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對話伊藤博文》,一個不像話劇的話劇,別開生面。如果沒有《福斯特對話尼克松》珠玉在前,《李鴻章對話伊藤博文》的表現形式簡直五體投地,但即便如此,依然值得脫帽致敬。
我看的《福斯特對話尼克松》是電影版,原本就是一部獲得過托尼獎的百老匯經典話劇,即便是電影版也同樣經典,是年入圍多項奧斯卡提名。這是一部根據歷史現實改編的戲,來源於媒體記者大衛·福斯特與美國前總統理查德·尼克松的系列訪談,整部戲的重頭就在於四次對話上。兩個人,福斯特是一位職業生涯岌岌可危的媒體記者,急需通過採訪尼克松,搞出個大新聞,走上職業巔峰;而尼克松則因水門事件倉皇下台,閉關多日,也急需一次公開露面,來挽回一些個人形象。所以,他們的對話之間,從一開始就劍拔弩張,暗含衝突,猶如一場戰爭。而且,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場平衡的鬥爭,尼克松可是做過總統的人,如果沒有水門事件,他完全可以成為美國最偉大的總統之一,即便下台有些狼狽,但依然自帶氣場,不怒自威;而福斯特在之前並不是一名位高權重的名記,實際上只是一名從事娛樂報道的聲望一般的記者。但是,在福斯特與尼克松連續四天四次的對話之後,他搖身一變,成為了著名時政記者。
《福斯特對話尼克松》就聚焦於兩人的四次對話,兩個形象在劇烈的衝突中也逐漸完滿起來,栩栩如生。整部劇看似簡單,卻饒有興趣,全程沒有尿點。不知道《李鴻章對話伊藤博文》的主創人員是否借鑒了《福斯特對話尼克松》,畢竟兩部戲的結構有些類似。同樣的雙峰對峙,《李鴻章對話伊藤博文》同樣源於歷史事實,聚焦於滿清首輔李鴻章與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人生中發生的三次對話,而且兩個人的對話同樣處處辯難,充滿了角力感。而且,同樣精彩,尤其人物的塑造上,同樣成功尤其是李鴻章,角色性格的豐滿程度不亞於尼克松,足以成為經典。
當然,以雙峰辯難的形式入戲,不只肇始於西方,早在春秋時期的《列子》中就有膾炙人口的「兩小兒辯日」,這篇文章我們基本上都在國小課本里學過,無需多說,是傳統文化里辯難形式的最佳明證。
《李鴻章對話伊藤博文》的劇情跨越15年,以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的三次對話為核心,附以李鴻章夢中覲見自己的老師曾國藩的戲份,講出了與日本在那個時代發生的巨變,也展現出了李鴻章的心路歷程。看似一場不起眼的小戲,實際上是一幕大戲,滿含野心。主創們不僅講出了當時的大清與日本之間的國家關係,更是探討了精英治國與民豬先政之類話題,引人發省,催人思考,非常難得。
下面,我就戲劇之外的背景,多寫一點,以期今後看戲的人可以了解的更深一點。
李鴻章與伊藤博文歷史上的首次對話,發生在1885年4月初。4個月前,1884年的12月,朝鮮政壇突發「甲申政變」。因為此時中法戰爭正在激烈進行中,南方局勢危急,原本駐紮在朝鮮的淮軍將領吳長慶攜三營官兵於同年5月份回國駐防,並委任下僚袁世凱擔任留守部隊的監軍。清軍主力走後,駐紮在朝鮮的日本人見有機可乘,就處處滋事,煽風點火,終於在年底挑撥發動了「甲申政變」。由於事發突然,袁世凱來不及請示清廷,當機立斷,果斷採取行動,對叛亂武裝及背後支持的日軍發起進攻,一舉平定本次政變,趕走了日本公使。是役,袁世凱一戰成名,就此崛起。而此役中吃了虧的日本,一看武的不行,就想從文的方面來解決。於是在1885年2月日本派伊藤博文作為全權公使出使,進行談判,最終雙方簽訂了《中日天津條約》。兩人正式見面是伊藤抵達后兩個月後的4月份,這就是他們首次對話的背景。此時,伊藤博文44月,李鴻章62歲。
此時,大清往處於上位,日本並為富強起來,政治改革尚未深耕。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的見面是一場不對等的對話。但伊藤博文並非等閑人士,就是與李鴻章會見后的當年12月份,他即被任命成為日本首位首相兼任宮內大臣,著手制定憲法,將已經進行了17年的明治維新推向更深的層次。而此時的李鴻章則身居總理洋務大臣一職,外加北洋通商大臣,但此總理非彼總理,還要搞清楚。李鴻章雖被視為大清首輔,但官職上從來沒有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職位,他權位最大時的職權大概類似當今北京市市長+外交部長+商貿部長+北京軍區司令(實際上的),也只是局部官員,並不掌握全國局勢。
