良、陳平、劉敬、叔孫通等一群人。劉邦明明不喜歡讀書人,可那群讀書人看到他,卻一眼就認可他了。這又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知道,劉邦外表看起來沒個樣子,可實際上,卻是真有本領、真有見地,尤其他那不沾不滯的能力,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譬如酈食其。酈食其是個儒生,那時候六十幾歲了,一個老頭,每天在城邊當「里監門吏」(等於是城門管理員)。每個起兵的英雄豪傑經過,他就冷冷地看一眼,看了許多時日,所有經過的人,沒一個能讓他看得上眼。可偏偏劉邦一經過,他就知道:這人了不得!

當時的人,對劉邦的看法就很兩極。不屑的,極度不屑(譬如「商山四皓」);傾慕的,也傾慕得不得了。這樣的兩極,一直延續到後代。十幾年前,我開始帶學生讀《史記》,每次讀到《高祖本紀》,同樣一個故事,就可以看到學生完全不一樣的反應。

有的學生的反應是:好有趣哦!有的學生則很不以為然、一臉鄙夷,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無賴。這樣的對比,很有趣。司馬遷在寫《高祖本紀》時,本身對劉邦的意見到底又是如何,其實也眾說紛紜。喜歡劉邦的人,可以在《史記· 高祖本紀》裡面找到非常多「確切」的例子;可是,討厭劉邦的人,同樣也可以在《高祖本紀》里找到許多「確切」的證據說:你看,司馬遷就是用這種隱喻的方法表達他對劉邦的輕蔑與不齒!讀來讀去,其實就這麼一卷《高祖本紀》,卻可以讓後世讀者各自解讀、各自表述。我覺得歷史上所有了不起的東西,常常讓人如此眾說紛紜。司馬遷寫一個那麼眾說紛紜的人,可以讓大家各取所需,變得更眾說紛紜,這到底是大家被司馬遷蒙了,還是大家讀不懂司馬遷?這實在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大問題。

司馬遷寫《史記》,最獨特的,就在於他的視角。這樣的視角,牽涉到我們這門課的主標題:「天人之際」。大家知道,人世間有許多事物在人的意念之外,是人力無法解決也沒辦法影響的,可是,事情偏偏又必然如此,這種人力所不及之處,在我們傳統的用語,就叫作「天」。現在假使有一個人,眼界或生命狀態已經達到天與人的交界之處,這個人就變得不好理解,因為,你不能只用人的角度來看他。這樣的人,你會覺得他不近人情,無法用常情揣度,可他偏偏常常又是對的。司馬遷的厲害之處,就在於碰觸到了這一塊。自司馬遷之後,從班固寫《漢書》開始,後代的史書基本就碰不著這一塊了。為什麼呢?從班固開始,所有寫正史的人,清一色,通通都是儒者。儒家對於「人」的世界,有其強大而堅定的秩序感,可對於「天」這一塊,卻常常有隔閡。只要碰到這一塊,他們就處理不了。他們解讀事情時,通常會有個清楚的大是大非,也會有個清晰的道德觀,但正因過於強調是非道德,反而受限於「人」,「天」這部分,就相對薄弱了。

我們現在直接看《史記》原文。因為原文太長,所以我們只能挑一部分看。在劉邦還沒有開始打天下之前,司馬遷費了不少篇幅鋪陳,寫了一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事情。這些事情,請大家不要放過,因為這些其實都很重要。這是司馬遷寫史書的特長,他特別能寫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事情,可等全篇讀完回頭再看就會發現:哇,這些太重要,且太精彩了。

一開始,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沛縣豐邑中陽里那個地方的人。豐邑是沛縣底下的一個鄉邑,在劉邦打下天下以後,豐邑後來升格變成了一個縣。這以後我們會提,大家留意一下就好。姓劉氏,字季。字季,這個得保留一下,他的字不見得是「季」。有些人說他名邦,字季。但是,我估計劉邦應該沒有字,他這種出生背景的人,大概是不會有字的。這個「季」,其實很簡單,就只因為他在家裡排行老三。所以他大哥叫劉伯,二哥叫劉仲,他就叫劉季。這個不是名,也不是字,這個「季」是大家都這麼稱呼,叫他劉三、劉老三。如果他們家條件好一點,可能小時候人家就叫他「三少爺」,年紀大一點叫「三爺」,年紀再大一點,就變成「三老爺」,年紀非常大了,則是叫「三老太爺」,這就是「劉季」的意思。沒有那麼複雜,劉邦沒有什麼字。

