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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民工父親

現代社會農民工的最好選擇---工友幫

父親初中學歷,愛看武俠小說,愛看《三國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愛看戰爭影視劇。在我小的時候,就經常給我講古典小說里的故事,火燒赤壁是我最喜歡的。當別人問到父親時,我會把這些告訴他們,他們總是目瞪口呆的樣子,然後若有所悟地說:看來叔叔是位高人。

父親哪裡是什麼高人,再普通不過的一個農民而已!

父親從事過很多職業,聽奶奶說,父親在十六七的時候,學人家做過生意,起初賣桃子,結果賣出去的還沒有自己吃的多。後來改賣鯉魚,但流年不利,那年大水沖毀了水庫,各種淡水魚沿著小河遊盪了出來,村裡人捕了不少魚,吃的都膩歪了,誰還會買。

經商失敗后,父親蟄伏了一段時間,和爺爺老老實實地在家種了一年地,結婚的年齡也到了。那時候父親長的英俊,身姿挺拔,絕對算得上村草,村裡好多姑娘嚷著要嫁,有膽子大的竟然上門提親,但被耿直的父親以一句「老子才不稀罕」拒絕了,後來姑姑給我講過這件事,因為父親知道那女的生活作風有問題,現在已經離了兩次婚,至今單身。父親沒有選擇村裡任何姑娘,而是經人介紹,認識了百里之外一個村子里的母親,兩人一見鍾情,很快結婚,於是就有了我。

結婚以後,父親還來不及體驗小夫妻的甜蜜生活,就隨著舅爺爺去大同做了礦工。開始工作待遇還不錯,舅爺爺是領班,父親的活也清閑,但之後煤礦生意不景氣,父親又回到了村裡,帶回了幾千塊錢。

父親骨子裡彷彿有不安定因素,在村裡待了不足一年,又跑到了北京,和舅舅一起在工廠打工,結果還是沒幹長久,帶著一台全新的TCL彩電和夏新牌DVD回到了家,那個時候我已經懂事了,看到彩電高興的不要不要的。父親把我舉起來放到脖子上,帶著我到小賣部買了好多好吃的,當時我真像是一位擁有了全世界的國王。父親問我還要什麼,我說,我要你不要走了,我要爸爸。

父親眼淚婆娑,從那以後,他沒有再離開村子,就連趕著驢車去鎮里也帶著我。

父親踏實地做起了農民,用打工掙來的錢買了一頭奶牛,起早貪黑的伺候著它,那時候我每天早上起來,炕上都只有我一個人,趴在窗戶上往外看,父親和母親蹲在牛肚下擠奶。大奶牛眨著大眼睛看我,嘴裡還嚼著草料,很享受來自父親和母親的呵護。

2000年的時候,弟弟學富出生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奶牛養殖業的黃金時期,聖元、福星和伊利三大集團前後在鎮里建了加工廠,三家競爭激烈,把奶價從五毛抬到一塊,又從一塊抬到一塊五,最後蒙牛建廠,把奶價定格在了一塊八的頂峰價位。我們家裡的奶牛也從一頭變成五頭,之後是十頭。父親的工作量變大了,早起晚睡,辛苦的很,但縱使那樣,父親嘴了也沒出現過一個苦字。他的臉上時刻洋溢著笑容,所以父親即使頂風冒雪,也不曾顯得滄桑,比同齡人看上去精神多了。

那年,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一件真正意義上的新衣服,之前有過一件,是奶奶花了二十塊錢賣了塊布給我縫製的,穿了兩年,破的不成樣子,在我有了新衣服后,它就變成了家裡的抹布。

過年的那天,我穿著新衣服又蹦又跳,不住的在父母面前轉悠。父親把我抱了起來,還是放到脖子上,說:以後會有很多新衣服穿。

的確,家裡的奶牛很爭氣,都高產,一個月純收入萬八千根本不在話下。於是,家裡有了各種農用機車,屋子上蓋了紅瓦,院牆也換上了紅磚,村子里第一輛機車出現在了我們家。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輛金霸王125型摩托,馬力足體積大,父親騎起來和飛似的。我當時覺得世界上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坐在父親的機車上,抱著父親結實的腰板,在藍天白雲下馳騁。