至於兩人見面的細節,《李鴻章對話伊藤博文》有著比較抽象的演繹。將兩人之間的關係灌注於一場對話之中,其實這樣處理有些淡化,畢竟史實要複雜的多。此次較量,兩個人於公於私,歷史中都有著精彩的交鋒。於公,李鴻章因勝券在握,顯得高傲異常。當分歧過大,伊藤博文以「罷談」相威脅時,李鴻章勃然變色,厲聲喝斥道:並未有錯,若談判破裂,我就只好準備打仗了!伊藤博文悚然心驚,知道無便宜可占,只好悻悻然做了讓步。但實際上,雙方簽訂的《中日天津條約》,對而言,依然是一個敗筆。畢竟,此時袁世凱已經控制住朝鮮局面,日本無計可施,李鴻章本應抓住時機,鞏固在朝優勢,把日本人趕出朝鮮,以絕後患。但他多少出於愛惜伊藤博文才華,更加看輕了日本的野心,反而將的優勢拱手相讓,賦予日本在朝鮮享有與宗主國相同的權利,為甲午戰爭爆發埋下了伏筆。這也是李鴻章為「友誼」付出的代價。
但是於私方面,兩人惺惺相惜。正是在這次會談中,伊藤博文力勸李鴻章迅速改革內政,一語擊中李鴻章的心事。他專門向總理衙門提交了一份秘密報告——《密陳伊藤有治國之才》,認為「該使久歷歐美各洲,極力摹仿,實有治國之才,專註意於通商、睦鄰、富民、強兵諸政,不欲輕言戰事,并吞小邦,大約十年內外,日本富強,必有可觀」。伊藤博文也對李鴻章印象深刻。10年後,伊藤博文對清政府代表團成員伍廷芳「私語」道:「前在天津見李中堂之尊嚴,至今思之猶悸。」正是這樣一種深刻的印象,甚至一定程度上的相互敬佩之情,成為兩人建立私人聯繫的基礎。
從天津相識起,李鴻章和伊藤博文保持了長達10年的書信往來。據學者的考證,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先後有過21次書信聯繫,其中,李鴻章寄送給伊藤博文的有12件,伊藤博文寄給李鴻章的為9件。作為亞洲政壇的核心人物,他們的書信在解決政治外交事務之餘,也包含著一種互為知己的意味。
但中日關係從來就不是簡單的,李鴻章與伊藤博文之間的私誼也在隨時局發生變動。當兩人再次見面時,李鴻章已是古稀之齡的老人,伊藤博文也過了知命之年。恍若隔世,10年前的會面,兩人尚能相對平等地交鋒,此番早已乾坤倒轉。到1895年2月,在大清遭遇甲午戰爭慘敗后,李鴻章受命作為全權大臣,赴日本議和。
對李鴻章,伊藤給予了尊重;但對清帝國,他卻磨刀霍霍。儘管清庭也知道這一回割地賠款是躲不過了,讓李鴻章該怎麼辦就看著辦。李鴻章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爭得一分有一分之益」。經過拉鋸式的較量,在第三次談判后,李鴻章竟在回住處的路上遇刺,世界輿論為之嘩然,日方的和談條件才稍有收斂。李鴻章身為使臣,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為國為民都稱得上鞠躬盡瘁。為了挽回損失,在對日談判中,他甚至卑躬屈膝,為了少賠幾兩銀子,甚至對伊藤博文說出了甘居「養子」的可憐話(「譬如養子,既欲其長,又不餵乳,其子不死何待」),其苦苦哀求之狀,猶如老鼠見貓一般。但國內清議派卻並沒有放過他,於是李鴻章不得不成為了背鍋俠,被罵成漢奸。
但實際上,甲午戰爭中日海戰,對戰雙方是北洋海軍與日本海軍,方其時尚有南洋水師與福建水師,也就是說是地方部隊對陣日本舉國之力,戰局實力並不相稱,更何況,北洋水師正是李鴻章的家業,眼看著自己的努力付之東流,親身淪為敗將,李鴻章的內心存有太多的苦澀。
而且,伊藤博文,身為日本首輔,十年之間,已將日本引領到了高速發展的道路之上,正春風得意。而李鴻章在國內則四面樹敵,上有清廷掣肘(滿漢有別),下有淮系的分裂與腐化(張樹聲事件),旁有清議派的攻擊(翁同龢、李鴻藻等人),根本容不得他從容行事。在《馬關條約》簽訂前,伊藤對李鴻章揶揄道:想當年中堂大人何等威風,談不成就要打(指1884年伊藤因日本想侵略朝鮮來華與李鴻章談判,被李鴻章斷然拒絕一事),如今真的打了,結果怎樣呢?我曾經給過大人一句忠告,希望貴國迅速改革內政,否則必定後來居上,如今十年過去,我的話應驗了吧?李鴻章嘆了一口氣說:改革內政,我非不欲做,但我們國家太大,君臣朝野人心不齊,不像貴國一樣上下一心。如果我們兩人易地以處,結果會如何?伊藤思忖片刻,表示:如果你是我,在日本一定幹得比我強;如果我是你,在不一定幹得比你好。