父曰太公,他老爸叫太公,但這也不是他老爸真正的名字,太公的意思,就是「老先生」,劉老先生。母曰劉媼,他老媽叫劉媼,劉媼什麼意思?劉老太太。所以,寫了半天,嚴格講:劉邦叫什麼名字?不知道。他爸爸叫什麼名字?不知道。他媽媽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可說實話,這還真是無所謂。為什麼?大家如果看過《大宅門》就清楚,在傳統社會裡,確實不太用得到名字。像白景琦,從小別人就叫他七少爺,後來七爺、七老爺,比較平輩的,就叫他白老七;大家讀唐詩,不也讀到「送崔九」「問劉十九」之類的嗎?那都是同樣的意思。所以,「劉季」

就是「劉三」,許多人一輩子就是這樣子被稱呼,並不需要用到名字。這不能用現代人的觀念去看:怎麼寫了半天,都沒有寫出名字呢?這其實無關緊要,不必太在意。

然後,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這一看就知道,不是寫實。已而有身,遂產高祖。好像劉太公不是劉邦親生爸爸似的,哈哈!不過,我們也不要太在意。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是,大家看一下《史記會注考證》有一行小字。這行小字是誰講的呢?是清代的俞樾,他說,剛剛那種非寫實的寫法,蓋當時方以為受命之符,不可得而削也,世以史公為好奇,過矣。什麼意思呢?寫這一段,牽涉到劉邦後來建立了漢朝,承受天命總是要有一些徵兆,所以這是他受命的徵兆,以太史公的身份,這一段要削是削不掉的,沒辦法削掉。後來很多人批評司馬遷寫這一段,是因為司馬遷很喜歡寫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俞樾認為,如果這麼批評太史公,那就太過分了。我覺得俞樾這麼講很中肯,可以參考。

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鼻子很高,然後,龍顏,大家想象一下,龍顏是怎麼一個模樣呢?額頭特別高,下巴又是什麼樣子呢?不太好想象。美須髯,這倒好想象,關羽也是美須髯。比較有特色的,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長得密密麻麻,此非常人也。左股有七十二個痣,當然不是普通的數字,我到現在也還沒看過。在座各位如果有的話,不妨也讓我們開開眼界。

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這幾句話重要。劉邦因為大氣,所以仁而愛人,喜施,很樂意給別人東西。給人東西,他沒多大感覺;你有需要,他就給你。這個「給」的本領,後來成為劉邦與項羽勝負的一大關鍵。意豁如也,豁達是劉邦的本性。常有大度,正因為大度,所以不事家人生產作業。你叫他老老實實種田,他就種得不太好,所以常常被他老爸嫌。他一直到最後當皇帝時,還消遣他老爸,說:以前你每次都嫌我種田比不上我二哥,你看,現在誰的事業做得比較大啊?

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到了壯年,去參加選拔,當上了泗水的亭長。亭長,在鄉的底下,大概接近今日的村裡長。亭長底下有兩個事務員幫忙辦事,算是很基層的公務員。廷中吏,無所不狎侮,「狎侮」二字,是劉邦的特徵。我們待會兒再提。廷中,就是縣廷、縣政府,亭長也算是縣政府管轄的。劉邦狎侮縣府里所有的吏,如果是官,當然他不敢,可是一個縣裡面的官大概也就兩三個,一個縣令,一個縣丞,了不起再加個縣尉。除了這兩三個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吏。吏基本上以本地人為主,無論官怎麼調動,吏大致是穩定不變的,這近於我們現在的文官系統。的文官系統,從很早開始,就是官跟吏分開,一直沿襲到現在,像台灣地區政務官和事務官的區別。

我昨天讀北京大學一位教授寫的文章,他從政治學者的角度,說道,最偉大的發明,並不是大家所說的四大發明,而是的文官制度。整個文官制度把官跟吏切開,吏具有穩定性,可是沒辦法做決策;官由朝廷指派,具有決策權,也帶有流動性。古代的官有個特色,就是不能在當地當官,因為這會牽涉到利益問題。古代把這件事分得很清楚,該有的穩定力量要有,可是不能因為過度穩定,產生尾大不掉、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很早就把這個問題解決掉了,反倒是我們今天退化了。今天台灣地區大多數的縣市長都是本地人,否則,就很難選得上;既然是本地人,必定跟當地有著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利益糾結。

利益一糾結,地方就容易各自為政,政策也難以貫徹。相對而言,現代處理這件事,反而沒有古代清爽。關於這點,我們先不管,再來看劉邦的「狎侮」。狎侮不等於霸凌,劉邦會鬧別人,但不會霸凌。霸凌跟鬧很不一樣,霸凌是會傷到對方的,可是鬧最多只是把對方搞到哭笑不得而已。劉邦會跟你鬧,跟你玩,捉弄你,可是不會真的霸凌你。一個大氣的人不會霸凌別人。會霸凌別人的人,基本上都小咖。沒有一個大咖會霸凌別人,所以絕對沒有一個霸凌別人的人最後打得了天下。除了劉邦,項羽也不會霸凌人。不過,項羽會直接把人殺了。狎侮就是跟你玩、跟你鬧,弄到快發脾氣了,再搓一搓你的頭,說道,沒關係,好玩嘛!對他而言,什麼事都好玩,因此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把人跟人之間的隔閡全部消除掉,所以這種人打得了天下。我在西安有個學生,也算是這種會狎侮人的。