好日子過的比摩托還要快,08年三鹿事件發生,奶牛養殖迎來了寒冬期,養殖戶有奶無處賣,後來稍微寬鬆一些,奶價也跌到了五毛錢。08的五毛已經和2000年的五毛有了天壤之別,別說收入,連奶牛的草料錢都得倒帖。那段時間父親的臉上沒有笑容,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母親也是唉聲嘆氣,家裡的氣氛沉鬱到了極點,壓的我透不過氣。隨著三鹿事件的不斷發酵,鎮里的奶製品加工廠也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只有蒙牛堅持了下來。蒙牛為了拯救市場,並不拒絕收購鮮奶,而是把大部分鮮奶傾倒在了草灘里,想想牛奶浸泡著青草,那會是個什麼場景。那年青草長瘋了,豬被淹死不少。

記得有一次奶奶家養的豬沒了蹤影,父親騎著摩托在草原上找,最後在一處凹地找到了肥豬,除了肥豬,還有一坑的牛奶,肥豬正低著頭『咚咚』的喝著奶。我抱著父親的胳膊感覺到父親的身子一陣顫抖,然後父親停好了摩托,坐在了草地上,看著白汪汪的牛奶,雙眼晶瑩一片。他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不知何時,臉頰已被眼淚打濕。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哭,十五六的少年不理解成人的世界,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哭,豬明明已經找到了。

「爸,你怎麼哭了。」

「沒有,這不是找到豬了,高興嘛!」

直到現在,自己辛辛苦苦絞盡腦汁寫出的文章被雜誌社退稿,我才了解了那種痛苦,我想父親的痛苦是我的一萬倍。

時光流轉到了2010年,我在鎮里國中上的沒勁,知識沒學到什麼,光學會喝酒了。一個星期喝一次,沒錢就佘上,下個星期拿上生活費再補上,補上再奢,如此往複,看不到盡頭。一哥們身背幾百元巨債,退學跑路了,結果被人家超市主人找到了家裡要債,臉面實在難看!我怕長此以往下去會步了他的後塵,所以一哭二鬧三上吊讓父親給我轉學,不然我就不念了。當時心裡真忐忑,萬一父親牛脾氣上來了,說「愛上不上,不上滾蛋打工」,我這小身板,能幹得了什麼,搬磚都費勁。

父親沒有凶我,他點上一支煙,慢慢的抽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就那麼靜靜地等待著他開口。其實我心裡有些後悔了,現在家裡經濟情況處在低谷,轉學需要不小的一筆錢,我實在有點不懂事了,自己不努力學習反而埋怨學校,到最後還要把重擔轉嫁到家人身上。

父親一支煙抽完,臉上古井無波,說:你能自己要求轉學我很高興,我會想盡辦法讓你去市裡讀書,但你要答應我,必須好好學習,即使學習不好也要好好做人,好好交朋友。

我點了點頭,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二姑父的幫助下,我得到了進入市裡某中學學習的機會,不過之前要考一次試,考試的前一晚,父親從老家打來了電話,和我說:學峰,不要緊張,事情都打點好了,考試就是走個過場。

我參加了考試,英語太懶,考的很糟糕,只有三十八分。在通知成績后,父親來到了市裡,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但他一句斥責都沒有,只是用最簡單直白的話安慰我:

「白不咋(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五年級才開始學英語,底子本來就差,等周六日在外面報個補習班,慢慢追!」

「那我還能進五中嗎?」

「當然,都打點好了。」

那天下午,父親和姑父一起出來了,等他們晚上回來的時候,身上都是一股子酒味,尤其是父親,爛醉如泥,吐了一路。我大致猜到了什麼,卻不知道飯局上具體發生了什麼。後來我國中畢業了,姑姑才告訴了我。父親請了校領導和我的班導吃飯,二兩的酒杯父親一口一杯,自己喝了一瓶白酒。喝的沒了意識之後,嘴裡反反覆復都在念叨一句話:

「老師,要照顧一下我們孩子,他英語不好,老師,要照顧一下我們孩子,他英語不好……」

我順利的到了某中學習,吃住都在姑姑家,因為留級的緣故,除了英語之外,其他課程學習起來並不吃力。那段時間,是我學習生涯的巔峰時期,背政治歷史到了瘋魔的境界,晚上睡覺滿腦子都是社會主義發展觀和朝代順序表,一個月下來,整個人瘦的不像樣子,姑姑姑父看的著急,琢磨著給我做好吃的,但無濟於事,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給在老家的父母打電話。一個星期後,母親到了市裡,說家裡的奶牛和羊都賣了,父親現在正處理家裡的瑣事,處理完了也就到市裡了,那就意味著我們在市裡安家了。