《馬關條約》的簽訂,已經是李鴻章嘔心瀝血拚死博來的了,但它依然是一個傷國辱權的條約,苛刻的條件、巨額的賠款、大片領土的喪失,終於讓大清帝國從天朝上國的殘夢中驚醒。正在京城參加科舉考試的康有為聯合1000多名舉人,發動了著名的「公車上書」,要求廢約拒和。隨後,戊戌變法正式推出。與此同時,為日本贏得戰爭的伊藤博文卻陷入政治泥潭。為了用好戰爭賠款,1898年他第三次出任首相時,想安排兩名熟悉財政的官員入閣,卻招致昔日盟友的強烈反對。迫於壓力,伊藤博文於1898年6月辭職,隨後宣布將訪問。
9月,伊藤博文到達,此時的政壇正暗流涌動:以慈禧太後為首的頑固派企圖發動政變,宮廷內外甚至傳言光緒帝即將被廢;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維新派希望依靠袁世凱的力量扣押慈禧太后,實現君主立憲式的變革。9月20日,支持維新變法的伊藤博文覲見了光緒帝。雖然兩人具體的談話內容後人並不知曉,但據信,伊藤博文向光緒帝表示,自己很希望能為變法做些事情。然而,就在第二天,慈禧太后發動政變,囚禁了光緒帝,開始捕殺維新派。3天後,伊藤博文在北京見到了李鴻章,這也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此時的李鴻章垂垂老矣,年屆75歲。而伊藤也已57歲。
基於友情,李鴻章設宴款待伊藤博文。席間,眾人的話題集中在戊戌變法上。李鴻章剛從歐美歸來,在國外聲望日盛,但在國內備受冷落。雖然同情光緒帝,但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狠辣,再想到自己尷尬的處境,只能做一個旁觀者。飯桌上,他對戊戌變法本身沒有發表意見,只在大家提到康有為時,他站在維護舊制度的角度上,說了一句康有為「煽惑人心、至於眾怒」,要求伊藤博文幫助逮捕康有為。除此之外,李鴻章對伊藤博文態度冷淡,不願與他多聊。很明顯,李鴻章早已放棄了與伊藤博文所謂的「友誼」。伊藤博文同情維新派,對李鴻章的建議自然也不會理會。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面就這樣不歡而散。不過本次伊藤覲見李鴻章,還有一個明確的目的。此行他特地前來為被捕的張蔭桓求情。張蔭桓由李鴻章一手栽培,甲午戰爭中曾作為清庭代表赴日談判。但李鴻章後來一度失勢,張蔭桓卻自覺翅膀硬了,竟對李有切割之意。戊戌變法時,他調任管理京師礦務、鐵路總局,屬於維新人士,因此政變后遭株連。伊藤的面子,李鴻章還是要買的,於是他對張蔭桓施以援手。張蔭桓未被斬首,從輕處理后充軍新疆。於是,張蔭桓逃脫於外,原本被俘的七君子變成了後世的「戊戌六君子」。
辭別了李鴻章,伊藤博文儘力保護維新派人士。當梁啟超為躲避追捕逃入日本使館時,日本駐華公使還沒有收到東京的指令,不知所措。仍在北京的伊藤博文當場表態:「救救他吧,幫他去日本,我會在日本照顧他。這個年輕人對於來說,實在寶貴。」後來,伊藤博文的確對流亡日本的維新派人士多有照顧。
再後來,1900年,在戊戌變法失敗兩年後,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帶著光緒帝出逃。此時,已經淡出權力中心,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李鴻章卻接到一紙詔書,「著李鴻章為全權大臣」。他為風雨飄搖的清王朝奮鬥了一生,將自己視為清王朝的「裱糊匠」,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1901年9月,李鴻章在舉之財力賠款的《辛丑條約》上簽字,國人罵聲又起:「賣國者秦檜,誤國者李鴻章!」在唾罵聲中,李鴻章的病情很快惡化,時常大口吐血。至11月,終於亡故。