他狎侮到什麼程度呢?記得我第一本簡體書《孔子隨喜》在大陸出版后,在上海季風書店辦了一個新書會,有一群朋友,分別從浙江、南京、天津,還有一個從日本過來。他看到人多,就勾著我的肩膀,說:咱們師徒拍一張照片吧!講完之後,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是我的得意門生!像這種話,正常的師生關係中當然不可能聽見,可他做這種事,就做得很天經地義。我了解他,所以也覺得好玩。可我南京的朋友就因為有些事被他差點惹毛了,因為他什麼事情都沒大沒小、沒要沒緊,什麼時候都馬馬虎虎、隨隨便便,有人看他這種無賴的樣子,當然會很抓狂。可是,他的能耐就在於,當你快抓狂的那一剎那,他會啥事都沒發生過地岔開,跟你鬧鬧,好像也真的就沒事了。這種人,就是會狎侮人。

會狎侮的人,外表看來,常常沒半點正經,可當他嚴肅起來,卻比誰都更正經。我西安這個學生,當初在山東讀物理系,讀到大四,受不了學院體系,覺得讀那些東西根本就糟蹋人,於是就辦了退學。大四退學之後,跑回西安住。我問他:你在西安靠什麼過生活?他毫無遮掩,直接就說:在色情場所工作。西安有一種色情場所,叫黑舞廳,大眾化消費,花些錢就可以進去,摟著舞女跳,跳一段時間之後,燈光全暗,然後,大家就不妨自行想象。他就是在那種地方工作,還一直跟我說,有機會到西安,一定要帶我去黑舞廳。我笑著說:你會被師母打死喲!有趣的是,他在這種地方上班,平常下班后,逛的又是些什麼地方?他說,下了班,就逛兩種地方,一是佛寺,二是道觀。平常讀什麼書?讀「十三經」。這就有意思了。

像這種人,在不正經的背後,某些關鍵時候,反而會有一種異常的能量。他平常的狀態,有點類似莊子所講的「渾沌」。反過來說,平時一本正經的人,真遇到要緊的事情,反而常常比較沒能量。平日老狎侮的人,他的生命就好像一個混沌的狀態,整個能量就這樣含著、蓄著,真遇到關鍵時刻,就源源不絕地湧現出來。所以遇到這種人,我們得稍微分辨一下,他到底是真正的混混,還是內有丘壑呢?

繼續看,好酒及色,這種人常常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常常去一位王老太太,還有一位叫武負開的酒館去喝酒,沒帶錢,還常常賒賬。醉卧,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比較有趣的是下面,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劉邦每次喝醉了,別人就欺詐他,算錢都算好幾倍。及見怪,等到王媼跟武負看到他上面有一條龍這種特異現象之後,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這兩個人後來就把劉邦所欠的債券統統毀掉。

底下重要,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劉邦常常到咸陽繇役,可能是他自己去,也有可能是以亭長身份帶別人去。縱觀,就是開放給人看;通常秦始皇出巡時,縱觀的機會不多。平常應該是戒嚴,不讓人看,但可能某一回開放,於是劉邦看到秦始皇的陣仗,便嘆了一口氣說:大丈夫就該如此!《史記》在寫劉邦跟項羽的時候,常常有個筆法,就是故意安排類似的情節。這些類似的情節到底是真,還是司馬遷編出來的,我們並不曉得。但是,不妨先假設有那麼一回事,在很類似的情節中,看司馬遷寫出兩人不同的反應,形成鮮明的對比。於是,請大家翻到《項羽本紀》,我們看第四小頁的第五行。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類似的情節,秦始皇帝去會稽,也就是今天的紹興巡視時,渡浙江,就是渡過錢塘江,項梁和項籍(也就是項羽)兩個人一塊去看,看了之後,項羽說了一句話:彼可取而代也。他直接就說,秦始皇是可以被取而代之的。

劉邦說「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兩者的差別在哪裡?項羽一聽就是霸氣、殺氣。劉邦是什麼?一個很重要的字,叫「興」。大家講《詩經》風雅頌、賦比興,「興」是什麼?「興」就是好比你今天看到天氣很好,藍天白雲,忽然心情好了起來。不見得想要幹嗎,也沒太多具體的想法,可是整個人就這麼神清氣爽,有種飛揚的感覺,這就是「興」。劉邦這番話就是個「興」,大丈夫當如此也。劉、項截然不同的反應,可以清楚看出,兩個人的氣象是完全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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