母親做了半輩子農民,沒什麼技能,只能在飯店做洗碗工,父親則是和姑父一起在工地上奔波。這裡提一下我偉大的母親,她做洗碗工不到一個月,正巧遇到飯店面點師傅請假。老闆一時間找不到新的面點師,就讓母親試試。母親問清楚了面點主要就做大餅和餃子,一口答應了下了,哪有什麼難的,在家常做,壩上女人的豪爽絕不輸壩上的漢子。

在母親做面點師的期間,客人對於飯店的大餅好評如潮,於是母親從一個洗碗工變成了飯店的面點師,並且一直做到了現在。

父親在張家口市裡待了一年,在我初三那年,和舅老爺去了北京,還是待在工地,不過做的是木匠。父親並不懂木匠活,之前做過和木頭有關的事就是劈材砍樹,我曾問過父親,能幹得了木匠活嗎?

父親如是說:我哪能幹得了,但是我有手有腳,我可以學啊,今年學不會明年一定學的會,明年學不會就後年,總有一天學的會。

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

父親去了北京之後,我們見面的次數就少了,一年一次,或者兩次,秋收一次,春節一次,有時候秋收不回來。他偶爾會給我打個電話,對話簡單的有點不可思議。

「吃了嗎?」

「吃了!」

「吃的什麼?」

「麵條。」

「怎麼又是麵條,吃點好的。」

「恩,我就愛吃麵條。」

「嘿嘿,好好學習啊。」

「恩,知道了,你幹活也注意安全啊。」

「恩,沒別的事了吧!」

「恩,沒有了。」

真的不知道說什麼,每每都是掛了電話才想起要說什麼,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沒有再撥回去。

父親北漂第一年春節回來的時候,我恰好放了寒假,母親的飯店工作沒有春節假這麼一說,弟弟也願意待著奶奶家,所以家裡大多數時間只有我和父親。我和父親都是典型的壩上糙爺們,吃喝上沒啥講究,湊合就行,起碼,我是這麼想的。但父親明顯不想湊合,五花八門的菜做了好幾樣,每種都很簡單,家常菜而已,但都是我最愛吃的。

父親在工地上,這做菜手藝還沒落下。

我看著一大桌子菜流口水,父親看著我眯著眼笑。

「咱爺倆喝點吧!」

父親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瓶青花瓷牛欄山,給我到了一杯,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喃喃道:「這酒一百多呢,上次老闆請我們吃飯,我悄悄拿的,一直沒喝,你沒喝過這麼好的酒吧,好好嘗嘗。」

我喝酒,父親知道,也不反對。聽父親說完這句話,我心裡甭提多愧疚了,一百多的酒在我看來並不貴,和朋友們聚到一起,再貴的我們頭腦一熱也敢花錢買,而且花錢的時候從來不會考慮父親在工地上掙那一張毛爺爺要流多少汗。一瓶一百多塊錢的酒,父親捨不得喝,大老遠從北京帶回家,和他不成器的兒子分享,而他的兒子一口一杯的喝好酒時,從來未曾想過他的父親。

我沉默了,父親以為是飯菜不好,一個勁說自己廚藝退化了,我連忙大口扒拉起來,似乎這世上沒什麼比這簡單的菜肴更美味。

酒過三巡,父親話多了起來,開始給我講他在工地的故事。

因為舅爺是工頭,所以父親被安排在了一個很輕鬆的崗位上,開車接接工人,拉拉材料,上工的時候打打下手,沒事偷個懶,在陰涼地睡大覺。因為性子耿直,幹活又實在,老闆挺欣賞父親,每次工地上換新車,父親都是第一個開,有時候下雨人和車都開不了工,他就開車去外面拉點私活,掙些外快,老闆心知肚明,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多問。

對於父親來說,最幸福的就是工人宿舍後面有一個很大的池塘,老闆在裡面投放了不少魚苗,還有兩個大王八。

每天下午下了工,父親吃過飯後,就帶著幾個工人在池塘邊上用自製的釣鉤釣魚。小魚他們看不上,盡釣的胖頭大鯉魚,一隻好幾斤。釣上來以後去掉魚鱗,由父親掌勺,一鍋熱騰騰地酸菜魚就這麼出來了。父親不吃獨食,工友們想吃就來,不過有一條,你不能空手來,得帶著酒,白的啤的都可以,紅的不行,喝不慣那玩意,跟小孩尿對可樂似得。