而伊藤博文卻沒有忘記李鴻章。1909年,伊藤博文在東北被朝鮮人安重根刺殺之前,在與東三省總督錫良的對話中,提到了老朋友李鴻章:「我於貴國大計,用心籌劃,不自今日始。溯自光緒十一年(1885年),即與李文忠(李鴻章)相見,切告以兩國關係,貴國總須力圖變法自強,方可共保東方之和平。披肝瀝膽,力為陳說,文忠頗以為然。迨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又游貴國,晤見北京親貴大老,告以亞東之大勢,兩國之關係,貴國極宜變法圖存,方能有濟。當時諸親貴大老咸以為然,允為變法。不意未嘗實行,以至於今日,我甚惜之。現在貴國方悟非變法無以圖強,近年來始行新政,我甚願貴國事事求根基穩固,政府須擔責任,行政機關務求組織完備,萬勿半途中止。竭力前進,猶恐或遲。我兩國利害相關,貴國如能自強,則日本之幸也。」此話后不久,伊藤即遭刺殺,一代名臣,也告歸天。
歷史中的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對於他們的評價,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率先做了比較。梁啟超認為,「鴻章必為數千年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李鴻章必為十九世紀世界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在早年的「櫛風沐雨之閱歷」方面,「伊非李之匹」,而李在政治識見和客觀環境方面,難比伊藤。梁還把李鴻章放在近代「國民國家」的政治理念下進行評判,指出「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而李鴻章「不識國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勢,不知政體之本原」;「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事,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只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認為李鴻章是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
簡單說,已足球明星來做個比喻。李鴻章猶如鄭智,伊藤博文猶如中田英壽,在各自的國內,都是頂級球星,毫無疑問的第一人,但在國際足壇而言,顯然中田英壽的影響力太大的多得多,兩個人根本就不在一個量級之上。1896年李鴻章訪俄時,俄國財政大臣維特評論對李的印象就說:「從文明的角度看」,他是「高度文明的」,但「從我們歐洲的觀點看,他是沒有享受什麼教育,也並不文明。」道理是一樣的。
就《李鴻章對話伊藤博文》來說,對李鴻章的塑造極為成功,演員何雨繁的飾演也值得稱道。因為是在小劇場,演員的站位有走到了觀眾席之上,他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都清晰可聞。因為我正好坐在第一排,只做最後一幕,李鴻章即將身死之時,親見何雨繁在燈光未亮之前,戲已經上身,黑等之下,呼吸已經開始急促,身形微顫,等燈光一亮,已完全進去狀態,舉手投足之間,已然成為了李鴻章。那一刻,似乎就是李鴻章本人站在大家的面前,感染力極強,情動處,台下已經有抽泣聲輕輕響起。
但相對於何雨繁飾演的李鴻章來說,飾演伊藤博文的演員在氣場上卻有不足。如上所言,伊藤其實是比李鴻章更具威嚴之人,氣場也當更為強大,但飾演伊藤的演員過於年輕,而且眼光流盼,無法聚神,伊藤的形象還是流於浮誇而不夠傳神。
按說,伊藤與李鴻章的三次會見,每一次身份都大變一次,身上帶有的戲份更足,形象更為豐滿才對。好在,主創沒有臉譜化,沒有講伊藤塑造成一個剛愎自用的日本人模樣,那種形象在抗日神劇中見得實在是太多了。前兩幕中還沒有擺脫這樣的影子,但第三次對話中的伊藤,形象上還是較為豐滿的。他對於李鴻章對於推心置腹的話,依稀有一些偉人的模樣。可惜了!
不過,《福斯特對話尼克松》中,也是尼克松的形象更為突出一些。對於一場戲劇而言,這大概也是一種取捨吧。畢竟,已經有了一個光彩多人的李鴻章了。
對於戲中的第三次對話,完全更改了歷史現實中兩人不歡而散的局面,而是深刻討論了有關民豬與先政的話題,這是當今社會尤為敏感的話題,主創們居然敢做此涉獵,並高舉先政的旗幟,非常敬佩。不過,這個話題,為了劇組計,還是不多說為好。只希望看戲的人能夠多思考下,不枉劇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