當然,這種日子不能天天過,不然魚沒了老闆會上火的,而且父親有時候拉材料路過官廳水庫,會和垂釣的人買一些小魚苗回來,把吃掉的魚補上,所以老闆儘管知道工人們偷吃魚,也沒有過多干預。

饒是這般小心,還是出了事。

工地上來了兩個小年輕,不知道天高地厚,見父親這些老炮兒們釣魚,兩愣頭青為了顯示自己神勇,一網兜把老闆的大王八撈了上來。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情況下,他們就把王八給燉了,並且傻呵呵地請父親他們吃。那玩意是隨便吃的,吃了第二天不得飆血,就算不飆血也不能吃,把老闆愛寵吃了,老闆絕對會發飆。當兩個愣頭青意識到自己通了大簍子時,嚇得哭爹喊娘,這才剛來干每一個星期,要是被老闆趕走了,怎麼和家裡人交代,一時之間又能去哪裡?

那哥兩和我年紀相仿,而且家庭困難,父親挺照顧他們,把這黑鍋背了下來。老闆是四川人,氣得一個勁罵『格老子的』,倒也沒說要開除父親,父親自罰十天工資,兩三千的工資就這麼打了水漂,好歹平息了老闆的怒火。

這事過了沒幾天,老闆叫父親到他那屋喝酒,吃的是燉王八,喝的是國窖。

「老李啊,你一直是個懂分寸的人,魚你沒少吃,但從來沒打過王八的注意,我知道那王八肯定不是你燉的。我也知道是誰,那兩孩子挺不容易的,你這次替他們頂缸,他們會記著你的好,以後你多帶著他們,別讓他們學壞了。」

「你不怕我把他們帶壞?」

「這不可能,你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你的為人,把他們交給你我放心。」

「你可高看我了。」

「嘿嘿,今天我把這隻王八燉了,孩子一個人孤零零的,讓它下去陪他婆姨吧!」

這件事就這麼平了,那哥倆果真如老闆所說,整天屁顛屁顛地跟在老爸後面,讓幹啥就幹啥。

父親在工地上也不是一帆風順,又一次因為洗澡的事和一個 山東人起了矛盾,山東人揚言要給父親開瓢,後來果真帶著七八個山東老鄉找到了父親宿舍,一人拿一根棍子,氣勢洶洶。

父親的一個工友見對方人多,找個空子溜到門外,扯著嗓子就叫:

「都他媽過來,有人要打老李。」

各個宿舍炸了鍋,把手頭活放下就來了,你就看吧,拿鎬把的,拿鐵鍬的,拿鋼管的,廚房的人直接拿著菜刀平底鍋就來了。那兩個小年輕正洗澡,一聽父親有難,連褲子也來不及穿,套了條褲衩就一人拿了塊搬磚前來護駕。

「誰敢動李叔,老子一磚拍死他。」

「動一下試試,老子手裡的傢伙不是吃素的。」

「敢他媽來這鬧事,今天凡是進這個宿舍的,一個也別想站著出去。」

……

幾個山東人嚇傻了,哪裡還敢動手。

「老子就站在這裡,你們來打啊!」

這就是父親的回應,或許父親曾經低調怕是,但在工地這個大染缸里,你不強硬他就欺負你,以德服人那簡直是狗屁。

看對方不敢再動,父親給了那個帶頭人一腳,把他們趕出了宿舍。其實父親完全可以再狠一點,但那樣一來事就鬧大了。老闆向來給父親面子,父親也不能給老闆惹事。

這就是父親口中的工地生活,說得我有些神往,致使我聯考之後,頭腦一熱要到工地上體驗生活,一個月下來,整個人瘦了二十多斤,大餅臉成了錐子臉,手上好幾個血泡,如果說原來黑的像碳,那麼那段時間就他娘的是碳。

我打電話和父親訴苦:「工地哪有你說的那麼好,累死我了。」

父親沉默了許久,說:「工地上哪有清閑活,所有人都是苦中作樂,要不叫你念書呢。」

當時覺得父親原來是在和我吹牛,但現在彷彿明白了,那不是吹牛,父親只是避開了自己受苦受累的事,揀好聽的給我說,在子女面前,父親表現出來的總是堅強樂觀的一面,至於那大多數的心酸,他們都深藏在了心裡。他不會告訴你,而你,總有一天會有所體會。

回到我和父親喝酒的那個晚上。父親的酒喝完了,拿出煙抽了一支,似乎還有什麼話要交代我,但遲遲沒有開口。我沒有打擾他,起身收拾碗筷,洗碗刷鍋,等一切都忙完了,坐回了沙發上,給父親講我在學校的故事。我的成績並不優秀,但和老師同學們都處的融洽,父親聽得一臉笑容。

好好學習,好好交朋友,這是父親曾經叮囑我的話,前半句,我在努力實現,後半句,我做到了。

父親的煙抽完了,再去拿的時候發現煙盒已經空了。他拿出一百塊錢,讓我去給他買煙,這種事情我已經熟絡了,小時候沒少干。那時候有一種煙叫做山海關,兩塊五一盒,他常抽,但我一般會給他買一塊錢的官廳,剩下的錢買辣條和冰棍,每每這時,他就摸著我的頭一個勁笑。

「找最便宜的煙買,北京的煙太貴,買一條帶過去抽。」

我有些手足無措,真的,我不知道怎麼辦了,在我的印象中,自從家裡日子好過起來,父親就堅決不碰十塊錢以下的煙,尤其是出去喝酒的時候,身上一定要裝一包玉溪。

找最便宜的買,那是一個什麼概念,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對於老煙民來說,一旦對一種煙形成長期依賴,要改過來是非常難的,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這樣『虐待』自己,家裡雖然不富,但還沒到連煙都抽不起的地步。

最便宜的煙是什麼,我不知道,問父親,他告訴我一種煙的名字,我跑了好幾家超市,沒有買到,最後在一條衚衕里的小店鋪買到了。聽說我要買那種煙,店主也是驚訝,說:「現在抽這煙的人少了,去別的地方你還真找不到。」

我買回了煙,父親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他蜷縮在那裡,睡得香甜,我把煙放在桌子上,透過窗戶看著夜空中的星星,今晚的星星挺亮的。

在大學里,我從來沒有主動給父親打電話了,白天他上工,不帶手機,晚上喝點小酒,早早地就睡了。有時候他會給我打電話,對話還是簡單的要死,他問我吃了嗎,我問他吃了嗎,然後陷入了沉默,最後掛斷。

今年四月中旬的時候,弟弟從工作的單位離開,然後就進入了失蹤狀態。我一開始怕父親知道這件事幹活分心,就沒有和他說,但後來實在壓不下去了,只好告訴了他。最後我們一家人回了張家口,總算把弟弟找到了。這件事不想再贅述,《老媽》一文中寫得比較詳細。

找到弟弟后,因為他和老媽的矛盾太深,所以老媽提前回了北京,我和父親在張家口安撫情緒還沒有穩定下來的弟弟。

我們帶著弟弟到了住在市裡的姑姑家,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和弟弟說了許多話,他一直低著頭,不願意說自己的想法,也不願和我們有一丁點交流。父親看著他的樣子,氣的不知所措,一直在低聲抽泣。辛虧二姑夫嘴巧,加上我在旁扮演紅臉,總算是讓他開口,和家裡人說出了他的內心想法。

儘管他說他要學計算機對於一個國中沒畢業的孩子來說是天方夜譚,但父親還是一口應允下來,不管多少錢都給花,只要不再瞎晃蕩就好。姑姑把午飯做好了,父親連午飯也來顧不上吃,就催促著我給弟弟找學校,直到有了結果,他才笑逐顏開地開始吃飯。

吃飯的時候,父親不忘一直摸著弟弟的手,似乎將他的一切叛逆都忘卻了。很快,父親喝高了,話多了,吹牛逼的老毛病也犯了,我已經習慣了他酒後胡言亂語,他說什麼,我安靜地聽著,偶爾附一下,弟弟吃飽了,不願意聽我們的聊天內容,進了卧室。

父親見弟弟離開,情緒一下子失控了,低聲啜泣著對姑父說:「我覺的我對不起老二,孩子從二年級開始住校,家裡人就沒管過他。後來到了張家口,把他留在了老家……」

接下來父親泣不成聲,我看著他心酸,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如果當初不是我執意到市裡,弟弟也不會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我從心裡覺得虧欠他。

「我覺得我欠老二!」

我沒說出這句話,父親說了出來,他最終還是把心裡最脆弱的一面表露了出來,此刻,我忽然莫名的覺得父親真的老了,白頭髮多了,臉上的皺紋也堆在了一起,

「哥哥,你不欠他,你給他一條命, 供他吃供他住,哪裡欠他了,你可千萬不能在他面前說這話,不然以後這孩子就毀了。」姑父嚴肅地說。

父親長嘆一口氣,抱著頭陷入了沉默。

飯吃過,酒喝得差不多了,父親說待會帶著我們哥倆一人買一身衣服,好久沒帶著兩個兒子一塊上街買東西了。在姑姑收拾飯桌的時候,父親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自從弟弟失蹤,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現在終於可以踏踏實實地睡一覺了。

我以為父親會睡到天黑,但到了三點鐘,他就起來了,喝了一大杯濃茶,就說要帶我和弟弟買衣服。

張家口的武城街我去過無數次,但同時和父親弟弟來,這是第一次,父親一直在督促我們好好買一身衣服,不要在乎錢。乾瘦的大手拍著褲兜,示意兜里有錢。

他讓我們哥倆買新衣服,但卻不曾想過自己身上穿著的還是秋裝,臉上汗水流淌,也沒說給自己買身夏裝。

我開口說:「爸,我給你買件短袖吧,我有錢!」

爸爸嘿嘿一笑:「花那錢幹嘛,我有衣服,都在北京吶。你有錢自己花,好好談個對象,爸穿啥都高興了。」

「恩,遇到合適的我會追!」

「就是,你也別挑,咱們家就是農民,人家不挑剔咱就好了。」

「爸,我知道,快先給弟弟看衣服吧。」

逛了幾家商場,弟弟買到上衣,這時父親的體力已經有些不支了,他直接盤腿坐在了商場的椅子上,用手捏著腳,一臉疲倦感。我守在他旁邊,希望路人不要側目看他,他是我父親,一個盡職盡責的父親。後來在給弟弟買鞋的過程中,父親口渴難耐,去冷飲攤買水,我不渴,沒要,他給弟弟買了一瓶。我看到爸爸手裡拿著的百歲山,有點驚訝。

「這個水三塊錢!」

我隨便說了句,父親立刻把水送了回去,嘴裡還說:「和我要了六塊,我以為老二的飲料五塊呢,就拿上了,沒想到這麼貴,可不能喝。」

父親匆匆離開冷飲攤,嘴角已經有了白沫,他也在不停的舔著嘴唇。我不想再多說什麼,和冷飲攤老闆拿了瓶飲料付錢后塞到了父親手裡。

我們不是特困家庭,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父親連一瓶水都不敢喝。

父親想和我說什麼,我走地飛快,直到他把水瓶擰開,咕咚咚喝了下去。

在給弟弟買褲子的時候,父親把飲料瓶扔到了地上,工地上沒有垃圾入桶這麼一說,有人也許會覺得父親沒素質,但如果他敢說出來,我會和他拚命,因為所有高樓大廈都是這些找個地方就能睡覺、饅頭就著鹹菜就能吃飽的民工建起來的。我們給予他們的不多,何故太多的苛求他們。

弟弟的鞋子總算買到了,父親掏錢時一直在笑。

我沒覺得我有買衣服的必要,但爸爸死活不同意,必須哥倆都買。我抱著揀便宜的買的心態買了褲子和衣服,輪到鞋子時,父親執意要給我買一雙好一些的,我看到一雙假耐克,就和父親說:「這個是牌子貨,能穿的住,就買這個吧。」

父親樂呵呵地付賬,這回總算滿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離開了張家口,前往北京給弟弟到計算機學校報到。對於計算機,父親一無所知,所以一直是我和校方領導在交涉,父親一直坐在我旁邊,看著我眉頭有了笑意,也許他在想這幾年沒白讓我讀書。談到了某些父親比較關心的地方,他會用不流利的普通話和老師諮詢,問清楚后立即安靜下來,像個孩子。

給弟弟辦理好一切手續后,父親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工地。他又開始了他的生活,吃苦受累,喝酒吹牛,但我知道,他會多一項工作:時常給弟弟打個電話。

把父親送上捷運后,我站在捷運站,想著這幾日的種種,父親憔悴的臉龐立即在眼前浮現。

我伸出了手,把那根無形的接力棒從父親手中拿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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